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吊孤影
四目相对，目光流转，仅仅一瞬间，李成蹊竟有了别样的感触。
曾几何时，李成蹊也曾见过有女子这般，清冷而又孤傲。那时他还年幼懵懂，身为皇子不能与生母同住一处，那日他穿过文华门，嬉笑奔跑，身后的婢子太监一路追随，不论他们如何惊叫，他都置若罔闻。记忆中，文华门的门槛是那么的高，小小的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攀爬过去，他一路向西，跌跌撞撞，摔倒了再爬起来，直至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
她驻足在宫墙之下，冷若冰霜，目光飘离，似是眺望着宫墙之外。她听到了声响，缓缓转过身，皎白的华服噏呷萃蔡。她看到了门前的小人儿，那么努力，那么费劲的跨过门槛，她嘴角上扬，绽放着花儿一样的笑。
那是他的娘亲，他的母妃，同时也是这高墙之下，内廷之中无法摆脱宿命的可怜之人。
他平静地看着，不夹带一丝激烈的情绪。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宋绾离有所察觉，她不逃不避，直直看去。门外，那人穿着如意云纹直领大襟，头带网巾，外罩黛蓝披风，腰间缀玉嵌杂宝石的宫绦正若隐若现地随风飘荡。衣衫将他的身形衬托的极好，宛若玉树，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淡然，可浑身上下却充斥着肃穆的气息。他好似弱冠之年，长眉斜飞入鬓，星目含威，高而挺的鼻梁，朱唇微微张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左侧脸颊上的那道瘢痕，平添了一分戾气。
甑破可惜，不然他也是当得其人如玉，掷果之姿的。
遥遥相望，心无旁骛，落于他人眼中，倒像极了惺惺相惜而不可自拔。
雀梅与白青交换着眼神，却谁也不敢上前提醒。
竹月从旁看的那叫一个心跳如雷，惶惶不安，未出阁女子不见外男这是规矩，可偏偏自家姑娘是个不合乐调的。天生反骨，随心所欲也便罢了，及笄之年，遇上翩翩郎君偷偷瞧上一瞧倒也没什么大不了，落不得什么口舌，可这瞧的心驰神往，置他人不顾算怎么回事呢。
竹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只身上前，低声道：“姑娘，您还未出阁呢。”
宋绾离唔了一声，不再看他，小声问道：“这和我出没出阁有何关系？”
竹月恨不得捶胸顿足，“未出阁女子不见外男，姑娘您怎么又不记得了。”
“哦”宋绾离不以为然，再次看向门外之人。
李成蹊见她们主仆二人不再窃窃私语，便拱手说道：“在下钱广，家中行六，前来叨扰实属无奈之举，还请姑娘见谅。”李成蹊再行一礼，旋即转身，对着贺庆平身后躺着的人说道：“这是家中哥哥，前几日不甚走失，父亲担心忧虑，坐立难安，便让家中兄弟外出寻找，不料在陵济府一带找到了他……”李成蹊边说边看向宋绾离，痛心疾首道：“兄长身负重伤，奄奄一息，遍访名医均束手无策，幸得一位医者指引，前来此处，还望姑娘救我兄长于危难，在下结草衔环，此恩定当重报。”
他面露哀色，声音浑厚，沉郁顿挫地说着，哪怕是隔着一段距离，依旧能听的真切。
宋绾离说道：“钱公子误会了，我并不会岐黄之术。”
李成蹊应声道：“敢问姑娘，医者可是家中长辈？”
宋绾离点点头，“正是家父。钱公子还是先将人抬进来吧，家父已在堂内候着了。”
“多谢姑娘。”
宋绾离让至一旁，端手而站，竹月怕她着凉，连忙替她添了一件衣裳，直至人都抬进去了，她才将目光投向门外的人。
宋绾离很是好奇，这钱广站在门外一动不动是何用意。
李成蹊双手藏于袖下，紧握成拳，因过于用力已是扣出血痕，他见她出声询问，轻咳一声，硬着头皮迈开了步子。残腿是他的耻辱，是他的污名，种种过往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他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感触，他几乎是要紧牙关迈过那道门槛，一瘸一拐，步履蹒跚地朝着她走了过去。
宋绾离心有些许惊讶，但更多的还是惋惜。
想这丰神俊逸的儿郎，本应前途似锦，宏图大展，岂料造化弄人，让他残腿容破。在这北楚，女子生来苦命，可这大户人家的男子又真的能够平安顺遂吗？很显然是不能的，生在此时，又逢乱世，大户人家，高门府邸，腌臜龌蹉之事断不会少了，他说他家中行六，是嫡是庶，身份的存在早已注定了他叵测的命运。
宋绾离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不安，他局促，他努力想要走的更加稳妥，然而过于心急，反倒让他行走起来的动作更加僵硬，甚至有些滑稽。
他缓缓来到她身前，红了耳根，“让姑娘久候了。”
宋绾离暗叹一声，“钱公子可成婚？”
“嗯？”李成蹊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宋绾离薄唇张开，“钱公子可成婚了！”
李成蹊听的真切，“尚未成婚。”
宋绾离点点头，“可有心仪的女子？”
李成蹊眉头紧蹙，“没有。”
“那我便了然了。”宋绾离冲他微微一笑，“钱公子不是苏安人，怕是耐不住这里的寒气，还是快些进去吧。”宋绾离行一礼，转身进了门。
佟海待宋绾离离去，急忙上前扶住李成蹊，“主子，您没事吧？”
李成蹊摇头，看向她消失的方向，莫名的羞愤竟得以舒缓，他轻声问道：“佟海，你可知她方才的话是何用意？”
“奴才不懂这位姑娘的意思，可奴才觉着，这位姑娘着实大胆了些。”
李成蹊偏过头，“如何大胆了？”
“主子，您可曾见过哪家的千金见外男的，奴才可是瞧的真切，这姑娘盯着主子瞧了许久呢。”佟海是阉人不假，但他仍是人，七情六欲总归有的，“这姑娘该不会是瞧上主子了吧？”
李成蹊怔愣了一下，“休要胡说，小心污损了人家清誉。”李成蹊身为皇子却没有母亲和外家的庇护，又在皇帝面前不得脸，哪怕身份再贵重，这未来前途也是断送了。李成蹊心有自知，他这样一个人，又怎配的上那高洁脱俗的女子。
“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