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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幽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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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达殷芗时,正是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这是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大型城镇,金色的阳光裹携着阵阵暖意,洒在整齐的屋瓦上,坊间叫卖之声、孩童嬉戏之声汇成一片,田埂地头户户炊烟升起,颇有一副世外桃源之象。

    押送的队伍在距离城门界碑不远处停了下来,重新带好了各色的鬼首面具,整顿队形吹响法号。不一会儿城门打开,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率领着十几个青年前来迎接,他们对着步辇纱帐中的人一步三叩首,走到近前时,老者俯身将额头轻轻磕在步辇的木桩上,闭目凝神等待着听训教诲。

    纱帐中的人撩开帘子的一角,伸出一直黝黑枯瘦的手,缓缓抚在老者的颅顶,口中念念有词。念罢,那双干枯的手重新收了回去,老者高喝一声,招呼手下的年轻人把车上的妙龄女子领入了城中。

    女孩子们被安排住进了一个有着很高围墙的大院里,在这里,魏娈吃到了这四天来唯一一顿饱饭。她、香枳还有其他两个女孩子住在一间房,午饭过后,有几个中年妇人领她们去公共的池子里洗了澡。

    魏娈舀起并不怎么干净的水清洗头发,长时间没有处理的伤口已经有了化脓的趋势,周围的头发在一缕缕脱落。魏娈心一横屏气咬牙,伸手就扒掉了后脑凝固着的大片血痂,霎时间,污浊的血水流了一池子,同行的姑娘们嫌弃得跳了出去,香枳也往边上让了让。

    中年妇人骂骂咧咧得过来,一鞭子就抽到了魏娈背上,她身体一个趔趄扒在了池子边上。魏娈也不反抗,揉了揉被抽打的地方继续清洗伤口。妇人见拿她没辙,只能招呼剩下的女孩儿去另外一个池子洗。

    池水被染成了淡淡的黄褐色,魏娈把自己整个浸没到水里,脑袋飞速运转:到目前为止,他们抓人的目的依然不明确,为财也好为色也好,都不至于立即毙命,但如果这次清洗之后,要直接拿她们去祭天就不好办了,要逃吗?以自己现在的身体恐怕走不了多远!祭天的话檀凌会不会有感应?想到这里,魏娈不禁骂了自己一句——如果每次祭天神官都有感应,那神官们岂不是都要疯了,这些所谓的祭祀,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而已。

    事情还没有想清楚,魏娈就被一只大手拎出了池子,粗糙健壮的大手死死得扯住她本就岌岌可危的头发,魏娈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抓她的妇人极不耐烦地把她扔在地上,顺手又给她丢了一件粗布衣衫。

    每个女孩儿的衣服都是一样的,泛黄的砖红色上衫配着黑色粗布裙。清洗完毕的女孩儿被带到一处香堂等着,香堂里烟气很重,魏娈止不住得咳嗽,只听得边上的中年妇人们窃窃私语:“不会带回来了个痨病鬼吧,长得怪好看的,别是个晦气的!”

    香枳悄悄得帮魏娈拍了拍背:“你还好吗?”

    魏娈朝她微笑点头,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关心到她的人,确实很难得很珍重。

    之前在城门口迎接的那个老者站在香堂正中央,待女孩儿们依次做好,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都是被路神大人选中,前来赐福给我殷芗的圣女!从今日起,每天都会有一人,进入路神大人府中接受神力,接受了神力,你们就得到了净化,不会再被外面的世界所污染,就可以,一心一意得为殷芗传继福祉了!”

    他停顿了一下,看周围女孩子们都没有任何表示便继续说道:“没有被路神大人选到的人,白天就先在这香堂里静坐祈福,晚上再回去休息,第二天,照旧!”说完,他捶了捶发酸的老腰颤巍巍得走了下去。

    今天被领进去的是和魏娈一样,从北境抓来的女孩儿,她有些不情愿,但无奈硬生生得被三四个壮汉扛走了。剩下的姑娘们不敢说话,她们不理解老者所说受神力以及传继福祉的含义,但心里都多少有些庆幸,先走的不是自己。

    直到黄昏,那个女孩儿都没有回来,魏娈她们去厅上吃了饭,就又重新被押回了那个高墙大院。

    兴许是见姑娘们都没有反抗,也兴许是他们过于自信,大院的守卫较来时松懈了许多,院子里几乎无人看守,只有院外有三四个甲兵在护卫。女孩儿们吃完晚饭没有睡意就在院子里走动,魏娈身子很乏没有出去,香枳也在房里陪她,帮她递递茶水,擦擦伤口。

    香枳是一个很奇怪的姑娘,虽然最初见她时,她畏畏缩缩泪眼朦胧的,但这一路相处下来,魏娈发现她比自己还冷静,特别是当看到同行之人被剥皮,连魏娈这种小妖怪都觉得触目惊心,香枳的表情却很淡然,仿佛这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她总是有自己的心事,让人捉摸不透。但当你主动和她说话时,她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又完全是一个懵懂的柔弱少女。

    人定时分,同屋的一个女孩儿慌慌张张得从外面跑进来,拉着另外一个小姑娘来到魏娈她们榻边,她四下张望了一下,表情夸张的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你们知道我看见谁了吗?”

    她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天被带走的那位!我看见她了,她是被人抬回来的,我看到她躺在架子上,拿单子盖着,单子下面好像什么都没穿,我还看到她的手上,脖子上,全是伤,一动不动的,像是死了一样!”

    此话一出,香枳和另一个姑娘就露出了慌张的神色,另一个姑娘的眼圈立马就红了,嘤嘤得念叨着怎么办。传话的姑娘气得直跺脚,连连让她小声,别把自己暴露了。

    听刚才那个女孩儿的描述,魏娈大概可以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什么路神什么接受神力,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变态,为了满足自己龌龊的欲望,所编造出的借口罢了。

    后面几天,依旧是一样的流程,有人被带走有人在祈祷,只是女孩儿们都发现了一个规律:根本没有什么神明选择,每人被带走的顺序,完全是按照座次先后来的,坐在前面的人总是被先带走。于是女孩儿们就开始了无声的争夺,每天都争先恐后的早到,抢占后排的位置。

    魏娈觉得这些很可笑,反正都是要面对,又何必在乎顺序。但无奈,每日清晨还是被香枳早早拉起来,香枳总能为她安排好靠后的位置,吃饭的时候也把最好的留给魏娈,魏娈觉得自己好像多了个无微不至的妹妹,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这种关系的结局想想就让人觉得很悲哀。

    那一天,魏娈又被香枳的催促声闹醒了,她翻身起床,可刚起身就晕乎乎得倒了下去,不是因为困顿,而是今日她的头仿佛灌铅了一般昏昏沉沉,浑身也没有力气,她抬手看向自己的掌心,果然,檀凌的封印已经快失效了,帕子之下的符印发出了隐隐的光亮。

    难道真的要结果在这儿了吗?魏娈心说。她抬头看着香枳,对她微笑了一下说道:“我今天怕是不行了,你先走吧,再不走就得坐前面了,不要管我,我真的不行了。”

    “我等你!”香枳的坚定是魏娈想象不到的,这个姑娘看似柔柔弱弱的身体里到底装着怎样一颗心?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等着魏娈,魏娈被她拗得没办法,只能强撑着站了起来,倒是香枳却在一边安慰:“不急,慢点儿也没关系,身体要紧。”

    尽管她们已经尽力的在补救了,可依旧是最晚到的那两个,七八双眼睛目送她们走到了最前排。

    魏娈正准备坐下就被香枳一把拉住:“你坐这儿!”她指了指靠里头的位置。

    魏娈愣住了,她扒开香枳的手,说什么也不肯就坐:“不行!让你晚来的是我,我本应该坐第一个!”

    香枳死死得按着她,手上的力气极大,她借着惯性把魏娈一把推到位子上,自己却没有落座。

    管事的婆子来了,香枳头也没回的走了过去:“走吧。”

    婆子也有些惊讶,往常带人进去都是死活不情愿的,像如今这样自己要求进去的倒是头一份。

    魏娈看着她越走越远,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愤恨的泪水不自主得滑了下来。此刻她恨晚娘,恨张重明,恨他那把破剑,恨子昭和檀凌没过来,当然,最恨的是自己。没有那么多缘由和借口,她就是开始愤恨所有人,她知道这是无理取闹,可她控制不住。

    ……

    香枳被抬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魏娈颤抖着掀开了单子,当她看到香枳身体的一刻,再也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香枳的胸部被利器穿出了好几个窟窿,雪白的皮肤上布满了撕抓啃咬的痕迹,腹部中央有一处淤青,应该是伤着了脏腑,□□更是血肉模糊,白色的衬单上满是血污,紫黑色的血液顺着双腿直流到床下。

    魏娈一边哭着一边为她擦拭着身体,同屋的小姐妹也来帮忙,血水足足染红了七八盆水。

    待她们为香枳清洗干净,外头就进来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她和那些看管的婆子不一样,穿得有些体面,举止也是斯斯文文的。

    见她进来,魏娈恶狠狠的拦了上去,那妇人也不气,只是淡淡的说道:“不想让她死,就让我给她治病。”说罢,她打下了魏娈的手,俯身来到近前,她看着伤痕累累的香枳皱起了眉头,吩咐手下的婆子再去煮热水,自己则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粉末状的药粉为香枳上药。

    房子另外两个女孩被叫去了灶房帮忙,魏娈留下给治病的妇人打下手,妇人一边包扎一边轻声叹息,这无意识的叹气被魏娈看见,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直直的盯着妇人:“你也是被抓来的吧?”她眯着眼睛等待妇人回应。

    “不是……我是本地人……”妇人头也没抬的说道。

    魏娈先是一惊,而后冷笑了一声:“是吗?可你这包扎手法以及治病的习惯倒一点儿也不像这里的人,倒像是……渤邺城崔神医的手法!”

    听到崔神医几个字,妇人的手明显抖了一下,然而又很快镇定了下来:“我是不是本地人,你以后自然会知道,现在不必问这么多!”

    看到妇人的反应,魏娈很是满意,她趁热打铁的追问道:“你医术这么高,怎么甘心一直屈尊在这种地方,是他们不让你出去吗?”

    妇人没再理她,魏娈继续猛追不舍:“我们都是同病相怜,你就眼睁睁得看着我们蒙难,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吗?”

    魏娈越说越激动,妇人终于忍不住,她打翻了手里的药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想说什么,却又被生生得咽了回去。见她欲言又止,魏娈实在是着急,又想开口却被妇人打断了,她强忍着哽咽说:“不会,你们不会死,过一阵子你们就会习惯了,现在是最难的时候,等过几天你们从这儿出去了,就都会好起来的……”

    “什么意思?”魏娈问。

    “过几天,等你们身子养好了,就可以出去了,你们会被配给殷芗的男人,他们虽然没什么学问,但待女人却很好,绝不会像……像路神大人这样残暴!”她的口气像在劝说又像在辩解。

    “这是个什么道理!?”魏娈越听越糊涂,怎么先是路神,现在又来了殷芗的男人?

    妇人放下手中的药箱,替香枳盖好被子后同魏娈面对面坐下,她叹息着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幽阳之道。这是我们这里所信奉的一种神道,掌管幽阳之道的神仙被称为极乐神,极乐神是路神大人的师傅。极乐神一脉相信:男女合和可调阴阳、通极乐,得无上正道。”

    魏娈疑惑得摇着头表示没听说过。

    那女人继续说:“本来男女之事也是天道使然,但这些年来,殷芗人重男子轻女子,多喜好生男婴,生了女婴的家中养不起,就会直接把孩子溺死。这导致女人越来越少,很多男人们都娶不上妻。我们这里本是避世之地,跟外界很难接触,但百年前,一颗天降神石突然砸中了我们这边的一座山,生生把这天险之处砸出了一条路来,最先出去的人回到家乡,讲述了外边世界的繁华美好,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外走,特别是那些在这里不得志的姑娘们……”

    她说着眼里出现了一丝光亮:“我就是其中一个,我背着父母偷偷出了山,外边的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好,那里的女子可以读书、可以科举、可以做官,还可以有自己的事业,不用被男人瞧不起。我在渤邺城落了脚,拜在崔老先生门下学医,还认识了崔家的小公子,原本我们可以在一起的,没想到殷芗的族人们还是找到了我,他们强行将我带回了家,逼我嫁给了现在的丈夫……”

    “那你也受过路神的虐待吗?”魏娈问。

    “没有……我们本地的女子不用侍奉路神。”妇人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从二十年前开始,本地的女人就不允许再出山了,因为她们一旦出去了,多半是不会回来的,她们必须嫁给本地的男人,一者为了践行幽阳之道,二者,可以让这些山里的男人们在疾病或者是衰老的时候有人侍奉。再后来,本地的女人已经不能满足男人的需求,路神大人便会在每年万朝节前后,从山外请来施恩圣女,与本地人结合。”

    一番言辞听得魏娈怒火中烧,她活了怎么些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可笑的言论,这里的迂腐和愚昧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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