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秘境（二）
新皇登基大典正在紧密筹备中。
江紫沁低着头，朝着皇帝寝宫去。手上端着的盘子里面放着一盏碗。后面的小侍女，紧张地跑上前来与她并肩。
“孟姐姐，我有些害怕。”小宫女抬眼看着她。
“怕什么？”即使身穿着最普通的宫女服，也叫人难以忘记她那身温和的气质。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特别是那双眼睛，当光线敲门而入时，里面仿佛跃动着重重叠叠的星光。长长的睫毛似乎有些害羞，颤动着翅膀。
小宫女望着她，内心的焦躁和惊恐仿佛都被抚平了。孟姐姐真好看，像仙女一样，她想。
“没，没什么。”小侍女转过头，然后低头认真走路。
江紫沁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害怕新皇罢了。
新皇这皇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来的得不端不正。先皇守孝期还没过，就召开登基大典，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看来性子也是极为乖逆嚣张的。
自己得到的身份，还真是危险啊。
江紫沁心中默默的想。也不知道师兄师姐他们在哪里。
这殿里极为冷清，明明是他的登基大典，但是这里却仿佛净土一样，不管外面热火朝天，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周嚣正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皱着眉头。他的头正痛着。
“皇上，您的汤药。”空灵的声音响起。
周嚣当然没有看她。
他端起那盏碗，揭开盖子，一饮而尽。
江紫沁看着那黑乎乎的汤水，一看就很苦，又看着他面不改色的喝完。
宫里面人人害怕的新皇，却生了一张极好的脸，只是脸色苍白，姿态孱弱，眉间平生一股戾气，让人感觉不好接近。
“奴婢告退。”江紫沁准备带着小宫女离开。
新皇低咳了几声。
小宫女一下紧张地摔在地上，她也顾不得膝盖上面的疼痛，爬起来跪在周嚣面前，不住的磕头。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江紫沁迟疑了一下，也像小宫女一样跪下去。
周嚣被吵得很烦。
“闭嘴。”
小宫女的身躯止不住的颤抖着，她很害怕。一想到新皇这几天处死的人数不胜数，她觉得自己也完了。自己会怎么死啊？杖责还是鞭打，小宫女浑身发冷。
周嚣揉了好一会儿的额头。才缓缓的看向二人。一个颤抖着，另一个低着头，看起来颇为冷静。
“你，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江紫沁敏锐的察觉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她缓缓抬头看见那帝王正看着自己。
“好美的眼睛，”他喃喃道，“你过来。”
江紫沁神色不变，缓步过去。袖子中藏好的刀，仿佛在发烫。
从她这个角度看，瘦削的帝王披着雪白的狐裘，虚弱的斜靠在椅子上，看起来可怜又好杀。
她还不准备动手。
“让朕看看你的眼睛。”
江紫沁猛的被人掐住下巴。她微微皱眉。
男人陌生的气息袭来，让她有些不适。却感觉到男人手上的力度加大，像是在逼迫她睁大眼睛。
“你的眼睛很漂亮。很像我之前捡到的琉璃珠。送给我好不好？”男人欣赏地望进她的眼睛，自然又亲昵的语气，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阴凉的触感，传递到她全身，她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想要她的眼睛。
男人的气息像缓慢游动的蛇，凉凉的，带着早晨空气的湿意，笼罩住她的全身，像蛇捕食猎物那样，一圈又一圈的缠绕着，令她动弹不得。
江紫沁暗骂一声疯子，面上神色却不变。
“奴婢不愿。”江紫沁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略一思索后答道。
“这样啊，真可惜。”惋惜又遗憾的语气。
“下去吧。”周嚣不耐烦的摆摆手。
江紫沁赶紧拉着宫女离开大殿。
出了殿门，小宫女才回过神来。
“孟姐姐，皇上，皇上没有杀我？我还活着！”小宫女摸摸自己的身体，发现确实没有少什么，不可置信地说。
“是，我们走吧。”小宫女这幅劫后余生的样子，看得她一阵心软。
“看来皇上也不像他们说的那般残暴。哎，对了，孟姐姐，皇上和你说了什么呀？”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在生死门之间走了一遭，小宫女的话变多了起来。
“没说什么。”江紫沁想起男人那炽热的视线，和对她眼睛的渴望之色，从心底涌上一丝不安。
登基大典的流程复杂而繁琐。
第一便是祭拜天地和宗祠。周嚣困倦地听完他安排的大臣宣读完了的遗诏。即使后来听着众人高呼，陛下万岁万万岁；即使坐在御殿之上，听人念早已拟好的诏令；即使瞥见大臣们不安害怕，惶恐紧张的神色，他内心也毫无波澜。
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释然，也亦无登上地位，坐拥天下的兴奋激动之情。
他只觉得自己活得无趣极了。
这帝位，这天下，难道就那么好吗？
好到可以不顾父子亲情，不恋手足之情？
人们往往容易把刀子插向自己的亲人。
他忽地想起自己跟娘亲偏居一隅，无人过问的时候，那应该是他最快乐的时光吧。
那时竹林瑟瑟，秋风晚起，他就在院子里面陪着母娘亲缝制衣服。日子清闲，但也安宁。娘亲会温柔地抚摸他的背，对他说他很乖。也告诉他，他不是怪物。
可那一天，那一天他贪玩，很晚才回去。回去后发现院子里面围了一些人，院子里面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人，他感到很不安。
他小小一只，挤进去，发现娘亲躺在地上。浑身湿透，双眼紧闭。他扑过去大喊着娘亲娘亲。
可娘亲纹丝不动，她没有睁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温柔的看着他，对他说他真乖；也没有再睁开那双眼睛，望着他，哄他入睡；更没有睁开那双眼睛，像晚霞亲吻太阳一样轻柔地告诉他做自己，不必在意旁人所说的……
可她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他又想起早上那双眼睛，真是漂亮啊。这么美的双眸，要是挖出来，是不是就失去它的生机与活力了，不不不，他不是那种人。
死寂枯槁一样的美丽，像是腐烂的鲜花，无人再能见到它盛开时绽放的身姿，更无人能再闻到它散发着的沁人心扉的芬芳。
无人知晓的美，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怀才不遇。任你纵情声色，任你四海为家，终究是孤独寂寞的，这种美，这种爱，太单薄，太轻巧，风过无痕，燕过不惊。待阵柳絮轻抚，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待到登基大典终于结束时，周嚣想到的还是那双眼睛。
“去，把今天那个宫女找到，让她来贴身侍候。”
“是，皇上。”
他终究会得到他想要的，就像这个众人趋之若鹜的皇位一样，他肯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