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冬至。
许明月早晨起来,入眼是满屋的红。
她回忆片刻,想起自己昨日又嫁了次人。
唤来清漪,就见这小丫头脸上满是笑意:“小姐今日起得真晚。”
许明月一眼便知她想歪了,到底没有解释。
清漪伺候她洗漱,嘴上也不停地说着话,看来对于这场喜事,她是真的高兴。
“我先前就猜着了,沈大人就是喜欢小姐——他瞧小姐那眼神啊,我看着比前姑爷还深情。”
“小姐当时还瞒着我——什么‘无关风月’的。这才几日,两人便成婚了。”
许明月无奈瞧她一眼,但见她说得起劲,也不好再打断,只好委婉道一句:“我与明昭之间,与你想的,恐怕有所出入。”
清漪笑看她,揶揄道:“哦,明昭——小姐说的是。我不说了。”
许明月也便摇头笑笑,不再同她解释了。
这丫头平日净看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瞧什么都能瞧出情深不寿来。
她与沈潜之间,平日分明是以十分坦荡的同僚之情相待,彼此之间相敬如宾。
在江南赴诗会时,她是怎么待诗友的,如今也便是一般待沈潜。
若说沈潜于她有意,难不成从前她赴诗会时,遇见的那些才子名士,也都对她有意不成?
片刻,许明月换好衣裳。
清漪瞧着她衣袖上的精细纹样,又道:“小姐这回总算是随着自己心意成婚了。”
许明月一愣,听她继续道:“小姐嫁到傅家,平白吃了那么多的苦,最后还只得了一纸遣退书。”
“如今真的是老天有眼。沈府既没有讨厌的老夫人,也没有成堆爱找茬的二公子三小姐。”
“只有一个沈大人,满心满眼都是小姐。小姐今后,一定能过得好!”
清漪神色认真,仿佛将这些话斟酌了很久。
许明月看她许久,叹道:“从前总不听你说这些话,怎么到了这儿,说得这样委屈。”
清漪认真道:“小姐从前比我委屈得多,不也一句没说过。”
“可今日起,小姐若是委屈,都可以同新姑爷说了。新姑爷可是首辅大人,厉害着呢,什么气都能为小姐出得。”
这话说得,许明月发笑,点了点她额间:“这念头可收一收吧。身为首辅,天下大事才是首位。哪能为了家中妻妾滥用职权?”
清漪被她一点,不满地嘟囔:“我可不收。小姐您瞧着吧,等您受了委屈,就知道我说得对了。”
许明月无奈摇头,不再同她拌嘴。
这日是婚后第二日,按理许明月该去拜见公婆。然而沈潜本是孤儿,是被宫中一位公公养大,这位公公如今也殁了。因而她这一日,竟都是空闲的。
许明月想起另一件事来,问道:“今日可是冬至?”
“正是冬至。”
冬至节,按惯例,百官是有三天休沐的。
她看向门外,见候在院中伺候的婢女少了一个。
不待她问,清漪已然机灵道:“小姐是要去找姑爷么?我早探听好了,姑爷此时在书房。”
书房?今日休沐,应当不是在忙朝务吧。许明月心中暗忖,便向书房去。
-
书房。
李尚书对着桌上地图,埋头汇报着近日来各地粮食供应的情况。
唉,冬至,一年难得几回休沐的日子。他一面汇报着,一面苦哈哈地想。
不过今日休息不成,也在他预料之内。
昨日接到南直隶报来粮食供应不足的消息时,他便猜到今天要与沈潜会上一面了——这位首辅处事手段虽阴狠了些,但对待朝务确实是十分尽心。
只是没想到,这会面来得这样早——日头初升,他便被马车接到了沈府。
这沈潜昨日可才成婚啊。李尚书心中暗叹。也难怪他能走到首辅的位置。
但新婚第二日一早便抛下新妇,处理朝政……首辅夫人也是可怜。
李尚书心中正如此想着,忽然见沈潜视线从地图上移开,抬了抬手。
他心中一惊。莫不是自己开着小差,说错了什么?
却听得一阵脚步声,一个小厮走了进来,报:“主子,流云院来人说,夫人醒了。”
李尚书听得一愣,一时没想明白,这是什么需要汇报的重要事件。
这种小事也差人来汇报,这夫人未免有些粘人吧?
他想起自己近日听得的风言风语,这新夫人似乎是状元郎才下堂的旧妇,短短时日,就攀上首辅家的高枝……难道靠的便是这样粘人的手段?
他朝沈潜投去奇异的目光。
沈潜此时却无心顾他,正同小厮吩咐:“嘱厨房将吃食送去流云院。”
小厮退下了。
李尚书按捺住八卦的心,继续汇报。
沈潜垂眸沉吟,似在认真听取。
不多时,沈潜又移开了目光。这回他主动把小厮召了进来。
“吃食可送去了?”
“尚未。”
沈潜点头:“即如此,再备一份梅花糕送去。”
“是。”
小厮又退下了。
李尚书轻咳一声,继续汇报。这会儿他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沈潜的神情。
不久,见沈潜再度视线微移,他很识趣地自己便停了话。
这回是门外小厮主动来报。
“主子,吃食与糕点已吩咐下去。可流云院那边来报,夫人往书房来了。”
沈潜眼睛忽的一亮。
李尚书:“……”
他明白了,粘人的不是首辅夫人,是这首辅大人本人。
亏他方才还觉着首辅夫人可怜。如今想来,大约是被粘得受不住,忙不迭地将这首辅大人赶来办公了吧?
正想着,沈潜目光转向他。
李尚书一拱手:“此事大体便是如此。个中细节,下官来日再以奏章上报。”
沈潜满意点头:“李大人辛苦。”
李尚书松一口气,回家过节去咯。
-
许明月方行至书房,便见门内,沈潜正与一位着紫色圆领袍、身量中等的中年男子走出来。
沈潜瞧见她,便停了话,朝她走来:“娘子。”
那中年男子也对她客气道:“沈夫人。”
走至身旁,沈潜伸手将她牵住,介绍道:“这是户部尚书李大人。”
许明月愣了愣,随即道:“李大人。”
那李尚书面上也一怔,看来也是没有想到沈潜会将二人相互介绍。
沈潜又道:“这是我家娘子。”
李尚书反应过来,道:“昨日与宴,未能见沈夫人容姿,下官心中便很是可惜。今日总算得见,沈夫人果然天姿国色,大人好福气。”
这明显是客气话,按说该答“哪里哪里”,沈潜却笑:“确是如此。”
许明月反牵住沈潜的手,轻握了握,意在提点他注意措辞。
沈潜倒目光无辜地朝她看来,似在问“娘子有何事”,仿佛是她礼数不周了。
许明月面色微红,松开手。
那头李尚书见了二人小动作,呵呵一笑,又奉上一段客气话:“沈大人与夫人如此恩爱,下官着实羡慕。”
沈潜这回没有点头,他笑了笑,送客:“今日冬至,李大人便早些回府去吧。”
送走李尚书走后,沈潜牵着许明月进了屋。
许明月看着自己被牵着的手,一时迟疑:“……明昭?”
“嗯?”沈潜回看她。
许明月抬了抬手:“李大人已走了。”
因而不必再装作新婚燕偶。
沈潜垂眸,片刻,松了手,笑:“一时忘了。”
许明月并不疑心,她的注意力转至书房的地图上。
沈潜见她好奇,解释道:“南直隶来报,今年几地粮食收成大减。”
许明月一愣:“南直隶?”
金陵便属南直隶。
沈潜安抚道:“娘子不必担心,此次来报,只是因为供往北直隶的粮食不足,南直隶粮仓仍是充足的。”
许明月安下心来,又问道:“可是因为天气寒凉?”
沈潜点头:“一半是如此。”
他将许明月引至地图前,讲解道:“南方多植水稻,若水汽充足,天气骤寒时倒不至于一尽毁败。但今年夏季大旱,南直隶多处水道都几近干涸。”
“水道干涸,今年种植水稻的人家便较往年少许多。秋冬天气骤寒,水汽不足之处,所植水稻又纷纷冻死,如此,便减了大半产量。”
许明月心中担忧:“这种情况,只一年还好。若连年如此,北直隶的百姓……”
沈潜看她皱着眉的模样,心中微动,低声道:“因此急报才至,我便召李大人商议了。娘子莫要忧心,沈某自当尽心处理此事。”
他这么说着,便察觉到许明月望向自己的目光柔软下来,似乎他承诺这么一句,便能叫她安心。
他眸色深了深,心下暗叹一声。
那便明日将李尚书再召来一次,尽快商议出对策来,好叫她真的安心。
许明月不知他心中思量,放下心来,忽然想到:“说来这些事都是朝中要务,怎么能说与我听?”
沈潜笑笑:“娘子与我算得半个同僚,自然能说。”
许明月也发笑,笑了会儿,想起正事来:“你说同僚,我便想起了,今日来找你,是有旁的正事。”
沈潜也收了笑:“娘子请说。”
“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说的兴女学一事?”
“自然记得。”
许明月措辞道:“我思索许久。前些天,又往书肆买了许多畅销的书目回来……顺天府对女子的拘束,似乎要严上不少?”
她这么说,是因为瞧过了那些书目,发现里头专写给女子看的话本子不多,其中又多数是以说教的语气讲一个故事,教女子如何三从四德的。
沈潜沉吟片刻:“确实如此。娘子是担心,兴办学堂,却无人入学?”
许明月应道:“正是。一地有一地的风俗,顺天府如此,与江南诸地便大有不同,恐怕不能直接兴办学堂。”
“若要让女子向学,先得一改女子多受拘束的风俗。我琢磨着,应先从书肆下手。”
她话音才落,便见沈潜点头:“如此,过午我便差人为娘子盘间书肆。”
许明月一愣,把紧接着要说的话都忘了,忙道:“我只是同你商讨,怎么好叫你破费。”
沈潜笑看她:“娘子何必客气,娘子忘了?这也是为圆我心中念想。”
许明月想起他说过的那女子的事,但仍有些迟疑。
沈潜观她眼色,又道:“不如这样,便当这书肆是夫妻店,娘子将书肆收益都分我一半?”
许明月没将“夫妻店”当真,思索片刻,点头:“既如此,便辛苦明昭。”
沈潜笑道:“为娘子办事,不辛苦。”
许明月瞧他片刻。
莫不是自己想多了?总觉着自昨日婚礼过后,明昭说话的语气便怪怪的。
沈潜只含笑被她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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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午,沈潜吩咐了书肆的事,回到府中,在流云院的秋千边寻到了许明月。
许明月坐在秋千上,正瞧着眼前的小池子出神。
沈潜走近了,她才发觉。
她笑了笑,想从秋千上下来:“险些被你吓着。”
沈潜却扶住她的肩膀,推着秋千缓缓晃了起来:“娘子在想什么?”
许明月忽然被迫荡起秋千,低低惊呼了一声,但沈潜将她扶得稳,秋千晃得也缓慢,她很快镇定下来。
听得问句,下意识便答:“在想傅家的事。”
沈潜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他垂眸,不动声色道:“傅家?”
握着秋千绳索的手却愈来愈紧。
许明月轻叹一声:“是啊,今早同你说过书肆的事,回来便总想起傅家来。”
沈潜沉默片刻,停下手上动作。
秋千缓缓停下来。
许明月正奇怪,耳边便传来低低的一声:“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许明月忽然听得这么一句,愣了愣。回头便见沈潜垂着眼,眸色沉沉地望着她。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话中有歧义。
她忙起身解释:“不是想回傅家,只是想起,我还落了许多财物在傅家。”
沈潜闻言,抬眼看她:“财物?”
“是。”她数道,“珠宝首饰一箱,古书字画两箱。我走时气急,一件也没带上。如今宿在你府上,总不能白吃白住……”
沈潜忽然打断她:“你我是夫妻,怎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