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自李府的品茶宴之后,许明月便频频收到拜帖与请帖。
她在沈府办了一次赏花宴,又赴了几场张夫人、柳夫人的宴会。也有再遇见过那日李府的几位夫人,但许是沈潜做了些什么,她们没再口出恶言,反倒是对她避而远之。
几场宴会下来,她也结识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夫人。
官职足与沈潜往来的,多是些宦场沉浮多年的老资历,其夫人纵使年纪再轻,也足足比许明月长上一轮。
因此一群人聚在一块,每每是笑眯眯地听许明月说些新鲜事,很有些把许明月当作自家女儿看待的意味,有时候还真会带上自家女儿一同赴宴。
十几日下来,许明月已经同京中诸位大人的妻女都有了半生不熟的关系。
女子之间闺中密话,谈来谈去,不过后宅之事、情爱之事那几桩。
许明月每次赴宴,回府都会将宴上听得的事都记下来,集在一块,对着这些夫人小姐们爱聊的事,揣度她们爱瞧些什么戏码。
琢磨几日,最后终于汇了一沓小册子。
小年夜前一晚,正巧沈潜忙于公务,没有回府。许明月便又请了解梦生、何景明二人。
解梦生二人上回来沈府,虽然同她聊得畅快,却并没有摸清自己究竟该供篇什么样的稿子。
毕竟,“叫京中女子都喜欢”,这要求,未免难参透。
但接过许明月的小册子,看过一遍后,二人便豁然开朗了。
解梦生自信道:“妯娌之争,婆媳相斥,俊俏郎君。无外乎此。能写。”
许明月笑看他,问:“如何写?”
解梦生道:“以婆媳相斥为例,便写一个恶婆婆,一个善媳妇,两人互相争斗,终于善媳妇斗倒了恶婆婆。”
许明月摇摇头:“岂非俗套。”
解梦生面上一红:“确实如此。”
何景明道:“那便换作恶媳妇与善婆婆。”
许明月仍摇头:“这样的话本子,没有一千,也有一百。”
解梦生叹道:“婶婶,我二人愚钝,还是您说如何,我们便如何写吧。”
许明月沉默片刻,道:“婆媳为何相斥?恶婆婆莫非是生来的恶人?”
解梦生愣了愣,思索后摇头:“虽不是生来的恶人,但心中对媳妇定是讨厌的。”
许明月点头,道:“是了。这讨厌来得也不是莫名的。最浅显的缘由,便是家中的男子。男子成婚前,与母亲联系最紧密。成婚后,却与妻子联系更紧密。”
“母亲与妻子,在宅院之中,又只与男子一人联系最紧密。为了争这一个男子,自然相斥。”
解梦生二人听得一怔,心中有些怪异的不适,脑子却又觉得这话说来很有道理。
“那婶婶的意思是?”
许明月搁下茶盏,道:“我要一部话本子,没有男子,只有婆媳相互扶持。”
解梦生睁大了眼,何景明的眼睛也不住地眨起来。
没有男子?没有男子的话本子,有什么好瞧头?哪个女子会看?
若这真是在书肆与掌柜商议,他们两个定会当场提出异议。
但他们这是在沈府,对着的是沈首辅的夫人,虽然瞧着是姐姐,却是他们当叫婶婶的人。
于是只能不解却仍恭敬地应“是”了。
许明月看出他们心中不服,只淡淡将话题又引到了别处去。
二人离开时,天色已尽暮。
走出沈府,两人相视一眼,同时道——
“这话本子写出来真有人看?”
“我觉着这回供的稿子卖不出去。”
又都沉默片刻,叹息一声,摇头离去了。
府中婢女收拾了桌子,清漪随在许明月身旁,笑道:“小姐您瞧见方才他们的眼珠子没,都要瞪出眼睛来了。”
许明月也笑了笑。
清漪小声道:“这顺天府的书生,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咱们那儿,比这更出格的话本子也卖得可好呢。”
许明月摇了摇头:“顺天府不是咱们那儿,先借这回的话本子探一探吧。”
她看向被收拾好的小亭,顿了顿,问:“明昭今日还是没有回府么?”
清漪也鼓了鼓脸,气道:“是呀。姑爷也太过分了,这都几日没有回府了?”
片刻,又小声道:“小姐,自成婚之后,你与姑爷就没再同房过,是不是因为这个缘由……”
许明月捏了捏她的脸:“想些什么呢,近日难民入京,要处理的事自然多些。”
清漪嘟着嘴,又道:“那也不能一连几天不回府见您呀。”
她想了想,一拍掌,道:“山不来就您,您得去就山呀。小姐明天去给姑爷送食盒吧!”
许明月还没说话,清漪好似怕她拒绝似的,又道:“从前老爷在书肆,小姐不是常去送食盒么?您就行行好,再这么下去,咱们过些日子该被扫地出府了。”
许明月无奈看她一眼:“我说了不答应?”
其实她会问清漪,也就是心里担心沈潜太过劳累。
今日忙完商议话本的事,她能有一段时日的空闲,本就想着找个时间与沈潜见上一面。
送食盒确是个不错的由头。
-
宣武门外。
一辆马车缓缓碾过地面落雪,在城门口停下。
车夫朝车内恭敬道:“夫人,到地方了,但城外难民诸多,您在此处等主子来寻比较安全。”
许明月闻言,掀了帘子往外瞧。
只见覆满落雪的地面上,此时满是衣衫褴褛的难民,老老少少,都是形销骨立。
一眼望去,竟然望不到边际。
他们有的坐在地面,但更多的,是紧紧挤在一块,挤向空地上支起的棚子前。
那些棚子,几步一个,只是以竹子与茅草搭起的简陋小棚。每个棚中都有一口大锅,热腾腾的,往上冒着热气。
这些棚子不知搭了多少日,竟然也与空地上的人一样,远远地蔓延,蔓延……一望无际。
瘦弱的老老少少互相搀扶着,从棚中人的手中接过碗,便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许明月瞧着,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直到清漪在她身后怯怯出声:“小姐,咱们要不将帘子放下吧,有好多人朝咱们这边瞧呢。”
她抬眼,才对上许多双疲惫的、干涩的、渴望的眸子。
许明月闭了闭眼,对清漪道:“你在车中坐好,不要肆意走动。”
她跳下了车,朝一块空地走去。
一路走过无数双眼睛,望着她身上做工精致的斗篷。
她感到自己在发颤,但不是因为害怕。
她在一个蜷缩在黑漆漆的布团中的小男孩面前停下,他多大?瞧着不到十岁。
周遭与他同龄的孩子,都躲在父亲或母亲的怀中。他的父母呢?
她在他身前蹲下,问他:“棚内施粥,你可领了?”
男孩缩作一团,不知她用意,只是盯着她洁白的斗篷与同样白净的面容,好一会儿,方哑声道:“领不着。”
几是气音。
许明月再度阖了阖眼,她又道:“可站得起来?”
她的声音也有些喑哑。
男孩摇摇头。
许明月便倾身向前,轻声道:“别怕。”而后使力,将男孩抱了起来。
男孩身上瘦骨嶙峋,硌人得很,气息也十分微弱。许明月将人抱上马车,并不十分费力,倒是男孩不住地咳了起来。
“清漪,茶水。”
清漪见自家小姐抱了个黑不溜秋的小孩回来,本呆在车中不知所措,闻声,慌忙倒了茶水。
许明月放下车帘,在男孩捧过杯子小心翼翼地饮水时,从一旁拿过食盒打开来。
食物的香气一时溢满马车,男孩放下杯子,咽了咽口水。
许明月将饭菜取出,放置小几上,推至男孩面前,又取了筷子递过去。
男孩抬眼,很是无措地看了她一会儿,方才接过筷子,埋头吃起来。
马车中一时安静无声,只剩下筷子与菜碟碰撞的声音。
待到男孩进食的速度缓缓慢下来,许明月才开口:“若是饱了,便放下筷子。一时间吃多了,脾胃容易受损。”
男孩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看向她:“我还饿。”
许明月神色柔和下来:“不急,那便继续吃。”
三人在车中又待了一会儿,方才听到一阵马蹄声。
少顷,车帘被人撩开。
沈潜探身入车,含笑的温润声音也随之传来:“听闻娘子来为我送食盒……”
而后,他的话也随着僵下来的动作止住了。
在城外忙碌了几日不曾回府,听闻许明月来送食盒,便兴冲冲抢了下属的马飞驰而来的人,瞧见了车内狼吞虎咽的小孩,以及小孩面前,那一片狼藉的菜碟。
眸中阴沉一闪而过,他看向许明月,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许明月虽见他来了,心思却还扑在那小孩身上,又叮嘱小孩一句:“慢些吃。”
才朝沈潜看了一眼:“去车外说话。”
沈潜:“……”
下车之时,许明月手虽搭在沈潜身上,却还一边回头去对清漪道:“你看着些,别叫他吃撑……”
沈潜手上使力。
许明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回神已经站在了地上。
她这才抬头去细看沈潜的神情,片刻,眨了眨眼。
“明昭,你这是,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