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烛影摇红,许明月端坐于床榻间,垂眸看着身上的喜服,静听着窗外的声响。
其实也没有什么声响。不知道沈潜是怎么安排的,喜宴本该是最热闹的,可她坐在喜房之中,竟然只能听见微乎其微的人声。
听着那些微的人声,许明月走起神来。
不知道顺天府的婚俗如何?可也有“鏖新娘”一说?
“鏖新娘”,便是闹新房,在金陵是与拜天地一般不可或缺的礼俗。
在金陵,她与傅凭临成婚时,许父执意要严遵礼俗,她便没能躲过这一遭。
最后是傅凭临百般阻挠,才挡住些吃多了酒、一个劲往新房中挤的宾客。
许明月想着,心下难得生出些惧意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许明月侧耳听着,觉出是只有一人——且此人走得有些急。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随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寒风断断续续地灌入房中,那人始终没有关门。
许明月等了一会儿,朝房门方向望去。虽只能望见盖头的一片红,但也透过这一片红,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站在门口,已有好一阵。
许明月试探开口:“明昭,是你吗?”
那身影动起来。他将门关上,应道:“是我。”
嗓音还微哑着,是前些日子感染风寒的见证。
许明月放下心来,笑道:“你站在门口不出声,我还担心是有人来闹新房了。”
她说罢,等了一会儿,沈潜却不作声。
她心中奇怪,再度唤了一声:“明昭?”
她不知道,隔着一层盖头,沈潜难得能够放任自己的视线,肆意将她打量。
——赤色的喜服,暗绣的金线,她静静坐在床边,正如他几度梦中所见,是新嫁娘的模样。
他喉头滚了一下,应道:“娘子莫怕。除你我之外,今日不会再有人来。”
披着盖头的许明月点了点头,看着无比乖巧。
沈潜别开眼,去取秤杆。
他站在许明月身前,又深深瞧了她一眼,似乎要将她这模样刻在脑中。
好一会儿,才抬起秤杆,缓缓将盖头挑开。
他本以为,方才自己以视线一遍遍描摹过的,已是最能叫他心动的模样。
可盖头挑开,心头却骤然跳得更快。
许明月难得上了妆。原本玉璧一般白净面颊上,浅浅泛开些桃瓣般的淡粉色。原本干燥的、淡红色的唇瓣,此时也变作湿润的、嫣红色的。
她抬眼看向他,那双眼目光柔和,眼波中只映着他一人。
他不自觉地微微睁大了眼睛,连呼吸也屏住。
许明月见他掀开盖头之后,便顿在自己面前,也愣了愣。
一会儿后,轻笑道:“明昭?”
这一声落,便见沈潜回了神。
他别开眼,沉默了一会儿,半玩笑道:“娘子今日,很美。沈某瞧出神了。”
他这一句,就二人假夫妻的关系而言,其实有些出格了。
应当是吃多了酒。许明月定了定神,想道。
她心下斟酌片刻,回道:“难怪明昭与凭临能一见如故,我与凭临成亲当日,他也说了一样的话。”
她说这话,是为着叫沈潜清醒些。
看来也确实起了些用处。
沈潜眼中渐渐清明。
他直起身来,取过一旁的酒壶,将合卺玉杯注满酒液,一饮而尽。
而后又再次将玉杯注满,递与许明月:“娘子,请饮合卺酒。饮罢即算礼成,沈某便往外院落脚歇息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确实想着快些将这一仪式走完。
许明月本想提醒他,既无旁人在场,合卺酒其实可以不喝。
而且这合卺玉杯本就是因两杯合作一杯,中间相互通联,夫妻二人可以同饮,才被拿来作合卺酒的杯子。沈潜这样喝,哪里还算得上合卺酒?
但见他已经一人痛痛快快地饮完了,她也只好接过酒杯饮罢。
喝完还将空空如也的杯底一亮,笑道:“礼成了。”
沈潜看着那合卺玉杯,垂眸也笑了笑。
许明月看着他那笑,总觉看出些落寞的意味来。
但她不胜酒力,一杯酒下去,此时脑中已然昏沉了,因此这念头方才冒出,便又被晕厥感排挤不见了。
去掉凤冠之后,晕厥感愈甚。
她努力地睁了睁眼,却越发觉得无力。
但她还记着房中有一个沈潜,口中念道:“明昭早些休息,我不胜酒力,今日便……”
说着,眼睛已然沉沉地阖了起来,口中只发出微弱的声音:“唔……”
沈潜看着她晕晕乎乎的模样,眼中泛起些笑意。
他看准了时机,见她将将要朝一旁倒去时,便坐到榻上,稳稳接住了她。
淡淡的脂粉香气,盖住了平日的幽兰清香。
沈潜低低唤了一声:“娘子。”
许明月此时连方才嘀咕的微弱声音都没了。
她以为自己是不胜酒力,沈潜却知道不是。
他看向桌上的九曲鸳鸯壶,揽在许明月肩头的手紧了紧。
半晌,他轻声道:“娘子不要怪我,毕竟今日是你我二人大喜的日子。”
只这一日,他盼了不知多少年。
然而他心里也清楚,今日是一场戏,而入戏的只有他一人。
许明月穿喜服,戴凤冠,上新妆,都不是为他。
拜天地时,心中想的或许也不是他。
他缓缓抵上许明月的额头,闭上眼,又问:“娘子今日还提傅凭临,是一点儿也不怕我伤心么?”
许明月早已昏睡过去,自然不能答他。
好在沈潜也并不要许明月答他。
他再度睁眼,瞧见许明月的发丝与自己的相交缠,心情好了些。
但若将心中翻涌的酸涩比作江水,那么这一点点好心情,只是往一江的醋里,加了一瓢水。
他轻叹了一声,在许明月的唇角轻啄了一下,
“娘子不知道,十月底宫宴,我看着娘子陪在他人身旁,同他说话,对他笑,心里有多难过。”
“若是我来迟了,那罚我一辈子远远瞧着娘子,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分明是我先到的娘子身边……”
他说着,低下头去,手指轻轻摩挲过许明月的眉眼,眼眶一片发烫:“是娘子将我忘了。”
-
慈宁宫。
“当——”
“当——”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响之中,傅凭临缓缓醒转,觉出自己正躺在一片冰凉的地面上。
片刻清醒后,他脑中先想起的,是瞧见许明月的最后一眼。
“明月!”他自地面猛地坐起。
一阵晕眩之后,他看清了眼前的景况。
面前不远处的榻上,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手持杯盏,正一下一下地轻磕着杯盖。她身旁站着的,便是昨日宫门见过的李嬷嬷。
他定了定心神,缓缓站起身来。
脑中尚有些晕眩,他暗暗扫视一遍四周,强撑着朝女子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闻言,放下杯盏,看向他:“不必多礼。”
待他再度起身,一旁李嬷嬷开口:“编修大人可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不待他答,便又解释道:“是太后娘娘仁慈,在大人出宫之时,便派了护卫跟在大人身边。”
“若不是护卫出手及时,大人此时已落入那沈潜手中了。”
护卫一词说得好听,其实也便是监视。
傅凭临扯了扯嘴角:“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只垂眼打量着他,半晌,道:“哀家自听闻你拒了同婉怡的亲事,便一直好奇,你的气性究竟有多高。”
“今日见了,方知拒亲一事不过尔尔。状元郎的傲气若上来了,可是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嫁与他人的。”
傅凭临面色微白。半晌,答道:“下官不敢。”
太后看他一眼,道:“哀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今日你若肯接受哀家好意,这场荒唐亲事,本可以阻下的。”
“可你为着一时意气,误了时辰,把自家娘子拱手让人。哀家觉着,实在可惜。”
傅凭临只垂着首,两手在身侧紧紧握拳,沉默不语。
太后道:“不过,此事既已过去,你我便都不要再追究。只当是你买个教训。”
“……”
太后见他不语,舒了口气,继续道:“哀家知道,你们这些自幼读圣贤书的,看不惯妇人家把持朝政。可妇人掌权,有妇人掌权的好。”
“像今日之事,哀家看着便觉心中怜悯。”
“若是哀家掌权,定不会叫你二人分别。”
她说罢,叹了口气,又轻轻磕起那杯盖来。
傅凭临沉默片刻,开口道:“太后娘娘仁慈,下官感念在心。”
太后闻言,目光深了深,道:“你还真是油盐不进。”
“罢了,哀家乏了,你便退下吧。只记着,若不想落到那沈潜手中,便不要再肆意离宫。”
傅凭临离开后,李嬷嬷有些不解地问道:“娘娘是放弃这一着棋了?”
太后阖着眼,缓缓道:“你瞧他那气性,如今是绝不肯为我所用的。”
“口中说着感念,实际上埋怨着我为何不出手阻止今日的婚事呢。”
李嬷嬷皱眉道:“真是个瞧不明白的。这婚事若是不成,娘娘要再寻着沈潜的软肋,还不知得等多少年。”
太后冷笑一声,道:“他瞧得明白着,只是摆明了不肯合作罢了。亏得他摆明。他若是阳奉阴违,此时已带着许氏远走高飞了。”
顿了顿,又自语道:“这一着棋,如今虽用不得,却也弃不得。便先让他在这局中——待到时机成熟,再落子,许是一着杀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