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神隐
极度痛苦之后，晚娘陷入了沉睡，张重明想叫醒她，可无论他怎么呼喊，晚娘都没有反应，他这才想起来，晚娘早已失去了听觉。
魂魄是不能走出无妄谷的，但肉身可以，盘踞于谷底的怨灵想要重见天日，必须要有人心甘情愿的和它们分享肉身，而晚娘，就是最佳人选。
之后的一段时间，张重明没有再来看晚娘，因为他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撑他继续行走，弥留之际，他感觉到谷内的怨灵在大规模的聚集，紧接着，便是一片黑暗，他觉得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他，待他再度有醒来，已是在这个梦境之中了。
梦境从开始的混乱无章，到现在的井然有序宛若现实，晚娘造梦的能力越来越强，她将自己的身体和五感全部献给了怨灵，怨灵为她提供梦境重生的能力。但张重明知道，这个梦境中的大部分人物都是虚无的，只有张重明和韩家父亲是真实存在的。这是晚娘的梦，是她为父亲，为自己制造的理想之境。
但是有一点，就是无论她怎样努力，韩父的魂魄总会看破这幻镜，无论她怎样努力，韩家母亲总是会离奇死亡，于是就这样，梦碎了再织，织了再碎，循环往复一直持续了数百年。晚娘在和张重明闲话时曾说过，她的母亲早年清苦，好不容易家境有了起色却因病去世，她对此十分痛心，子欲养而亲不待大概就是这般。张重明猜测，韩老夫人之所以在梦境中无法一直存在，是因为在晚娘最深层的意识里，她确确实实是一个已经仙去的人了，不存在的东西便无法去凭空想象。
在梦境破裂的间隙，张重明曾见过幻境中片刻清醒过来的韩家父亲，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女儿的能力，只是他不愿意放弃，不甘心被人瞧不起，所以才一直在催促着晚娘向她并不喜欢的路上走。自北境书院的一事后，韩父意识到女儿的痛苦，曾劝她回去不再执着，可为时已晚，他终究是没来得及挽回自己的过错。
张重明向魏娈和子昭讲述了所有他知道的晚娘的身世，魏娈听得失神，一直以来，她总觉得人的怨气执念多是由于生离死别这些大喜大悲造成的。却不曾想到，这普普通通的不甘和惶恐，竟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晚娘其实并没有承受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巨大痛苦，家庭、关爱、温饱这些她从来不缺，在魏娈看来，这是一个再幸福不过得普通女孩。她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会把自己装进一个自己编织的笼子里，用一些莫须有的要求来折磨自己，最终走向死亡。生命是多么珍贵，为什么要这样轻易放弃？再或许，正如晚娘所言，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她自己的世界，在她的世界里，有她自己的天，天塌了，她便活不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无妄谷里突然进来了一群人，大概五六个，排着队虔诚得念着经文，走到神庙前齐刷刷得跪了下去不停磕头，他们好像并没有看到魏娈三人。祈祷者们念着听不懂的祝词，将手中的经文在地上依次排开，又用匕首划伤了自己的手腕，殷红的血液滴下，将经文浸透。祭台前方的大香炉里被燃起了松枝，人们将浸了血的符纸放进香炉焚毁，湿润的纸在燃烧之下腾起了滚滚浓烟，裹挟着带着火星的纸屑飘到空中，向头顶的山崖飘去。随着祈祷的祝辞越念越快，不一会儿，闪着红光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晚娘身上的肉竟在一点点脱落，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奇腥无比的味道，细看那肉块，分明就是陈诚尸身里那块灵肉的样子。祈祷者看到脱落的肉块，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眼里发出精光，争先恐后得去抢夺，有些人还发出了狰狞的怪笑，先前的虔诚模样一扫而光。这种疯癫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兴奋的人们陆续离开，山谷重归平静。
“他们在干什么？”子昭皱着眉头问道。
“应该是在求什么吧……”魏娈也不知道这种猜测是否正确，看着远去的众人，她总觉得这种情形似曾相识。
张重明看着缓缓蠕动的晚娘，声音低沉地说道:“这是一种不太完整的献灵仪式，执念至深之人能够找到无妄谷的谷口，他们将灵魂献祭给晚娘，从晚娘这里得到带有灵气的肉块，这些灵气会帮他们实现心中执念。”
“晚娘现在竟有这般能耐了！？”魏娈不免有些惊讶。
“她没有，是她体内聚集的谷中怨灵。”张重明答道:“这些肉块不会离开太久，办完了事儿，它们就会自动回归母体，只不过，这肉被带出去时，附在上面的是谷中怨灵，等人了了心愿，再回来时，附在上面的就是请愿人的生魂了，这算是一种交换，你情我愿的公平交易。”
听完张重明的叙述，魏娈沉默了许久，这个因执念而生的故事让人听得既无奈又苍凉。唏嘘之余，又有些疑问梗在她心头，晚娘是如何进的无妄谷，如何得知的筑梦术？又为何要聚灵？难道这都是谷中的怨灵告诉她的吗？谷中的怨灵真的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吗？看似完整的故事却充斥着诸多不合理之处，但现在她已自顾不暇，这些问题自然来不及细究了。
这已是魏娈和子昭进入梦境的第九日了，算起来已经到了要和重华师兄汇合的日子，重华师兄能发现他们吗？会不会觉得他们已经离开了？魏娈这样想着，眼睛不住得望向崖顶，期待着下一刻师兄能从天而降把他俩救出去。
如魏娈所愿，确实有人从天而降了，不过不是重华，而是檀凌！
檀凌从崖上飞下来的时候，正好落在黑松树的顶上，他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化了原形的子昭，表情先是惊讶，而后是不可思议，最后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得不说，檀凌笑起来真的蛮好看，比之之前在渤邺城时一板一眼的样子要活泼生动许多。魏娈看着他失神，身旁的子昭可是气得不轻，本来被这冤家看了原身就很臊得慌，谁知檀凌竟还笑了出来，这下彻底把子昭点着了，魏娈虽不知道二人之前有什么恩怨，但看子昭那要吃了人的眼神，便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善缘。
檀凌把一人一鸟从树上卸了下来，动作很不温柔，放下来后还试探性的用脚踢了踢子昭蜷缩的爪子。再之后，他的表情逐渐严肃了起来，想是也发现了情况的不对，他施术去探子昭的灵识，表情愈加凝重，他疑惑得摇着头又去探了探魏娈的灵识。
四周的光线开始黯淡了下来，崖底的夜晚降临了。檀凌施了个咒将二人是身体护住，开始打量起谷内的环境。很快，他也发现了那个神庙，他伸手触了触祭台前未干的血迹，用疑惑和略带嫌弃的目光上下打量这晚娘的肉身。突然，他想起来了什么，快步走到子昭肉身旁边，伸出两根手指用力点住鸟儿双目之间，这边幻境中的子昭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痛苦得捂住了脑袋。
“你在吗？”
子昭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檀凌的声音，就见檀凌凝神静气两目紧闭，正通过灵识和子昭对话。
“啊……呃嗯……”子昭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得就回了一声。
“菜鸟～”檀凌上来就是这么一句。
子昭从恍惚中被他气醒了:“檀凌你大爷！”
“好了，不跟你废话了，老子通灵通得头疼，你们在哪儿呢？这里是怎么回事？”檀凌言归正传。
“你……”子昭虽然还在生气，但无奈形势所迫，只能向檀凌简单的交代了一下经过:“老子就在你旁边看着你呢！我们被那东西卷进她梦里来了，这边禁制很强，我们出不去了。”
“你那边有什么？”檀凌问道。
“一棵松树！”子昭答，他知道檀凌问的是梦境两边共有的东西。
“好，我来想办法，你们注意周围的变化。”说着，檀凌不等子昭回话便收了通灵，活物之间跨越空间的强行通灵非常耗法力，对施术者的元神也有很大损害，魏娈一时间竟觉得，这个不苟言笑的慧光仙君突然高大了起来。
檀凌对着黑松好一阵捣鼓，又是劈又是砍又是通灵，末了，扶着他那柄长剑累的直喘粗气，额角渗出了涔涔汗珠。可黑松居然纹丝不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灵力波动的气息。他有些沉不住气了，筑梦咒他是不会的，但如果杀了施咒的人，那梦应该就会碎了吧，他这样想着，脚步已经向祭台的方向移了过去。
魏娈心说不好，想上去拦他，发现自己根本通不了灵，急得拳头攥得紧紧的。她不知道晚娘身死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直觉告诉她，砍死晚娘绝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都说武神多是一根筋的死脑袋，如今看来，当真是不假。
祭台上，晚娘的肉身还在缓缓蠕动，一颗红心扑通扑通得跳着，檀凌执剑对准红光闪烁之处，一个发力直直刺了进去！
檀凌的神剑是受过法印加持的，对鬼怪妖魔都有自己特殊的反应，但这一次，神剑不但没有显出杀意，反而表现的十分抗拒，檀凌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刺出去。就在神剑刺进晚娘身体的那一刹，无妄崖顶突然晴空起了一声惊雷，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闪电直直就劈向了檀凌，他来不及躲闪，生生就挨下了这道天雷。只见他周身的神辉飘忽了几下就熄灭了，大量的鲜血自眼耳口鼻流出，高大的身躯被死死地压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这是！天谴！魏娈和子昭的懵了，谁也不曾想到，檀凌杀晚娘竟会触发天谴。这是只有神族同类相残的时候才会触发的保护机制，也就是说，檀凌在弑神！晚娘已然成神了！为什么会这样？
“受人供奉，□□，不是神，又是什么？”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的张重明好像读懂了二人的心思，突然开口道:“这个娃娃也是厉害，被天雷这么劈一下居然还没死～”
张重明走到檀凌跟前，一把揪起了他的头发，将他整个人腾空拎了起来，而后又极其嫌恶地大力一甩，扔向了后方的石壁，石壁被暴击震碎了一大块，刚刚还能挣扎的檀凌这会彻底没了气息。
魏娈最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张重明分明在梦中，为什么能够伤的了檀凌？她这样想着立即做出了防御反应。就见张重明缓缓转过身，先前及胸的长髯已然褪去，披散的头发在脑后束成发髻，青色的大氅变成了一套规矩的道袍，之前的老态龙钟之像全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