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梅子星
春末夏初，夜晚的空气还有些凉。
玉里梅梢飞驰三日，马背上的人也跟着飞驰了三日，除却在野地搭营短暂地歇了一晚，他们几乎没再下过马。
寻醒彻底虚脱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寻觉后来也梢不动他，风小岚边乐边把寻醒提到自己的马背上，倒是寻熹休息一晚后就神采奕奕，但也没多余的力气再去打趣寻醒了。
风一开始在耳边呼啸，呼呼啦啦的，等弈暮予习惯了这声音后，它就好像变小了，眼睛被刀刃划过似的，凉得生疼。
忽然，一只微凉的手遮住他的眼：“受不住就闭上。”
眼前逐渐温热起来，弈暮予拍了拍他的手背：“无妨。”
背后传来一阵微颤，像是在笑，那只手却没有拿开：“这么倔？”
弈暮予默然，须臾，见他当真没有松手的打算，无奈地道：“将军如此，不便驱马。”
“怎么会，先生多虑了，”临羡另一只手臂紧贴着他的腰身，修长有力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攥着马缰，“别睁眼，就快到了。”
弈暮予不知道就快到了和别睁眼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无论他睁不睁眼，那只手都贴在他的眼前，严丝合缝，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手心传来细微的触感，丝丝挠挠的，有点痒，临羡好笑地说：“先生这是做什么呢？”
“黑。”弈暮予轻声答道。
“马上就不黑了。”
弈暮予嗯了一声，索性将他劲瘦的胸膛当作靠背，面前袭来的凉风和后背传来的温热交杂再一起，颇为奇妙。
漆黑让他难以辨别时间，也难以辨别身处何地，视野被剥夺，其余的感觉就变得尤为敏锐，空气流动的声音、风拂过周遭树丛的声音，声声入耳。
不知隔了多久，玉里梅梢放慢了脚步，黑暗中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像是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弈暮予的耳旁忽然一热：“先生，我们到了。”
贴在眼前的手掌缓缓移开，弈暮予的眼前先是朦胧了一会儿，黑黢黢一片，但很快，风将眼前的薄雾吹散。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街道。
弈暮予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长街两侧布满青灰色的瓦房，亮着一户又一户的灯，身着素衣的孩童们手里打着灯笼，大喊一声后，冲他们又蹦又跳地拥上来，像是无数细碎的橘红色星星，灿烂又肆意地跳跃在眼前。
他仿佛从一段漫长的黑暗中过渡出来，心脏疯狂跳动着，宛如擂鼓，震慑而惊喜。
“啊!”寻醒被几声狗吠吓清醒了，六神无主地望四周看了看，“怎么了、怎么了？我们到了吗？”
“是啊是啊，到啦!”回答他的是一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姑娘。
寻醒发懵地噢了一声，猛地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在马背上，当即惨叫一声：“公子救我!”
可惜他这一声被淹没在一片热闹的喧哗声里。
“哎呀，好漂亮的孩子，”一个婆婆拉着弈暮予的手，将一笼鸡蛋塞进他的手里，“你是小羡的朋友吧？你要多吃点，太瘦咯。”
弈暮予莞尔而笑：“多谢您了。”
“哎哟，不要这么客气，你是从皇都来的呀？”
“是。”
“我就说，皇都才能养出你这么好看的人儿呀，”婆婆先是高兴，接着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不过我们小羡也很好看，是不是呀？”
她提起临羡的模样像极了提起自家孙孙，夸其他孩子的同时也不忘夸夸自家的孩子。
弈暮予忍俊不禁，临羡听见声音扭过头，笑了一下：“婆婆，您别是说我坏话了吧？”
“咂，瞎说。”婆婆笑着摆摆手，仔细打量了临羡一番，表情有些欣慰，见临羡去接其他包袱时，才对弈暮予小声道：“小羡去皇都前，心情很不好，小瑜出了那样的事，他肯定是最难受的那一个，我看了都觉得心疼，这下回来我看着他倒是好了许多，真好啊。”
弈暮予眼梢瞥向笑容灿烂的临羡。
好了许多吗？
“公子——”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撕心裂肺地一声喊。
弈暮予转身一看，寻醒正抱着马的脖子，满脸写着痛不欲生，几个小孩子在马下拽他的裤子，拽出来几根奇奇怪怪的药草，寻醒立即大喊：“别吃!那个不能吃!”
临羡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弈暮予的身边，说：“先生心情不错？”
弈暮予侧过头，嘴唇被抵上一块酸酸甜甜的梅子，他妥协地含进嘴里，抬眸看眼前这个眼梢和唇角都悠然上扬的人。
临羡眨眨眼睛：“不好吃吗？”
他的眼里飘着两侧的灯火，粲然无比，弈暮予从里面看到了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带上了笑意的模样。
那是我吗？
弈暮予恍了一下神。
“小羡!快快快，把这两只鸡也带回去，煲汤肯定香!”他的身后传出一声喊，一个男人提着鸡冲临羡挥了挥。
临羡扬起手将绑鸡的绳子一勾，从弈暮予身侧将鸡拿了过来，转而挂在玉里梅梢的脖子上，同样大声应道：“谢了啊叔!”
“客气什么呢!”
玉里梅梢被鸡啄了一下毛，从鼻子里喷出一道气，但始终没有如何躁动，好像知道搭在它背上的，是它心心念念的黍米一样。
临羡心情不错地晃悠着手中的篮子：“满载而归。”
弈暮予咽下梅子，舔舔沾着糖粉的嘴唇，偏头问道：“将军，还有吗？”
“嗯？”临羡一愣，视线移到他微湿的唇瓣上，扬起眉，“没有了，人家就给了我这一颗，先生若刚刚说好吃，我就找人家多要些了。”
弈暮予无言以对，略一颔首，继续往前走，忽然，手腕被不轻不重地捏住。
他一侧头，唇尖一甜，还没来得及说话，梅子味的香霎时萦绕在唇齿之间。
“好吃吗？”临羡笑着问，一副得逞的模样。
弈暮予有些郁闷，但梅子的味道的确很好，酸甜适宜，他咽下梅子，对临羡微微一笑：“不错。”
不知是在回答梅子的味道，还是在回答临羡之前问的那句话。
临羡笑起来，朝他凑近了点，看上去有些想擦去他唇上的糖粉，奈何手中东西太多了，只好作罢，于是退而求其次，弯起眼睛道：“乖，要多少都有，只要先生留在我身边。”
弈暮予笑了：“作为贿赂，这是不是有些少？”
身边不知道谁家的小孩，耳尖地听到他们说话，为临羡找排面似的，大声喊了一句：“羡哥哥很贵的，不少啦!”
临羡无辜地摊开手，似乎在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羡哥哥长得可好看了，好看的东西都贵，”小孩尤自喋喋不休地道，“好看的人肯定就更贵了，不过哥哥你也很好看，你们都很贵。”
弈暮予不禁笑了笑，临羡也捧腹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风小岚听见自家弟弟这番很有道理又很离谱的发言，大惊着上前，把他抱起来：“唉唉唉，我的祖宗，你瞎说什么呢？人能用贵不贵来衡量吗，改天告诉你先生，叫他好好罚你!”
戚括大摇大摆地走上来，抹抹花白的头发，嘿嘿道：“是你思想太龌龊，才会觉得他说得不对。”
“胡说!老戚，你忒的乱说话，”风小岚立刻做发誓状，对临羡保证道，“三爷，我绝对没有别的想法啊，我可从没去过烟花之地，我只是觉得这小子说话说得不对劲!”
“这话，你留着跟贵夫人解释，”临羡冲他身后一抬眉，潇洒转身走了，“休整一晚，明早启程。”
“是!”士兵们齐刷刷地回应道。
只有风小岚苦不堪言地喊：“夫人，我当真没有——”
街上再一次爆发出铺天盖地的笑声，一直延绵至候府。
弈暮予收拾好行囊，给几个跟到候府来的孩童拿了些糕点，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
“哥哥，我去军营了，明天见!”戚文秋坐在马上，冲他高兴地挥挥手。
寻醒不乐意了，跑到弈暮予身边，冲戚文秋吐舌头道：“谁是你哥哥啊？快走、走，谁乐意见你!”
“我不过是觉得你那串糖葫芦好吃一些，这才想拿糖人跟你换一换，怎么这般小气？”戚文秋无语地耸耸肩，“而且你不是没换吗？”
“我才不是因为这个!”寻醒一蹦三尺高，怒道，“公子是公子，才不是你哥哥，你再乱叫，我就、我就……我就往你水壶里放泻药!”
寻觉深觉丢脸，赶紧上前提起他的衣领，往府里拽，边拽边说：“对不住公子，我一个没看紧叫他跑出来了，我这就将他逮回去。”
“呔!我是狗吗？不许拽我!”寻醒奋力挣扎。
弈暮予心情很好，温声道：“好了，都回去休息，明日需继续赶路。”
寻醒这才安分下来，嘴边荡起两个小酒窝：“公子放心，我明天肯定早起，公子你也要好好歇息，我带了好多安神香，有檀木味的、有苍竹味的还有……”
寻熹原本已经住进了客房，正在收拾行囊，听见寻醒又要开始新一轮的聒噪，二话不说朝他嘴里扔去一个李子，睨了他一眼。
“唔!”寻醒怒气冲冲地含着李子去找她理论。
弈暮予的耳边清静了下来，不过这清静也只是近处的清静，南交街道依然吵吵闹闹，热闹非凡，但他不觉得恼火，反倒觉得惬意和心安。
“是不是比夙兴更热闹些？”身后传来由远而近的声音。
弈暮予没有回头，口角噙着浅淡的笑：“是。”
“我去皇都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哭得可凶，这会儿都像没事人了似的。”临羡也笑了笑，情绪没有再街道上时表现出来的那么高涨，但也不算太差。
弈暮予笑意微敛，说：“他们和旁人不同。”
与皇都里那些真的把临瑜的死抛之脑后的人不同，他们并非不在意，并非遗忘了，而是用他们的方式，体贴的、笨拙的安慰着临羡和镇南骠骑，这是他们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如将军顾及着他们一样，他们也同样顾及着将军。”弈暮予补充道。
临羡没吭声，隔了半顷，自嘲似的笑笑。
正因如此，他永远无法告诉他们，真相究竟是什么。
“老实说，回到这里，看见他们，让我几乎快要忘记那些罪无可恕的计划。”
弈暮予回眸看他。
“但我不会忘记。”临羡也看向他，眼里划过一抹流光。
是一个孩子提着灯笼从候府前晃了过去，跑走之前，对他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