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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霜刃未曾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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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凉的伞面落入手心, 魏殳这才回过神来。他收回目光,又垂下眼睫,温恪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转瞬即逝的、雾似的轻愁。

    “多谢。”

    温恪微微皱眉, 不由侧身望去,多瞧了那张逸飞一眼。

    少年年岁将将十五, 不言不动, 跪在父亲灵前,身后不远处, 是两名看守嫌犯的捉刀官差。官差金刚怒目, 虎背熊腰,更衬得少年身形瘦削单薄。

    尚书夫人早已哭成泪人, 由府中婢女搀扶着在厢房歇下。道旁几名张府仆婢无不以袖掩面,哀哀抽噎。

    张逸飞却始终神色不动,铁铸一般, 只是眼里黑沉沉地闪光。一身雪白麻孝简素已极,却遮掩不了他与生俱来的风华与清贵。

    一夕之间,天之骄子沦为罪臣余孽,泼天富贵化作冰冷劫灰,最是令人唏嘘感叹。

    温恪虽心有戚戚,却也不曾瞧出什么端倪。他斜了魏殳一眼, 不太高兴地捏了捏那人的指尖:

    “再同我客套, 我要生气了。这伞是特意留给你的, 哥哥记得收好。若有旁的巡尉要借,不许借给人家。”

    魏殳听他言辞悭吝, 只觉可爱,不由莞尔笑道:“自然。”

    那人的嗓音清清冷冷,听在耳中, 却格外熨帖。温恪唇角悄悄扬起,余光瞥见长松院两边的官差,这才收敛了笑意,脸色故作正经地一板。

    他振了振衣袖,本待转身离去,可没走出两步,又忍不住折回来,同魏殳附耳低语:“晚上做了五柳银刀脍,杏仁豆腐酪,还有雪蓉乌鸡汤。阿鹤,记得早些回家。”

    “嗯。”

    魏殳眉含笑意,目送温恪回了正堂。

    长风卷起珠帘,登云街哀怨低婉的胡琴声随风声钻去耳畔。

    他收回目光,望向檐下飘摇的雪色灵幡,那抹刺目的白在眼前旋转纷飞,竟像极了武昭二十七年的冬雪。雪花片片飘坠,凛然寒意顺着丧幡纷纷而下,将半截魂魄都葬在白茫茫一片的雪野中。

    魏殳按紧了佩剑,眼底的笑意一下子淡了。

    大理寺官员低低的交谈声自长松院正堂传来,倏忽湮灭在斜风里。

    斜风

    变作细雨,濛濛雨丝儿飘飘而下,顷刻之间,变作疾风骤雨。

    雨点噼里啪啦乱珠似的倾泻而下,张逸飞恍若未觉,跪在青石砖地上,任由豆大的雨点打湿衣衫鬓发。

    几名尚书府仆从匆匆赶来规劝,他不言不动,置若罔闻。很快,大雨将青石砖洗成深黛色,雨水浸透了尚书公子膝下麻衣,汇聚成一汪小小的泥水洼。

    张逸飞脸色苍白,那双乌阗阗的眼睛显得格外黑,闪闪如岩下电。颊边被雨水洗过,粘着凌乱湿透的乌发。他望着堂中被雨水拍湿的黑棺,终于眼底一酸,滚下一行热泪来。

    张逸飞猛地低下头去,将衣袖攥得死紧。泪水同雨水浇融一处,点点泥尘溅上面颊,磅礴的雨声里,是登云街里哀哭一样的胡琴声。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唉!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

    一声叫屈直如铁锤猛地击在心上,张逸飞忽然捂住心口,几欲呕出血来。泪水滴滴溅落青砖,眼底雾濛濛一片;他喉头哽咽,正当彷徨无助心碎欲绝时,忽见一双云头乌皮履,停在自己面前。

    雨声一下子变得渺远。

    张逸飞抹去满脸狼狈,怔怔然抬头望去。

    撑在头顶的,是一把很旧很旧的、灰绸里子的油纸伞。

    绸伞里衬上,绣着大片傲霜斗雪的白梅花。

    他望着那片白梅,缓缓咽下喉间血气,渐渐冷静了三分。那打伞的是个素未谋面的京兆府差役,面容鄙陋,却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爹爹是蒙冤的。”

    少年突然开口,天地苍茫,大雨如注,这小小一柄梅花伞下,一腔无从倾吐的悲思像是忽然有了依托。

    魏殳没有答话,墨染般的眸子静无波澜,只是低眉望着他。

    张逸飞就如一匹受伤的幼狼,死死盯着堂中停放的乌漆棺木,须臾后,他蓦然抬头,一双被雨雾洗涤过的眼睛,就这么直直望过来。

    “父亲素来清正简朴,堂堂当朝尚书,用的都是街头读书人再寻常不过的笔墨。他从不攀结党朋,每到春闱,都要拨出当年三成的薪俸,捐助各地无财帛

    进京赶考的优秀贡生——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了贪图一点点蝇头小利,而在集英殿官家眼皮子底下徇私舞弊呢?!”

    “头顶三寸有神明。公道自在人心。”

    张逸飞一口气怄在心口,直直盯着魏殳,目光如电,似要望进他魂魄里去:“……你是京兆府的衙尉,你信我么?”

    魏殳听着张逸飞或歇斯底里的呐喊,或咄咄逼人的质问,只是低眉不语,像一尊无心无情的雪菩萨。

    菩萨总爱低眉,可他望尽世间疾苦,结跏趺坐,明明满目慈悲,偏又视而不见。

    旧伞微微倾斜,将张逸飞护在伞下。暴雨打过伞面,淋漓雨珠顺着伞骨滴落,很快打湿了魏殳肩头。

    凄清的胡琴声与缥缈的歌声越过重檐,衬着这伞下片刻的温柔,张逸飞只觉寒凉彻骨。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噫!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不分好歹,错勘贤愚,此何人哉!

    胡琴里的唱词声声击在心口,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要从胸中冲出。张逸飞胸膛微微起伏,久之,久之,那压抑的情绪终于挣破牢笼。

    魏殳低叹一声,从怀中抽出一把油纸伞,轻轻搁下,旋身走入泼天雨幕里。张逸飞双目赤红,一把挽住他的衣袂,咬了咬牙,低声下气地哀求:

    “倘若查明父亲冤屈,将仇家的名姓告诉我,好不好?他欠我德兴张氏举族清誉,更欠我父亲一条命!张逸飞愿手刃仇寇,亲手杀了他!”

    “张公子,慎言。”

    “我张逸飞堂堂正正做人,说出的话也掷地有声——父仇子报,天经地义!空怀一身好武艺,竟要货与这奸邪当道、残害忠良的朝廷么?!”

    魏殳脚步蓦地一顿,一根冷剑像是狠狠扎进心里。屈辱的烈焰猛然自脊梁窜起,一同烧灼着的,还有他按着剑的手。

    他浑身尽是凌然煞气,眸色沉黑,像是凝着霜雪,眼底却始终一片岑寂。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张公子,万事珍重——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长松院内,温恪烦躁地揉了揉眉

    心,将物证匣啪地合上。

    匣里盛着的物证,正是张崇血帛中所谓“殿试私相授受”于张秉谦的几张卷子。三道集英殿策论题下,洋洋洒洒写了千余字的文章,笔迹娟秀挺拔,颇具风骨。

    温恪本已心绪稍定,可方才一阅之下,直如兜头浇了一瓢冰水。

    无他,只因这纸上所书,竟确乎是张秉谦的字迹。

    天色向晚,雨声淋漓,几位大理寺属官已先行告了退。

    温恪向院中一望,恰瞧见魏殳斜身为那张氏公子打伞,片刻后,张逸飞起身离去,魏殳抖落伞尖雨珠,自磅礴雨幕里走来。

    那人半身都被淋得湿透,乌衣贴在肩背,衣下清癯的脊骨线条几乎纤毫毕现。

    温恪薄唇紧抿,望着那把绣着白梅的旧伞,眉睫低垂,又望向魏殳。

    那是他留给阿鹤的。

    温恪心眼莫名一阵发酸,可张氏公子生父新丧,这点微末的妒意让人如何开得了口。长松院正堂官差皆已散去,温恪腹中心思拐了九曲十八弯,只是闷了声问道:

    “哥哥,你在怜悯他么?”

    “强权倾轧,稚子何辜。”

    “可你瞧他的眼神,同对旁人都不一样——透过他,你在看谁?”

    “……曾经的自己。”

    温恪愣了一愣,那点不足为人所道的醋意一下子散了。

    他望着魏殳,心里忽然说不出的难受,默默解下披氅,拢袖护在魏殳肩上。温恪捏紧手中一沓草促誊录的案卷,喃喃低语道:

    “别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元·关汉卿《窦娥冤·正宫·滚绣球》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唐·贾岛 《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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