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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无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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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我且跟她走,晚娘,就劳烦二位了……”晚娘带了里长和一众村民在门口堵着,韩父见拖下去不是办法,便主动开了门出去,那晚娘见父亲出来,便也没再为难月下流,领了人就走了。

    适才说话的间隙,子昭凝神探了探晚娘的灵识,发现并没有妖气或鬼气,证明眼前这个晚娘确是个活生生的人,并非精怪所化,但韩父所说的话又让人不得不在意……

    第二日,子昭放心不下韩父的安危,一大早就跑去了东街,他没敢直接进门,而是猫在墙外向里探看,他这一看不打紧,竟看出了一身冷汗,只见前几日刚刚去世的韩家母亲又出现在了院子里,舂米喂鸡,宛若常人,他下意识得又使出了探灵术,但面前这个韩母竟也是个活人。就连韩家父亲也若无其事的日常活动,全然没有了昨夜的恐惧,唯一怪异的是,这房前屋内,均不见了晚娘的身影。

    子昭正准备翻身进去一问究竟,就听得院门外有人高呼“新科状元还乡!”,韩家夫妇闻言喜笑颜开,相互搀扶着出了门去……长街上人头攒动,人群中的晚娘红衣白马笑脸盈盈一如当日……

    子昭费劲地挤出人群,就看到远处月下流门口同样满脸不解的魏娈在冲他摊手,张重明倚在门框上看着长街,倒是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为何都重新来过?”子昭来到张重明面前严肃的质问他。

    “二位来了这么久,就没想过出村看看吗?”张重明依旧把玩着他那个紫金香炉,头也不抬的只说了这一句,看他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子昭很想发火,但碍于法力受限便忍了下去。

    二人依着张重明的话,往村外走,可无论他们怎么走,都走不出塔戈村。只要二人刚经过村口的界碑,眼前的远山就又会变成进村时的长街。

    “别走了,是梦境!”魏娈停住了脚步:“我们入梦了……”

    “怎么可能,我们何时入的梦,我竟一点察觉都没有,这又是谁的梦。”子昭试着施法,但灵力被压制的厉害,他根本无法和外界联系。

    “我猜,从我们的灵力被压制那时开始,我们就已经入梦了,至于这梦的源头,得找一个清醒的人问问~”魏娈道。

    “张—重—明—”

    长街上的人们已经聚集到韩家赴宴了,张重明依旧坐在月下流里把玩香炉。他见子昭二人回来,轻笑着起身。

    “先生到底何方神圣,不妨直说了!为何将我二人困于梦中?”子昭踢了门进去率先开口。

    “这里一直是这样,每隔几日便是一个轮回,而在下?非神非圣,不过无妄谷中一游魂耳~”张重明也不恼,反请他二人入座。

    “困住二位的也并不是在下……而是晚娘!”他望着韩家的方向思索了片刻,端着香炉来到黑松树前,随手从树干上扣下了两块松脂,半胶状的松脂被放进香灰里滚了一圈,变得像年节里吃的糖窠子。

    “吃了它,晚娘就认不出你们了。”张重明将松脂球递了过来,见二人面露难色,就补充道:“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见过她,但你们能够入梦,说明她认识你们,想走出梦境,见到真正的晚娘,就得按我说的来。”

    虽然不知道张重明所说有几分真假,但既已无计可施,也只得信了他。松脂入口即化,且并没有预想中的苦涩,反倒有种独特的清香。随着松汁划过喉咙,魏娈感觉自己眼前的事物如烟雾一般散开了,适才的雕梁画栋水榭亭台转眼就成了残垣断壁,只有月下流的这颗黑松依然苍翠挺拔。

    “我们出来了!?”魏娈有些惊讶得问。

    “并没有,我只是暂时解了你们的障眼法,这咒术法力太强,我自己也走不出去。”张重明答道。

    张重明让他二人环看四周,原来,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北境城郊,而是无妄谷谷底,现世也根本没有塔戈村,塔戈早在千年前就因战乱被毁,魏娈他们所见的只是千年前塔戈村的幻象。

    “你看树上~”张重明指着黑松树冠上一团黑色的影子让魏娈看。

    魏娈顺着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见松树顶上,子昭化出了白隼原身被倒挂在树枝上,双目紧闭似是在沉睡,巨大的翅膀下还护着一个人,正是她自己!自己看到自己脸的感觉并不是很舒服,混乱中,魏娈整理思绪,细细回忆着之前的事情。

    魏娈是半妖不能腾云,所以先前去北境的路上,一直是子昭化了原形背着她飞的,但就在快到北境的时候,突然起了暴风雪,子昭没有飞稳,一个躲闪不及就撞上了一棵树,魏娈只记得当时整理了一下就再次出发了,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们根本就没从撞击中醒过来,而是被这谷中的灵物带入了梦境。

    子昭自破了障眼法便四处去打探,他注意到这谷内寸草不生,却唯独这棵黑松如此特殊,他沿着黑松在地面盘乱错杂的根系一路探寻,就见在山壁上有一座嵌进山体的神庙,这树的根系正通其中。

    “我靠!这什么东西!?”子昭推开庙门,就见这庙中神台上供着一团巨大的粉红色肉块,那肉块足有三个成年男人合围那么宽,光滑行细嫩的表皮下,还隐隐可见血脉流动,其正中心是一片闪烁的红光,周围的肉随着红光闪烁而徐徐蠕动。

    “这是太岁吗?”魏娈虽然听说过这样一个物种,但却还未亲眼见过。

    “非也,这是……晚娘!”张重明将手中的香灰撒了一些在那肉块上,肉块如同受到了什么刺激,开始抽搐起来,它这一动,先前成聚成一团的肉竟裂开了,子昭看得真切,那分明就是一个人!一个极度肥胖了的人!

    这个人的四肢和躯干因为肥肉的堆叠而融在了一起,头颅五官以及全身的骨头都已经被化去,唯一能证明它是活物的,只有那颗依然在跳动的心脏。

    “真实的晚娘居然长这样!”子昭有些不能接受。

    “也不是,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算一个正常人,只不过这些年,她把能换的东西都换出去了,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张重明看着眼前的晚娘叹了口气:“其实她变成这样,也有我的一部分责任……”

    回忆这种事情,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了,月下流的时间是停滞的,在这里那些岁月,他每日烹茶调香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但他知道这红尘,他从未解脱,也不想解脱。

    ……

    千年前无妄崖上,张重明亲手斩下了好友的头颅,镇于无妄谷底,因为被斩之人已是半仙之躯,故而头颅在谷底怨气不消,吞噬了谷内的冥光,使得落入谷内之物不得轮回转世。他为了超度亡魂,也为了误入谷中的人不为其所害,便在谷底建起了月下流,以此提醒来往之人。可身为凡人的他因为受不住谷中的戾气,没过几年便疾病缠身生命垂危。

    就在他去世的前两年,月下流突然来了一个贡生打扮的女子,二十岁后半的年纪,她和别的误入这里的人不一样,不哭不闹也不打听,只是一个人呆呆的坐着想事情,也从未询问过张重明出谷的方法。张重明见她古怪便去探问,女子只说她叫韩晚娘,是北境的贡生。可眼见春闱将近,她也没有要出谷的意思。

    张重明将月下流后院的偏房僻给她住着,每日为她送些吃食,偶尔也会聊上两句,这一住便是一年,由于终日的愁眉不展、闭门不出,她本身还算中上之资的容貌开始变得枯黄苍老,久不劳作下,身材也逐渐肥硕,明明正直大好年华,看上去却如经年老妇一般。张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如果他一旦身去,这谷中邪祟必然危及晚娘,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将晚娘劝出谷去。

    于是,一日晚饭过后,张重明邀晚娘来大堂喝茶。

    “承蒙先生收留,晚娘,感激不尽”晚娘向张重明行了大礼。

    “姑娘不必言谢,若是这月下流的日子能让姑娘得以解脱,也就不算辜负了……世间所谓功名利禄爱恨情仇,到头来,皆是虚无,心若放开,自有一片新天地……”张重明很欣慰于她肯同自己讲话,赶紧趁机开导她。

    “先生可知,天,有多大?”晚娘冷不丁的打断。

    “天之大,浩瀚无际,不可度量。”张重明答。

    “我说,我眼见者,即是天。天之浩瀚,我眼所不能及,故而不可知。我眼见之处,我偷生之处,我悲欢之处,才是我真正的天,此天,不过方寸。”

    张重明一时不知晚娘言语是何意,便不做声继续听着。

    “我也曾想过,舍弃俗世的欲念羁绊,自在无拘的开始新生,但我落下脚步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这俗世,我走不出去,立身于世,除非目不可观,耳不可闻,手不可触,否则又怎能不为这欲念羁绊所累?我非神佛,焉能无情?”晚娘握着杯子的手苍白而冰冷。

    “究竟是俗世困住了你的心,还是你的心造就了你见的俗世?你说眼见之处便是天地,超凡之天不可知之,可见天地由你心生,诸多烦恼也因你自身而起。若你说这天地不因你而生,那超凡之天自然存在,万事万物诸多变数,你又怎会一直走不出去?”张重明道。

    “先生所言,至理,但若要走出,谁又能做到?若人能依此道而行,世间又哪里来的痴缠怨鬼?昔日佛于法华会说法,五千阿罗汉离席,可见法虽高明,但世人之造化智慧终是难以企及。”晚娘有些激动:若真如此简单,先生这般人物,又何必还在这里……”

    张重明一时无话,是啊,若真能放下,他又在这谷底执着些什么……

    “是我无礼了……”晚娘意识到言语冲撞,连忙向张重明致歉:“先生高义,劝我出谷,可晚娘不愿离开,这世间的人和物,我都不想再见了……我于他们,他们于我,都是痛苦。”

    “或许他们并不这样想,名誉成就不过是你锦上添花之物,除却这些,平安康健,彼此陪伴才是最真实的最需要的”张重明无奈于晚娘对凡事浮华的执着,可他也深知,不管是对于精神的,还是对于物质的,人的执念之深,不可估量。

    几番争论之下,晚娘依然不为所动,就在他们说话的间隙,无妄崖顶上又传来了人的呼喊声,张重明猜测,八成是又有人不幸坠崖了,他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出门去查看,果然,山谷深处又过了具尸体。他和晚娘说了几句,便抄起家伙出门干活了。

    除了劝返误入之人、净化谷内怨气,张重明还有一个工作便是替坠落悬崖之人收尸,虽然他们的灵魂不能轮回,但凡人大都讲究一个入土为安,这样做多少可以消一消他们的怨念。

    坠崖的是个中年男人,虽未全老,却已是两鬓白发,尸骨还算齐全,张重明将他拿席子裹了拖出去,正好这时晚娘也从门里出来了,她很少出门,头一回见到张重明干活便凑上去看,这一看,她便惊叫了出来,只见她一瞬间泪流满面,言语被哭声噎得含糊不清,她对着眼前人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着双手,最终也没敢触碰尸身,张重明虽没问,但也猜到了大概,非至亲之人,断不会如此……夜深了,晚娘哭的力竭,神情恍惚,刚一站起来就晕了过去,张重明将她安顿好,便出去把尸骨埋了,再回来时,晚娘已经醒了,她已经神情恍惚,兀自一个人回到了偏房,重新把自己关了起来。

    又过了几日,晚娘突然走出偏房,来到大堂寻张重明,要了些干粮便出门了,她只是告诉张重明,她要进入山谷深处一段时间。张重明劝她不住,只能干等着。

    晚娘一去便是半月,再回来时,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直笑呵呵得傻乐,问什么也不答,张重明试探之下才发现她竟然失去了耳识,什么也听不见了。又过来几天,一直傻乐的晚娘开始痛哭,神志不清得又跑进了山谷深处,张重明放心不下,便跟了上去。

    这谷中深处聚集着大量难以轮回的怨灵,张重明的凡人躯壳已行将就木,不能走的太深,他远远的望见晚娘盘坐在一块巨石上,一股黑烟笼罩在四周,晚娘口中念念有词,过了片刻,那股黑烟猛的就从她的天灵盖钻了进去,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嘶嚎,可没一会儿她就发不出声音了,就见她蜷缩起身子抽搐,泪水和汗水浸湿了衣衫,嘴巴大张着,看起来痛苦万分。

    献祭!张重明行走人间时曾除过不少邪祟,但对这样的一个柔弱小姑娘,将自己生生献祭怨灵这种事儿,他还是感到极为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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