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从见沈潜的第一面起,许明月就不曾见过他动怒的样子。
因此清漪对她说,觉得沈潜因为她总待在府外而动怒时,她只觉得是清漪多想。
这不仅是对沈潜与自己关系清白的信任,也是对沈潜在喜怒不形于色一事上的修行的信任。
然而此刻瞧见沈潜的神色,她心中没来由地轻颤,继而生出些怀疑来。
对沈潜喜怒不形于色的修行,也对他们俩之间的清白关系。
她怔楞的片刻间,站在她身前的少年郎已然回身,同沈潜对上视线。
他眉梢挑了挑,好笑道:“居然是沈世叔。”
沈潜听得这一句,才分给他一个眼神。
“乘风世侄。”沈潜道,说话的语气却像是恨不能把每一个字都撕碎。
但他一瞬间又温柔下来,目光越过李乘风,落在稍后的地方。
他再次道:“明月,过来。”
许明月这时已回过神来,但瞧见他神情语气变化之快,心中有些恍惚。
原来沈潜是这样的吗……这也不奇怪,若不是这样,他如何能做得当朝首辅呢?
她定了定神,朝沈潜走去。
在走过李乘风身旁时,却被人握住了腕子。
“小美人,你还未告诉我,你是哪家的姑娘呢。”
她皱了皱眉,回眸对上李乘风挑逗的神色,有些不适地挣了几下。
“还请自重。”
她说完这句话时,那少年的手腕便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
他痛吸一口冷气,松开了许明月的手。
也便在这时,沈潜已走到了她身边,将她护入了自己怀中。
他也握了许明月的腕子来看,只是动作很轻,一面道:“娘子,这样寒凉的天,怎么不乘马车,孤身等在外头?”
一面轻轻揉去那腕子上的红印。
许明月听他语气柔和,却莫名觉得他在动怒。
她大抵理解了清漪的话。然而同时心中却又生出些许不解。
不,说来也不是不解……总是,她是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
她轻轻地挣了一下,便挣开了沈潜圈住她腕子的手。
沈潜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她。
许明月侧开眼,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清漪被我吩咐买酒去了。”她答道,尽量地控制着使语气自然。
气氛一时凝滞。
也正巧这时,被抛在一旁的李乘风甩了甩手,笑道:“我道沈世叔怎么这样宝贝,原来这小美人竟是婶婶么。”
沈潜终于将目光自许明月身上移开,冷冷地射向那少年,吩咐道:“敬一。”
一旁敬一得了许可,眨眼间便冲到李乘风身边,竟是动起手来。
李乘风看着一副锦衣玉食的少爷模样,与敬一过起招来,竟也有来有回,只是稍稍处于下风。
许明月虽不通武艺,但看他二人快出影来的招式,也能瞧出这两人都是高手。
她瞧了几眼,腰间忽然一紧。
她这才想起自己此时还在沈潜怀中,忙退了几步。
这一退,她瞧见了沈潜身后停着的两辆马车。
其中一辆马车,车帘撩起,露出清漪一张惊叹的小脸来。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忙对着沈潜道了一句:“多谢沈大人相救。”
便眼也不抬地,匆匆绕开他,上了清漪所在的那辆马车。
她自然瞧不见身后沈潜是什么神情,也并不想知道。
然而谁都清楚,经过方才那一番挣来挣去唱戏一样的场景,她心中已然跟明镜似的,只是不想去面对罢了。
偏偏清漪这时还钻入马车来,对着她比手画脚地描述道:“小姐,您还不信我!瞧姑爷那脸色!您看见了吗?我觉得姑爷手上那个玉扳指都快被他捏碎了!”
许明月心中本来便纷乱,听她这么说,更乱了。
“清漪,你先出去,让我静一静。”
清漪平日也常被训,但她总被惯着,并不当真,就要接着往下说。
可这时车帘却又被撩开,敬一笑眯眯地探了个头进来。
“清漪姑娘,劳您换辆车坐坐,主子有话要同夫人说。”
清漪的话闸子一下子便闭紧了,一个字也没再说,乖觉地下了车。
马车微微晃动,清漪下了车。
而后又是一阵轻摇,沈潜的手撩开了车帘。
许明月忙移开视线,觉着心头迟迟定不下来,索性撩开车窗帘布,去瞧外头的情形。
只见方才将她错认为莺花的那个少年郎倚在书肆的门板上,俊俏的脸蛋上挂了些彩,周围聚了一众家丁打扮的人,似乎正嘘寒问暖。
都被揍成这样了,嘴角还挂着一抹似讥似嘲的笑。
沈潜在车中坐定,马车开始行驶。
许明月看了一会儿,缓缓松开撩起帘子的手。心中想道,果然是少年人。
正在那帘子将落未落之际,书肆门前被一众家丁围住的李乘风忽然抬眼朝那车窗看去。
绯红的帘布遮住了车中大半光景,他最后只瞧见了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收进车去。
他捻了捻手指,忽然道:“美人果然是冰肌玉骨。”
坐在另一辆马车上,正准备驱车离开的敬一遥遥听了他这一句,调转车头,朝他笑出一口大白牙。
“哦,李小将军,险些忘了传我家主子的话。”
“主子方才吩咐我说,若是李小将军下回再管不住自己的嘴,不如将舌头留下——这样主子下回宴请李将军时,也便不愁下酒菜了。”
他说完这一句,便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悠悠调转车头,跟上了前头坐着主子与夫人的马车。
围在李乘风身周的家丁听罢,纷纷劝解自家少爷:“顺天府百十来家花楼,还不够您逛的吗?怎么偏瞧上那一位的?”
李乘风笑了笑:“哪一位?我离京才几年,原来他已经一手遮天了,连名字也提不得?”
众人听出他话中怒意,不敢再说话。
李乘风推开众人,兀自朝国子监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我知道你们是李秉的狗,李秉又甘愿做那沈潜的狗,所以你们瞧见沈潜,比瞧见真主子还惧。”
“可既然我回来了,今后你们又想跟在我身后伺候,最好还是把新旧主子分分清楚。”
“否则不止他沈府缺下酒菜,我从军营回来,也有些日子没找着练手的活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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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进了一阵,车中仍然一片沉默。
许明月垂眸看着衣裳上的纹样,像要瞧出花来。
茶水落入杯中的声音汩汩作响,沈潜又开始斟茶。
许明月抬了抬眼,看那递过来的杯子,忽然发觉,原来他们相识以来,都是沈潜在干着斟茶的活计。
她心中有些复杂,接过茶杯,谢道:“有劳沈大人。”
沈潜收回手去,没有再为自己斟茶。
他轻笑了声,语气自然地问道:“娘子怎么生分了,不是一直唤我明昭?”
许明月经他提醒,蓦然发觉自二人相见的第一面起,两人的相处便有了过分亲昵的迹象。
初见在傅府,她便在众人眼前被沈潜拥入怀中。
之后入沈府第一天,她被为他拟字——现在想来,堂堂首辅即使想请人拟字,又哪里需要请她呢?
怪她从前在江南常与人引觞酬对,没有太多的男女大防之观,纵使有时察觉出自己与沈潜过分亲昵了,也只以为是自己不够坦荡。
她心中暗恼着,忽然又反应过来。
可这种种过分亲昵的举动,分明是沈潜主动引起的。
她想到这里,忽然瞧向沈潜,却见沈潜哪里像她这样苦苦思索。
他一双眼弯得好像狐狸,正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
“娘子怎么不答我。”
许明月心中思索再三,终于开口,神色复杂:“沈大人,许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还没想好下一句怎么说,就见沈潜摇了摇头。
他缓缓敛下笑意,但仍看着她,认真道:“娘子此时心中已有答案了罢,不是什么自作多情。”
许明月心中更乱,在众多思绪中,揪了跳得最欢的一个。
“那么凭临之事,假成婚之事,都是大人骗我?”
她此时揪出许多细枝末节的事来,譬如当时在书房,听完了沈潜与傅登迎的话,得知傅凭临将与郡主成婚时,她曾问过沈潜一句,假成婚可还必要。
当时沈潜说,于他至关紧要。
现在想来,他那一句分明说的不是公事,而是私情。
片刻,沈潜缓缓答道:“假成婚一事,确是沈某欺瞒了娘子,该向娘子赔罪。”
果然。许明月心下震颤,她还有更忧心的事,又问道:“凭临之事呢?”
沈潜看着她,沉默了许久,答道:“傅凭临与郡主之事,沈某不敢骗娘子。”
他顿了顿,缓缓道:“若不是凭临始乱终弃,我又如何能拿到他的亲笔信来骗得娘子呢。”
始乱终弃。许明月眸色黯了黯,她如何也不敢信,傅凭临会与这几个字扯上关系。
但沈潜已经承认骗了她一件事,应当不至于又在另一件事上瞒着她。而且那封亲笔信……做不得假。
沈潜看着她低落的神情,片刻,柔声道:“我骗了娘子,该给娘子赔罪。任由娘子如何处罚,只求娘子且先留在我身边,至少待书肆办起……”
他这么说,倒提醒了许明月:“兴女学之事,也是你骗我?”
她神色逐渐冷下来。
当初将沈潜归为知己,便是因为这一事。
若这事也是作假……她眸色愈冷,只觉自己这些时日的忙碌都是在被人耍玩。
可她不知道,这件事,却正好是沈潜最不怕的一件。
倒不如说,他一直等着她问起这一件事。
许明月问话的话音才落,他便急急开口:“只这一件事,我绝不敢骗娘子。”
许明月面色稍霁,而后又听他道:“只是其中有些细节,我未能与娘子说清楚。”
他看向许明月,抿了抿唇,眸光忽然变得极柔和。
片刻,他缓缓道——
“沈某心中有一位女子不假,她曾帮扶沈某不假,沈某苦苦寻她多年也不假。”
“只是有一件事还不曾告诉娘子——如今我已寻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