第138章 拔剑
——日后不谈, 先说当下。
施经纬和谢成芳撞了个满怀后,谢成芳这段时间来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书里,描写的什么“男主和女主撞了个满怀顺便嘴撞嘴地打了个啵儿”, “男主顺手把险些被自己撞倒在地的女主给公主抱了起来”之类的情节全都没发生。
不,或者说得再直白点,是施经纬那风一吹就能把他给吹到病床上的身体素质根本没有发生所有情节的先决条件。
别看谢成芳和施经纬一样,都是身形清瘦的那一挂, 但谢成芳再苗条也不耽误她的正常健康状况, 肌肉爆发力更是数据惊人;但施经纬的瘦就是真的虚弱了,要不当年也不至于在精神力、意志力和智商等各项测试都是异于常人的优秀成绩这一前提下, 从机甲学院的遴选中被筛选下来。
这不, 两人撞了个正着后,施经纬险些被撞得眼冒金星,当场吐血,只觉自己的气管和肺里瞬间便涌现了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咳咳……咳,你,你去图书馆……有……”
连半句话都没能说完, 施经纬那超载的破风箱似的呼吸系统,就让他咳了个天昏地暗,去了半条命。幸好谢成芳足够聪明, 一看这人竟然和自己一样,在人人都逃往地下城的当口,朝着机甲学院图书馆一路逆流奔去, 就知道施经纬的下半句话是什么:
“图书馆里应该有两架没有主人的备用机甲。”
时间紧迫, 谢成芳也顾不上许多了,当机立断便弯下腰将施经纬从地上搀了起来,两人互相依靠着, 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图书馆走去——倒不是说谢成芳扶不动施经纬,主要是施经纬这家伙病归病,可身高的基因半点问题也没有,实在有点挡人视线:
“纸质资料不能损毁,科研所的主脑资料更不能丢失。我虽然还不到能够上机甲实习的最低年龄线,但我的理论课成绩是满分,精神强度是sss级别,正常情况下完全可以驾驶机甲,但是……”
施经纬终于把那口气倒了过来,听到这“但是”俩字,便福至心灵地接上:
“但是现在有炽白之星风暴的干扰,你无法接收全部陨石雨的雷达图,需要地面联络人员的协助。”
施经纬话音一落,谢成芳这才微一挑眉,将施经纬正儿八经地打量了一番,笑道:
“真是个不错的提议,我也是这么想的。”
正常情况下,机甲师根本不需要地面联络人员,原因有三:
第一,机甲内自带的雷达系统足以让驾驶人员自行处理相关事宜。大家都是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没有人愿意在明明自己能处理这些事情的前提下,再给自己找个对自己指手画脚的指挥。
第二,地面联络人员与机甲师虽然能够直接沟通,但是对联络人员的要求并不亚于对机甲师的要求。换而言之,要是地面联络人员有足够媲美机甲师的素质,那么又有谁会甘心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还会被自己辅助的机甲师厌弃的联络员?
第三,地面联络人员同样需要驾驶机甲。这也是对地面联络人员有同样高标准要求的缘故,因为只有机甲之间的、作用于精神力的通讯,才不会被炽白之星风暴/干扰,能够在任何情况、任何距离下达成联络。
如此一来,别说机甲师不想要地面联络人员,就连能成为地面联络人员的人也不愿去做相应的辅助工作而宁愿去争夺机甲师的位置;科研所又基于这种状况,把机甲自带的雷达防御等功能开发得那叫一个尽善尽美,让机甲师们完全可以自己去解决所有问题,时间一久,“地面联络人员”这个概念,就成为了那几万字的教科书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冷门词条。
很显然之前虽然二人并肩同行,但谢成芳压根就没把这个看起来一阵风都能把人吹倒的病秧子放在眼里;直到施经纬提出“地面联络人员”这个冷门词后,她才真正看见了这个人:
“我忽然觉得你有点眼熟,你叫什么来着?”
施经纬被她这么一路拖着走了好久,只觉得自己是一条心如死灰的咸鱼,除了身高一无是处,就连自我介绍的时候都没什么底气了:
“……施经纬。”
——怎么会有人不认识这一代的执行者啊,这不科学!你真的没在我断你们网络,让你们输游戏、断网课、丢失稿件、考试成绩归零、被迫中断通讯的时候,想往我脸上扔飞镖吗?!
但理智这么想归这么想,人类的感情是永远不会受理智操控的,否则古地球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恩怨情仇、喜怒哀乐的故事了。
也正因如此,施经纬的心中涌现出一点微末的窃喜:
如果她不知道我是谁的话,那是不是说明,我可以暂且隐瞒下执行者的身份,以正常人的方式和旁人共处,收获一段正常的友谊?
然而幻想这东西,就是用来破灭的。
在施经纬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后,谢成芳的神情立刻完成了从“你是谁来着”,到“好家伙原来是你”,再到“你怎么这么弱啊兄弟”的三次微妙转变。
幸好谢成芳还有最后一点正常人的情商,知道如果把她心里的真话说出来,那这位传说历代最天才也最年轻的执行者就不会是因为基因缺陷而病死的,是被自己活活气死的。
于是她想了想,十分活学活用地从昨天看的武侠小说里,挑了个很有气势也很有逼格的万能金句来跟施经纬打招呼:
“久仰久仰。”
——然后就半句多余的话都没了,谢成芳依然在兢兢业业地架着施经纬往图书馆赶去。
她的脚程快得很,哪怕加了个多余的人也没被拖累得太慢,很快,巍峨的图书馆那壮观的大门便遥遥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施经纬对自己人憎狗厌的现况有深刻认知。毕竟将心比心,虽然他没有家人,但是他觉得要是有人在自己给系统做检查的时候强行断开了主控制室的网络,这种突发状况还出现过不止一次,是硬生生断过几十次的话,他也会恨不得把这个人给由内而外地活活拆成骨头架子的。
可这姑娘半点拆了自己的意思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
毕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和她接下来是要一同作战的人,如果一方对另一方心怀芥蒂,导致关键时刻她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指示……那麻烦可就大了。
然而对于施经纬的询问,谢成芳却展现出了比他本人还要摸不着头脑的态度:
“好家伙,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脑回路竟然比我还不正常。那照你这么想,你觉得我讨厌你才正常?”
“……算是吧。”施经纬苦笑了一下,“反正我都习惯了。”
“那可不行。”谢成芳把快要从自己肩膀上滑落下来的少年又往上抬了抬,低声道,“施经纬,你可是执行者啊。”
“你是执行者,所以要行端坐正,要谨言慎行,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之类的话语,施经纬在过往的十多年里已经听了数百遍数千遍,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这些陈词滥调磨出茧子来了。
可眼下,谢成芳的话语却迥异于那些人的老套说辞,给施经纬一种他的灵魂都被看了个通透的感觉:
“他们都说你是最年轻的天才,是对主脑最为了解的人。如果连你都厌弃了你自己,那么还有谁,能够将人类从眼下的困境中拯救出来呢?”
施经纬心头陡然重重一跳,只觉谢成芳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就好像她正在说的,并非仅指眼下的人类文明即将遭受的灭顶之灾,而是更宏远、更可怕,也是他这些年来日夜为之忧思难眠的事物。
他自少女的肩上抬起头,凝视着谢成芳清瘦的侧脸,发现黑发蓝眸的少女虽然与他近在咫尺,可她的目光却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在凝视着即将到来的陨石雨与炽白之星风暴,又像是在窥探着人类未知的、叵测的命运。
说来也奇怪,这明明是个跟自己一样的基因残缺者,未经改造的自然基因完全比不上完美的基因,离“倾国倾城”之类的词汇更是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可不知为何,在施经纬眼中,谢成芳的身上却有一种未经雕琢的,蓬勃而自由的美丽:
“我知道你是谁了。”
“你是今年机甲理论课程中,唯一一个取得过多次满分的合格者,谢成芳。”
然而谢成芳半点因为被地位超然的执行者夸奖了而生的害羞情绪都没有,甚至还很哥俩好地拍了拍施经纬的手:
“所以说放心吧,兄弟,给我当地面联络者,你不算亏。”
施经纬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对不起,但是以我浅薄的认知而言,我觉得,古地球人类的正常感情线进展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两人很快便进入了图书馆内部。一进入恒温恒湿的稳定环境内,施经纬的身体状况明显便好了很多,他靠着墙站起来后,制止了谢成芳试图按照正常流程去找仓库应急密码的动作,低咳了几声,在腕间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上随便按了几个键,就用执行者的权限强行把图书馆的仓库给打开了
然而在施经纬动用执行者权限打开图书馆仓库的那一瞬间,他腕间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上便投射出了淡蓝色的光屏,一行行工整的深蓝色字迹随之浮现:
【执行者,出于个人考量,我劝你再重新考虑考虑。】
【这批学生的年龄都在十八岁以下,未能与实习期的年龄限制相吻合,如果让他们强行上机,只怕会造成不可修复的精神损伤。】
【就算要让他们上机,谢成芳也是其中唯一一个能在机甲理论课上自始至终都拿满分的人,但她曾有数次旷课记录,可见学习态度十分不端正,将生死存亡的重担交给这样的人,未免有些草率了——】
“咳咳……闭、闭嘴吧你。”
施经纬看也不看地就给主脑调了个静音,顺便屏蔽了从自己腕间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投射出来的任何文字,随即转向了依然在一旁环抱双臂,唇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的谢成芳。
“其实它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谢成芳很混不吝地耸了耸肩,然而她深蓝的桃花眼里半点笑都没有,几乎都蕴着一种冰冷的考量意味了:
“我可是基因残缺者,又行事跳脱不受主脑控制,把攸关全地上城命运的重担交到我手里,真的好吗?你可是要将主脑视作家人的‘执行者’呢,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谢成芳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下一秒,施经纬便动用了执行者的最高权限,将两台机甲里稍显暗淡的、规格更低的一台,送到了自己的面前,将那台通体闪烁着银色星辉的最高规格全新机甲留给了谢成芳,摆明了要顶着他那三步一喘五步一咳的病躯,去给谢成芳当地面联络人员:
“你去吧,我在你背后保护你。”
两人深深凝望了对方一眼,哪怕再没多说半句话,可他们同样的忧虑、同样的理想,乃至未来要轨迹重合的命运,便似乎都在这一眼里望尽了、说尽了:
主脑虽说现在还貌似站在人类的这一方,但就今天而言,堂堂机甲学院里,竟然半个能上机甲的驾驶人员都没有的这件事,就十分不正常。号称能够完美达成各种运算的主脑,真的会算不到这种事么?
可就算明知主脑有背叛人类的风险,现在的人类又能做什么呢?毕竟只要主脑没有动手,那么执行者就不能启动至高密钥。
而且新蓝星上的人类们对主脑的依赖和相信程度实在太深了,以至于当特大规模陨石雨和炽白之星风暴一同来袭的时候,根本没有多少人能第一时间想到要保护图书馆里的纸质资料和科研所里历代执行者留下来的主脑研究资料,只会机械地按照主脑的安排,前往地下城逃命。
千钧的重担,此时此刻,竟然只能压在两个基因残缺者身上。
——于是那年,十五岁的谢成芳首次登上机甲,操纵着那台日后闻名全球、最终传到她的女儿施莺莺手中的,被她自己中二病发作命名为“流水惜花”的机甲,凝聚光剑,只身迎向烈焰、星辰与长空。
在她的背后屹立着的,不仅有巍峨的高山与直指苍穹的雪白尖顶楼,还有坐在另一台机甲里,运筹方寸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施经纬。
那一年,两位基因残缺者达成了他们短暂的婚姻开始前的第一次合作。后人在研究他们相关资料的时候,不管在对两人的性格、基因、行事作风和精神道德等各方面有怎样的认知分析,至少就这一点,所有人都能够达成共识,即施经纬与谢成芳两人之间的爱情萌芽,定然是从这一年开始的。
那一年,被后世誉为“天作之合”的二人联手,在炽白之星风暴中击退全部陨石雨,成功保护了机甲学院图书馆里的珍贵纸质资料,还有存放在不远处科研所主控制室里的历代执行者留下的主脑资料,人类传承的火种又一次从险些熄灭的危险边缘被成功救回。
那一年,科研所、长老院、机甲学院与所有地区的人类,都在赞美这两人的般配,讴歌他们的力挽狂澜,似乎之前所有对谢成芳“玩世不恭、态度不端正”的评价,和对施经纬“刚愎自用、脑子不正常”的评价,都从未出现过一样。
那一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双剑合璧,尽享荣光——
看似美好,实不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