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叛神者
一顿午饭吃的极其寂寞,四人都不说话,席间碗筷碰撞声清晰可闻,往常子昭还会找些话题来缓和气氛,但今日他却是头也不抬。
半下午的时候,天阴沉着又下起了雨,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土腥气,魏娈在客栈里憋的烦闷,就向掌柜借了把油伞,准备出门去散心,才走到门口就被子昭拦了下来。
廊下的雨声很大,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两人的衣角,子昭将魏娈往里拉了拉,给她披上了自己的斗篷:“你的法器哪儿来的?”
魏娈化出先前那种金弓递给子昭看:“是我这次化形的时候,随羽翼一起出现的。”
神族和妖族修炼到一定程度,会炼化出属于自己的本命法器,就比如子昭的弯刀幺幺以及檀凌的伏魔神剑。
本命法器和持有者有特殊的感应,只会听从自己主人的号令,并且可以在关键时刻保护本体的安全。之前魏娈是半妖,所以没人会想到,她也能炼化出属于自己的本命法器。
子昭打量着金弓,但注意力却并不在弓上,他含糊了片刻,终于开口道:“还有就是……下次别这样了,被人看见多不好……”
“怎么不好?我又没把你怎么样?”魏娈失笑。
“可你是女孩子,总这样,传出去有损你名节,我不想人议论你。”
“女孩子怎样?男孩子又怎样?允许你们沾花惹草,就不许我随性风流了?人情本就难定性,凭什么只要求女人矜持拘礼、从一而终?”魏娈玩儿着手里的毛领子满不在乎道,“你在怕什么?我轻薄了你,你可有吃亏?还是说你厌恶我!?”
听闻“厌恶”二字子昭赶忙摆手,对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师妹,他从始至终都是爱着护着的,只是长久以来的无拘无束和坦诚相见,让他逐渐淡化了对于魏娈的性别意识。在他眼里,魏娈一直是妖界为数不多的,和他臭味相投的损友。直到这次的亲密接触,他才真正意识到——小师妹早已成长为一个成熟且极具魅力的女人。
虽然这些年子昭身边的莺莺燕燕从来没有断过,但对于感情这方面,他却从没有真正的体会,喜欢是什么?爱是什么?这些魏娈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我怎么会讨厌你!我想过,反正我们是要一直在一起的,妖生漫漫长,如果非要结婚生子繁衍生息,我们俩一起岂不是很省事儿!你长得好看,我生的也不差,如果有后代肯定不错~”子昭掰着手指盘算道。
“嗯……有道理,是蛮方便的……可是……我不爱你啊~你爱我吗?”魏娈思考了一会儿说道。
“不爱呀~”
“对呀!我对你没那种感觉,你估计也是……哎呀,好麻烦,生孩子的事儿以后再说吧!”
撑起红油伞,魏娈快步走进雨幕里,红白相间是身影如一只娇艳的海棠跃动在风中。
……
“堂堂大神官,什么臭毛病!这么爱听墙角!”子昭阴沉着脸冲门后喝了一声。
檀凌悻悻得从门后走出来,脸上是绷不住笑意:“我可没有听墙角,我就在这窗户底下喝茶,是正大光明的听好吧~”
子昭没好气的走到他身边坐下,也给自己斟上了一杯。
“你们兄妹俩真是一顶一的绝品,糊涂得都这么有默契!”檀凌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纨绔不羁的混世魔王,现在竟是这副囧态,不禁有些幸灾乐祸起来,“你说不喜欢她~真的假的,回答的有些心虚啊……你们相处这么多年,就没有动过心?”
沉默了良久,子昭才缓缓开口:“说没有吧,也不是,说有吧……那可能也是刚有的……就是因为我们一直在一起,所以我现在分不清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感情,她今天这样,我并不讨厌,但我不知道,这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好看的女人所以心动,还是我真的为她而心动。”
“我觉得你缺少一点儿威胁,要是你妹哪天被别人拐走了,看你急不急!”檀凌道。
“哼~从我们鄢炽宫出来,还有谁能入她的眼?”
妖界众生多生得很随意,只有鄢炽宫特例,这里上至师尊下至平阶弟子,不论品行,只说模样长相,都是四界之内出类拔萃的存在,所以从小到大,魏娈对美男子都是有很强抵抗力的。
魏娈在雨里来回溜达,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溜达什么,冰冷的雨水让她浮躁的心情慢慢镇静了下来,她开始回忆先前发生的事情。
先前瑜乔的咒术还没清干净,自己像是疯魔了一般对子昭又啃又摸,现在回想起来,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适才在和子昭对答的时候,故意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实则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
平心而论,师兄确实是不可多得人间极品,从长相性格到兴趣喜好都是自己满意的口味,可自己对他真的有男女之情吗?魏娈百思不得其解。
恍惚间,对面街边的商铺里仿佛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得盯着这个方向,凌冽的目光看得魏娈脊背发凉。
魏娈快步走到了下一个街口,可那骇人的目光却紧追不舍,但当你去寻找视线的源头时,却什么也找不到。
噼啪的雨声里隐隐有人声躁动,不到一刻,街角便聚起了乌泱泱的一群人,这群人穿着黑褐色的蓑衣手持长棍,嘴里念念叨叨的向魏娈逼近。
魏娈刚想亮出法器,突然感知到,对方全是普通人族,她便收了防御的招式,静静得看着他们靠近。
“就是她!”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魏娈看到蓑帽下店小二狰狞抽搐的脸。怨不得一中午不见人影,原来在这里~
“妖女祸世,给我绑了!”说话的是个巫贤,四十岁出头的年龄,满脸的横肉将五官分隔得歪七扭八,看起来很是雌雄莫辨。
七八个人拥上来将魏娈治住,三指粗的铁链牢牢得困在她项上。
不用解释魏娈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天,子昭和檀凌为了找她,把北境闹腾得乌烟瘴气,就算放到普通世道,官府尚且要来查一查,更别说在这样的神权制的国度里,他们这样闹简直是大逆不道。
这样一路连拉带拽,魏娈被押进了一个专门关押叛神者的地牢里。
地牢位于北境最大的泰安神庙地下,四面都用玄铁铸的栏杆封着,常年阴暗潮湿。男牢房在东侧,女牢房在西侧,中间隔着个敷衍的木板,两边的人可以通过缝隙相互望见。
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满是血污和排泄秽物,恶臭的气味火辣辣得刺激着呼吸者的气道,让人恶心作呕。
牢房内唯一和外界相通的,是个一尺见方的通风口,也拿木条封着。
通风口的木头上斑斑裂口,一开始,魏娈以为是这地下的老鼠太多,啃噬了木头,直到她在斑驳的木头缝隙里找到了一片断裂的指甲。
这哪里是老鼠啃食的,这分明是人在极度绝望的状态下,用手扣出来的。
透过两侧牢房中间的隔板,魏娈不出所料的看到了同样被捆的结结实实的子昭、檀凌与陆星。
说来也讽刺,堂堂泰安殿慧光大神官居然被关在了自己家神庙下头。
看着檀凌无奈又略带愤怒的表情,魏娈怎么也忍不住得笑了起来,这一笑,刺鼻的臭气直灌喉管,呛得她不住咳嗽。
隐约见,魏娈感觉有双小手在轻轻拍打她的背部,但她分明记得,进来后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猛的回头,对上了一双惊恐无措的眼睛。
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早春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怯怯得望着魏娈。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颜色,这是一个冤魂在魂魄消散之前最后的样子。
她用了最后一丝力量在人前现形,定是为了诉说不能为人所知的冤屈。
魏娈等着她开口,可小姑娘只是哭着摇头,她张开嘴巴,口里是被斩断的半截舌根。
小姑娘试探性的靠近了一点,见魏娈没有敌意,便附身上来,肉嘟嘟的小手按上了魏娈的眉心——她在通灵!
魏娈的眼前出现了小姑娘生前所看到的景象:
那是一个朴素但温馨的农家院落,小姑娘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那是她的哥哥,两人正在院子里捡冬菜。
突然,门外传来了父母的哭喊声,一群官兵推到他们的父母闯进院子,强行抱走了兄妹二人,可怜的母亲嘶嚎着去拉扯但毫无意义。
等小姑娘再次醒来已经在这个地牢里了,她在地牢里度过了饥饿寒冷的四天,感到害怕了就和隔壁牢房的哥哥说话。
第五天早上,小姑娘再次醒来时,却再也看不到哥哥的身影,任凭她怎样呼唤,回答她的只有空荡荡牢房里的阵阵回音。
她怕极了,哭着喊着要出去,这次终于有了回应,来接她出牢房的是一个肥硕油腻的中年男人。
男人带她去了一个满是熏香的阁楼,为她清洗了身体,并让她吃到了此生都没有见过的美味佳肴。
用餐完毕,她在一大群侍女的服侍下,换上了用五色丝线织就的彩锦云裳。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登上了那架让她坠入地狱的步辇。
万朝节的礼花照亮了整个天际,信徒们跪在长街两侧欢呼祈祷,十六人抬的步辇从泰安神庙一路走向登月楼,人们用最美丽的词藻赞美她……
再然后,就是登月楼顶那没有燃灯的香阁,包括北境大巫在内的十余位巫贤在香阁里等着她……
极乐神的教义不仅仅出现在已经消逝的殷芗,更深深影响了整个北方地域。一个尚未绽放的小姑娘,就这样,作为践行教义的娱神使者,被献给了所谓的司天神使们。
那三天暗无天日的地狱生活,彻底终结了小女孩最后的生机,为了不让她发出骇人惨叫,人们还剪去了她的舌头。她在被送回地牢的第二天就死在了这里,尸体被狱卒匆匆掩埋在了一个不知名的角落……
魏娈颤抖着拿下了小姑娘冰冷的手,强忍着泪水,尽量以最平静最有逻辑的方式,告诉了子昭他们这个故事。
然而子昭那边却很久没有回应,魏娈顺着缝隙望过去,原来檀凌的身边也坐着个小孩子,正是这个小姑娘的哥哥。
在檀凌所说的故事里,小姑娘的哥哥被关在这里的第五天,就被带了到了地下二层的牢房,他原以为自己只是被绑来做苦力,却没想到,这是一个只进不出的修罗地狱。
十四岁少年的骨肉最是圣洁纯粹,小男孩在地下二层的牢房里被制成了高阶法师腰间的骨笛以及大巫案上的法钵。
不同原因死亡的人,骨头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为了保持骨头最初的颜色,他们在小男孩清醒活着的情况下,取出了他的腿骨和颅骨……
终于,在这一天,小男孩终于逃出了这个恶魔地狱,他坐着板车,躯体散落在板车的四处,最终被撒在了北境城郊的荒地上,野狗带着他去了崇关,去了云谷,去了很多地方,唯独,没有回到他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