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更合一】
“我的个老天爷啊!三妮……”
“老林家这是作孽啊!”
“这是林奶下的手, 这怎么下得去手啊!”
当今正是下工时候,林彤的声音又极其响亮凄厉,老林家门口附近很快便集齐了一大圈队员。
看到这般残忍恐怖的场景, 都是一个个目瞪口呆,吓得腿软说不出话,眼睛瞪得像是铜铃似的, 颤颤巍巍的。
可不是, 乡下地头,都是老老实实干活的村民们,往日见过最恐怖的事情也不过是大队广场那边的批·斗,平日里受伤倒是常事, 可那不过是摔个口子流点血罢了,哪有如今这半分冲击力?
三妮这一身血的模样, 活像是血海堆里面捞出来的, 往前推个几十年, 真是那最折磨人的战乱时候, 恐怕也不过此般境况罢了。
这是要人命啊!三妮这妮子不会……
队员们一个个都胆战心惊的, 本是想凑过来看热闹,如今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都木了,脑袋像是生锈一般完全运转不了。
咋运转呢?这咋回事呢?
等林彤那番话一出,队员们心中更是轰隆一声作响, 看向老林家那边的眼神都完全不对劲了,需要互相搀扶着才没能倒下。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有年老的长辈忍不住叹息, 嘴唇嗫嚅,双手颤颤巍巍的。
造孽!可不是造孽!
谢为民此时的心情简直无语言说,愤怒、担心、恐惧、愧疚、难以置信……无数的情绪杂糅在一起, 差点没把他完全淹没了。
幸亏到底是退伍的,当年也是见过血,又当了这么多年大队干部,还保留了一点儿思考的能力。
卖孙女!杀孙女!干出这样的事儿来,老林家真是好样的!
谢为民心中的火气那是蹭蹭蹭往上冒,浑身都在不住颤抖,但他仍是撑住了,连忙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林彤,提高音量喊了一句:
“林医生呢!快来个人去卫生所叫林医生过来,记得让带药!老牛头的!老牛头的!快把马车赶来,赶快送三妮去公社医院!”
“来了来了!”
“我马上过去!”
大队长就是队员们的主心骨,心中虽然慌乱无措,但谢为民这些话一出,队员们被支使得团团转,迅速忙活起来。
可不得迅速一点儿!看三妮那一身血的模样,待会全身的血都要流光了!
即使是陌生人,也不可能看好生生的一个人在面前没了。
更何况这段时间,生产大队的队员们,或多或少都承了三妮的不少情,她又本就是个那般孝顺乖巧惹人疼的姑娘,如今变成这般样子,队员们一个个的也都是心如刀割,心里慌乱担忧着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谢为民忙得一点转不过身,马书记本就是个聪明人,很快把事情猜得个七七八八。
他皱着眉,没去打扰谢为民,而是拉了个队员,问起来老林家的具体情况来。
队员们都知道他是公社来的领导,心中本都带着许多崇拜畏惧之情,不大敢在他面前说话。
但是,往日里三妮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出现在他们心头,又看了眼她如今这幅惨不忍睹的模样,很快有人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有了第一个,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除了去卫生所和喊老牛头的那些人以外,剩下的那些队员们一人补充一句,很快讲明白老林家里面的纠葛。
“领导啊,您不知道,三妮真是个顶顶孝顺的妮子啊,干活利索,一点不记仇,是个少见的好姑娘,可她惨啊!”
“是啊!惨啊!她奶那老婆子一嫁过来就是个惹事的,逼着婆婆分了家,又偏心狠辣得很,对待三妮那是又打又骂,逼着各种干活还不给吃,是要活生生折磨死啊!”
“三妮爸是当兵的,三妮妈是知青,不久前跑了,三妮不仅自己被打要干活,还得要护着弟妹,五妮和小宝,那也可怜啊!”
队员们七嘴八舌的,虽然说得颠三倒四,但却很快拼凑清楚老林家发生的事儿来。
虽然本来说,一般这种事情都是长辈天然占理,但林奶她们在大队的人缘是真差,林彤这段时间的刻意相处又时时描补着,加上林奶这事实在做得太过分,舆论那是完全一边倒。
林奶本就罪大恶极,如今在队员们口中,更是那得下十八层地狱的恶人了,至于林彤,那就是又善良又单纯,等待拯救的苦巴巴的小白菜。
“这姑娘的爸还是军人?”越听,马书记的眉头皱得越紧。
旁边有个婶子补充了一句:“可不是,三妮爸当了十几年兵了,三年五载地才回来一趟。三妮十二岁了,和他爸相处的时间加起来甚至连一年都不到。”
“唉,她爸在外面当兵守护国家,可他儿女在家里过的那是什么日子?猪狗不如,如今更是……”连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另一个新媳妇嫁的也是当兵的,不禁复杂地感慨了一句,下意识照搬不久前林彤哭诉的那一番话。
她话音刚落,队员们也是纷纷叹息起来,摇头无奈,只能在心中祈祷三妮平安。
这话实在太戳人心肝儿了,这个年代,对军人有一种天然的尊敬好感,那是最伟大最可爱的人,对军属也是爱屋及乌。
可林彤作为一个军属,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娃,却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可不直接往人最深的心尖尖上戳?
普通队员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谢为民和马书记——两个退伍军人,他们内心的感慨更是深刻,那叫一个千转百回啊!
林彤虽然眼前一阵阵犯晕,头上也是刺刺得疼痛着,但她仍是咬牙保持了一份清醒,将各人的反应都尽收眼底。
她知道,一切发展得很顺利,顺利得出乎预料。
“大队长,我是不是会死?我想活着……想活着……”她的声音中带着悲哀无助的哭腔,眼中的光却倔强明亮得吓人,满是对生的渴望。
林彤紧紧地攥着大队长的手,【血流不止光环(10分钟)】的作用还没过去,她的额头、身上伤口仍在源源不断地流血,顺着她的面颊,顺着她的衣裳,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涡。
她的身体快要倒下,眼泪和鲜血混在一起,喃喃念着:“我还有暄暄和曦曦,妈,爸……我好想你们……好想好想……”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虚弱,却字字句句直往人心口上砸,队员们都忍不住红了眼圈,有那脆弱的,已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即使是谢为民和马书记两个曾经见过血的汉子,眼角都瞬间变得通红。
“没事的,三妮不怕,会没事的。”谢为民安慰拍了拍林彤的背,却染了一手的血腥。
林彤的上衣,鲜红的血液铺了一层,也不知道林奶下了多重的手。
谢为民的手都在轻轻颤抖,声音也有些沙哑哽咽。他心中的悲哀愤怒比旁人重,愧疚更是如山如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之前送包裹林奶闹腾的那一次,他就应该承担起一个大队长的责任,而不是轻拿轻放,让林奶变本加厉,让三妮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几天前,林太姥姥来说关于收养三妮她们换户口的事情,他就应该一口答下,而不是犹豫准备再商量。
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他这个大队长,一点没有担好肩膀上的责任。
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愣是憋不住眼中的泪水,喉咙里溢出浓浓的腥味来。
马书记也扶住了她的一边身体,声音有些哽咽:“孩子,放心,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在这个时候,更多的言语都显得那么无力。
林彤紧紧地抿着唇,眼里充满了恐惧和希望:“会没事吗……我想活着……”
老牛头和队上的牛车很快到了,林彤眼角的余光也注意到,林家那边的人终于姗姗来迟,还有……那些带着红袖章的少年们……
她的嘴角掀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不再抑制不断上涌的疲倦与痛苦,放心地陷入了黑暗。
就在她身体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大队长立马接住了她,但她兜里的军功章却一不小心掉了下来,落到她血液形成的血涡里,沾满了层层的血污,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马书记红着眼从地上捡起,喉咙里挤出了声音,带着些掩饰不住的咬牙切齿:“三等……军功章……”
部队里不同军人的任务也是不同的,像林三,呆了十几年军队,回来的时间屈指可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隶属于保密作战队伍,也是危险程度最高隐秘程度最高的队伍。
可即使是这样,以林三的年岁,能得到一枚三等军功章同样是极为值得仰望钦佩的一件事,那是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荣誉。
为了他的国家,他付出了一切。可他最珍视的子女,却……
看着林彤苍白无力的唇,满脸鲜红的血液,马书记的喉咙哽住了,他看向林家那一帮人的眼光中,染上了浓浓的厌恶与恨意。
这笔账,要是不好好清算,都对不起他身上曾经穿过的那一身军装!
“梅花,阿英,你们来了,快快快,这边交给我们,你们和老牛头一起,先送三妮去医院。”
看到大队的妇女主任和自己的妻子到了,谢为民急匆匆地赶了过去,将林彤和老牛头一起交给了她们。
宋梅花和赵英还有几分疑惑,紧紧皱着眉头:“怎么回事?三妮和小宝哭着去喊我们,林家怎么了?”
她们才刚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话音一落,一看见林彤满脸血的样子时,均是吓得浑身直颤抖,当前也不纠结发生什么了,急急忙忙地把林彤抱上牛车往公社医院那边送。
林暄和林曦也是刚到,因为哭了太久声音都有些嘶哑,但看到姐姐的模样时立马扑了上去,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子承担不住竟哭晕了过去。
就连晕倒的时候,嘴里都在喃喃念着“姐姐”。
怎么会这样呢?姐姐……姐姐会没事的对吧……姐姐说过她会没事的……
林曦和林暄的面色都是煞白煞白的,晕过去的时候,还都紧紧地抓住姐姐的手,神色之中满是不安与恐惧,让人的心肠不禁又软了几分。
牛车咕噜咕噜地往公社方向前进,公社革委会的红小兵们却是一个个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
“我们接到举报。丰收公社第三生产大队的林家,复辟封建迷信,一副旧社会大地主的做派,把自家孙女卖出去做童养媳,残害军属,这些都是真的吗?”
那红小兵们刚到,便义正言辞地严肃宣读着,扫向众人的视线中是浓浓的审视之意。
却不曾想,第一眼看到的是蔓延的血路,几乎能想象受伤那人挣扎的绝望。
紧接着,是两群泾渭分明的人,一波人悲伤、愤怒、难过不安;一波人恐惧、慌张、惊若寒蝉。
红小兵们:“???”
那些恐惧慌张的,自然是刚刚赶到的老林家和马婆子一行人,她们看着一身鲜血的林彤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心中那是又怕又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追了上去。
等上来一看,心都凉了,整个大队的人都聚集在这里,林彤被送上牛车走了,大队队员们狠狠地看着她们,无论是大队长还是公社领导,看她们的目光中都是抹不去的恨意。
她们哪里见过这个,即使是最“见多识广”的马婆子,也不由得腿软,下意识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痛了都不敢叫,声音憋在肚子里,不上不下差点没噎死。
这口气还没消化完呢,紧接着,红小兵来了!
那可是红小兵!不能碰的东西!几十年前那些风光的地主、有钱人,都被他们抄了家流、放,就连她们知道的最大的领导,都有不少被他们拉下了马。
不仅如此,那些被小兵们抓到的人,大都被剃成阴阳头拉上了台,受尽各种屈辱而后被迫生活在最偏远的地头,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这个年代的人,就没有不怕红小兵的,都是避之如洪水猛兽,生怕沾到一点边儿。
这么他们就上门了呢?!怎么就来找林家了呢?!
林奶的脑子一片轰然,耳边更是轰隆轰隆作响,心慌得那叫一个不成样子,声音都在颤抖:“这咋能呢……我是、我是贫农……我家祖上是贫农……我儿子还是军人……”
她颤颤巍巍的,一句话翻来覆去都说不清楚,像是被痛打的落水狗,一张老脸满是褶皱,总是阴沉沉的面色也终于破裂。
“你现在知道你儿子是军人了,那你怎么不想想,人家三妮还是军人的女儿呢,你就这么对她?!”
谢为民恶狠狠地盯着她,恨不得用眼神剐了她。
红小兵们:“???”这人谁啊?怎么抢话啊?
说实话,他们也有些懵,一般来说,只要他们一出动,所有人大部分都是又畏又惧,没想这次,怎么个个都好像巴不得他们来似的?
这眼光,热情得他们自个儿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马书记上前了几步,平静的声音底下是如海般的愤怒:“这些人你们抓走吧,一个都不能放过!具体的情况慢慢再一一介绍。”
老林家所做的事情,可远远不止红小兵所提到的这一件。
红小兵们:“……是,马书记。”他们竟莫名有些讶然的荣幸。
公社的马书记,行伍间退下来的,平日里和他们那叫一个势同水火,最看不得他们那些手段了,可今儿个,这是转性了?
红小兵们脸上的问号都要破之欲出了,手上的动作却快得很,利落地把老林家的所有人都用绳子绑了,随意地扔到了一起。
他们不知道,马书记此刻心中其实也痛快着呢。
现在的法律条例还不完善,以林奶她们的所作所为,若是三妮没死,她们顶多被抓到公安局教育一段时间,罚点钱被关一段时间就能放出来。
可那怎么能够呢?这种人活该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的!就当是他私人感情占了上风吧。
他一向是不喜欢革委会那些残忍的手段和作态的,现在想想,老林家他们有那样的下场,还真是活该畅快。
因果报应,不过如此罢了!
不过,有的事情该做,有的事情不该做。
红小兵们按照惯例带着被绑成一团的林奶她们进了林家,准备进行搜寻抄家行为。
马书记也跟了进去,他没拦,却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开口:“林家的确有个当兵的儿子,当了十几年兵了,老林家也确实是贫农。”
这话有两重意思,一是老林家到底是有靠山的,所以不管对林奶他们怎样折磨,但林家这边是不好动的。
二是,老林家家底子薄,也没什么油水可沾,又有他站在这里,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虽然红小兵里不乏一根筋性子直的,但聪明的人更多。很快便有人应了一声:“书记,我们都知道的。”
他们像模像样地逛了一圈,看里面的家具之类确实一般,只是稍好些的乡下水平,虽说不错,但他们却是看不上眼的。
最终,没怎么翻箱倒柜,只是将堂屋的那些赃物——一百斤的粗粮装了起来,又捡了二老柜子里翻出来的那些钱票,这才一股脑全走了。
临走之前,他们还不忘记将刚刚赶回来的林老头他们绑上,这可都是一窝子的,全抓起来,全带走!
红小兵们可不讲究什么尊老爱幼,那粗糙的绳子将双手手腕勒得鲜血淋漓,林奶她们被当成畜生一样裹挟着往前走,心中那叫一个拔凉拔凉的,眼前都一阵阵发晕看不清前路。
大脑中只有两个字:完了!
可不是完了吗?手腕受点伤怎么了,一窝子人加出来流出的血还没人家三妮流的一半多!
残害虐杀军属。
复辟封建主义,搞地主做派,卖孙女当童养媳。
人证物证俱在,退伍的大队长和马书记,大队长心中的愧疚,马书记的感同身受的愤慨,气势汹汹的红小兵。
这一桩桩一件件,林彤都帮林家算计得清清楚楚呢,那一条斑驳淋漓的血路,还活生生地矗立在那里,诉说着林家不可逃脱的罪刑。
整个生产大队的队员们都是目击人。
林家不入深渊,谁入深渊?
不远处,一个眼神浑浊的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捏着手中的一块鸡蛋糕,眼神有些复杂。
血路尽头,红小兵们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去,马书记的眼神有些幽深:“我会去革委会看看。”
他还是有些人脉的,不好好运作运作,让林家他们罪有应得,他就对不起身上曾经的那身军装,对不起曾经并肩战斗,抛头颅洒热血的那些战友们!
大队长也咬咬牙,道:“我先把三妮她们的户口转到林老太那边去。”
这事之前就早该做了!但现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希望林彤能平安,林奶做的那些事不影响这三个可怜的孩子。
现在可是讲成分的年代,革委会那边的帽子一扣下来,影响的是整个户口本。
“之后,我去医院照顾三妮她们,是我……对不起她们,我这个大队长,真的太失败了!”谢为民的脸上写满了挫败和后悔。
他看着老林家堂屋门口遍地的鲜血,看着被糟蹋破碎一地的堂桌,又看了眼被踢碎的木门,几乎能够想象出,林彤当时是怎样的绝望,怎么拼着最后一口气,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妇女争斗,最后遍体鳞伤地逃了出来。
如今,死生未卜。
想到这里,谢为民的心一阵阵发寒。他们也都算是有见识的,看林彤的失血量,恐怕……
希望渺茫。
“唉,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会保佑他们的。”马书记长叹了一声,这个时候,即使是平时不信封建迷信的他,也不禁由衷地祈求奇迹的存在。
希望林家的三妮,能奇迹地平安活下来,不然,在外当兵的林三……该是怎样的绝望?
……
林三和林彤是怎样绝望且不说,林奶一行人,才是真真切切地绝望。
被一路绑着,不知摔了多少跤,受了多少伤才到达了革委会这里。但革委会远远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她们被绳子绑起来,像是塞牲畜似的塞进了小黑屋,黑黢黢的空气中弥漫着酸臭恶心的血腥味,像是一只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的凶兽,让人忍不住心神颤抖。
老林家人口多,但革委会小黑屋少且狭窄,这个时候也不讲究什么条件了,一股脑全塞了进去,畜生们被全部赶进了笼子里,而后一把大锁关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老林头的声线颤抖,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林奶别过头没说话,倒是林二伯娘,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始撒泼打滚起来:“都是三妮那贱骨头啊……她……”
乡下地头习惯了的泼妇作态,在这里可不管用,几乎是林二伯娘话声一落,外面便传来金属棍棒敲击的声音,恶狠狠的:“安静点!找死呢!”
林二伯娘:“……”她立马被吓得止了话头,面上的表情僵硬在了一瞬间,生硬恐惧且尴尬。
安静了好一会,直到外面熙熙攘攘地似乎在讨论什么,林爷才颤抖着举起手指,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林奶,又看向马婆子:
“你们……要卖了三妮……被发现了……”
他一脸无辜,满是不可思议的悔恨,似乎完全被蒙在鼓里。
林奶还是没开口,马婆子却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啐了一口:“我呸,别装得那么善良,三妮的事儿你一点不知道?”
她看不起地斜了林爷一眼。
之前她和林爷可是撞上过的,林爷也不是不认识她,不知道她干啥的,不过装聋作哑罢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蠢货,还好意思推卸责任。
“你……你……”林爷被气得梗了好几句,一句话都说不完全。
他一直都是当家做主的爷们,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
“够了!”林奶皱眉阴沉沉地喊了一句。
“够了个屁!”都被抓进革委会了,马婆子那张慈善的面具也直接撕下,满嘴喷粪脏话,面色狰狞扭曲:
“你们老林家真是一窝子烂货,对自家的孙女下那样的狠手,卖了还不算,非得要了她的命!自个儿自作自受没关系,别连累别人啊!”
要不是林奶最后那一石头,林三妮会变成那半死不活的模样吗?他们会落到如今这个下场吗?
这可是杀人!杀人偿命!她是帮凶!
这几十年,马婆子做的本就是暗地里的勾当,私底下的手段也不少,可即使是要人命,那也是偷偷摸摸处理了的,谁知林家居然明目张胆的杀人。
真是又蠢又毒!她也是一时脑子不好,怎么就和这么一帮又蠢又毒的人一起干蠢事?!
进了革委会,那是一百八十条命都不够的!
“我呸,你马婆子这个烂玩意儿,也敢这么和我说话!”林奶眼神中满是怨毒,声音阴森。
本就是憋了一肚子的气,不说倒还好,这话一出口,倒成了导-火-索一样,刹那间点燃了全部的气氛。
马婆子也呸了一口,扭曲着脸上手就要掐林奶的脖子,林奶也不是好惹的,一张树皮一样枯槁的手,长长的黑指甲直接就往马婆子脸上抓。
小黑屋统共就那么大,林奶动手了,林家其余人也不能光看着,骂骂咧咧地上去帮忙。
泼妇打架说来说去也就那几样:揪拽头发、指甲掐、指甲抓挠、扇脸……
里面闹成了一团,林家并马婆子几人火气上了头,最后也不知道谁在打谁,闹闹哄哄地就互相掐挠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了彩,大片大片的血痕出现,长长的鲜红指甲印差点没戳到眼睛里面。
这边的吵闹很快引来了外面监视的红小兵,红小兵们愤怒地吼了几句,见完全没什么作用,便直接开了锁,板着脸举起了手中的金属棍棒。
三五个红小兵直接挤了进去,不小心不知挨了谁的两爪子,心中火气更重,直接拿起金属棍棒便是一通硬打。
那金属棍棒都是实心,打起来劲儿那叫一个渗人,直叫人头皮发麻。
老林家一家又都是些没吃过什么大苦的货色,被打得那叫一个哭爹喊娘,身上刹那之间便鲜血淋漓,红肿得吓人。
打得一个个安静下来抱头鼠窜,那几个红小兵才停了手,凶狠地警告:“你们是想直接上路,要不送你们一程?地主家的狗崽子们!”
“不……我不是地主……我不是地主……”林二伯娘的脸上满是红肿的掐痕和指甲划痕,皮肉翻卷,头皮也被揪掉了一大把,满是鲜红的血丝。
她泪流满面的哭嚎:“我们是贫农……是贫农啊……”
“是……我们是贫农……”林大宝也忍不住哭喊起来。
林家的孙子辈都是紧紧地蜷缩成一团,眼睛中满是对未来的恐慌和忐忑。
他们可是知道,被盖上黑五类的大帽子之后会是怎样凄惨的结果,他们曾是肆无忌惮地欺辱狗崽子们中的一员,绝对绝对……
不要成为狗崽子!哪怕是死了,也比盖上帽子强!
他们都无声地落着泪,脸上布满鲜血淋漓的伤口,刚刚红小兵打在背上手上的红肿还再火烧烧地疼,他们的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甚至不可抑制的,他们对林奶产生了许许多多的怨恨,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要被发现。
你们怎么不去……死呢?死了就不会连累他们了……
“贫农个屁!”红小兵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面容凶狠,“你们一副地主的做派,压榨新社会的公民,把他们当奴隶使唤。”
“还做着拐卖少女的勾当,是社会主义的毒瘤,是复辟封建主义!要被批·斗!要被审判!”
现在是月初,革委会这个月的批·斗大会马上就要举行,老林家他们便是最典型的案例,是要被放到公社台上当场审判的。
现在正在讨论审判的方法和结果,还贫农呢!做他的美梦去吧!
说完,红小兵们便直接出去锁了门,只留下小黑屋里绝望流泪的老林家一行人,满身伤口,瑟瑟发抖。
批……斗……
这怎么能呢……
公社医院。
林彤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护士们也是大吃了一惊。
“这都是这姑娘的血?”医生蹙眉看着林彤身上的血衣,还有脸上层层叠叠干涸和新鲜交错的血污。
这么大的出血量,怕是伤到了动脉?
“是……”赵英的手也在颤抖。何止是这些,还有老林家留着的那一条长长的血路,三妮也不知出了多少血。
昏迷的林暄和林曦被送进了另外的病房,检查之后只是身体过分营养不良,加上情绪波动太大,惊慌之下昏睡了过去。
没什么大问题,只需要好好养着,吃些好的补点即可。
但林彤这边,却是得先清理身上的鲜血,处理伤口,再做进一步的检查。
“你们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医生摇了摇头,看着护士帮忙换下来的,还在不断往下滴血的血衣,以及一盆又一盆通红的血水,无奈地叹气。
赵英嘴唇微颤、宋梅花也是一脸难以接受:“……这……”
她们至今还记得,不久前林三妮活泼讨喜的样子,脸上总是挂着甜蜜的笑容,让人看一眼便心生欢喜。
可如今,笑靥扔在,人却生死未卜。
老牛头红了眼眶,他还记得前几天三妮笑着和他道谢的模样呢,好姑娘又礼貌又乖巧,还热情地塞他鸡蛋糕……
“老牛头,你先去附近找找,有没有卖粥和红糖之类,我和梅花在这里等结果。”赵英抹了一把脸,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她掏了兜里的钱和粮票、糖票给老牛头,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哽咽:“三妮……一定会没事的,她醒了肯定身体虚弱,得吃点好的补补。”
她下意识别过眼,遮住了眼底的潮湿。
宋梅花也把带着的全部钱票拿了出来,哑着声音说:“三妮这妮子,肯定放不下她弟妹,舍不得走的……舍不得的……”
老牛头咬牙,接过钱票扭头就跑出去,他也要忍不住哭出来了。
多好的姑娘,可惜命不好,但苦尽甘来,一定要没事啊……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淡淡的,带着股压抑的气息,林彤被推进了简陋的手术室,做了一系列的检查。
医生:“……”
“怎么了,医生?”看医生的表情有点不对劲,旁边帮忙的护士忍不住问了一句。
医生摇头,有些疑惑地看了眼林彤受伤的额头和手臂,又看了眼机器结果,甚至望闻问切都来了一套。
还是……挺不对劲的。
这流了这么多血,会是现在的身体状况吗?
虽然贫血是严重贫血,但还没到危及生命的程度;
身上的大毛病小毛病也是一堆,严重营养不良,各种元素缺失,身体过分亏空,但这个年代大部分人都是这个样子,这姑娘也只是稍微严重些罢了。
需要补,但远远达不到命悬一线。
那那些血是哪来的?凭空出现的?按理说这小姑娘身上不该有那么多的血啊!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要是开一场医学辩论会,这医生绝对要把这一点列为公社十大难解疑惑之一。可惜现在没开辩论会,他也还在手术室,这姑娘的亲人还在外面候着呢。
因此,医生只是压下了心底的疑惑,利落熟练地处理了林彤身上的伤口,帮忙包扎好了,又吊上了消炎和补营养的葡萄糖水。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在外徘徊不定的赵英和宋梅花两人连忙赶了上来,眼中是掩饰不了的忐忑:“医生,怎么样了?”
医生:“……”我说没啥事,你敢相信吗?
他顿了顿,咳嗽了两声,说了一大堆医学术语,成功绕晕眼前两人后,才总结解释了一句:“所以现在陷入了昏迷状态,只要二十四个小时内醒来,应该就没事了。”
赵英、宋梅花:“……”那二十四个小时内醒不来,难道就……
二人的心中满是慌乱,乱成了一团找不着头的乱麻,自己吓自己脑补了一堆,强忍住才没掉泪水。
等医生领着护士走了,她们才互相搀扶着走了进去,看着林彤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又看了眼她干裂的唇畔,满是悲哀。
“三妮啊……”她们嘶哑地哭出声来。
赵英和宋梅花在床前守了许久,中途大队长谢为民带着人来了一趟,听了医生的诊断后,也是红着眼说不出话,在门口站了许久才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又过了几小时,林暄和林曦醒了。
不同于以往活泼开朗的模样,两个小豆丁都是木木愣愣的,像是彻底陷入了自个儿的世界。
也不管旁人说什么,只是倔强地非要靠在姐姐的床边,紧紧地握着姐姐微微冰冷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姐姐,似乎生怕她消失。
声音中充满了风一吹就跑的脆弱:“姐……”
林彤昏睡了十多个小时,她们便硬生生等了十多个小时,滴水滴米未进,只遵循着医生的吩咐拿棉签沾了点水润润姐姐的唇畔,眼睛肿得像是两只依偎在一起的小兔子。
可惜公社医院这边实在是太忙了,只有那么几个医生,每个人身上的任务都十分之重。
那医生只以为林彤这边已然没有什么问题,便将心思放到了源源不断来求诊的病人身上,没来得及多补充几句,也就没能解开这个凑巧的误会。
之后,大队队员们都陆陆续续拎着各种东西来了一趟,看到林彤这模样,对林奶她们心中的恨意又是添了许多。
有胆大的,受过林彤帮忙的,甚至鼓足勇气又去革委会那里多举报了几句,补足了各种地主做派的细节。
加上马书记那边的“提点”,老林家和马婆子她们在革委会的日子越发不好过起来。
日日提心吊胆不说,还经常有感同身受的愤恨红小兵们来一顿毒打。没吃没穿,每天只喝些浑浊的水,咽下黑得看不清原料的硬饼子,几乎硌掉了一口牙。
她们刚开始还闹,没想越闹越被变本加厉,金属棍棒落下的伤痕那是新伤叠着旧伤,每天战战兢兢,心理生理受着双重的折磨。
痛不欲生。
就在老林家和马婆子她们艰难地啃着啃不动的黑饼子时候,公社医院,林彤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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