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香客缘
云衔观热闹了整整一天,寻醒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夜里翻来覆去地检查自己的行囊,生怕漏带了什么东西。
寻觉捂着耳朵也能听见他发出的噪声,喊道:“你知不知道要赶几天的路才能到南交?路上没那么多时间给你睡觉,趁着这会儿天还没亮,你行行好,多少睡一会儿。”
“这跟我行不行好有什么关系?”
寻觉忍无可忍,将他轰了出去,啪地把门关上。
“呔!放我进去!”寻醒敲了好几下门里边也没动静,他把嘴一瞥,小声道,“不开就不开,我找公子去。”
一纸绢笺被抵在香烛上方,很快烧掉了一半。
弈暮予眼底倒映着绢笺上的画,直到它完全化作一团焦黑,瞳孔里跳跃着的火星才停下来。
一抬头,引入眼帘的是一尊庞然大物,相天师慈眉善目地凝望着他,好像站在这里,无论有什么邪念都能得到宽恕,无论有什么期冀都能被实现。
弈暮予点了三支香,双手合十,阖上双眸,姿势虔诚之至,心里却并无祷告之词。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进行祈祷了?
很久了,久到他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但他依然保留着点香拜神的习惯,点香、叩拜,一气呵成,心绪就在这样的动作中趋于宁静,所有浮躁之气因此而得到洗涤。
为什么不留在皇都?
这个这些天他被询问过多次的问题,他也在问自己。
因为不敢。
他始终记得他亲眼目睹启明帝萎靡之态的那个夜晚,那个自以为大事将成的夜晚,他的情绪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那不像他,但又是他。
是忽然被喂了一颗定心丸,觉得自己计划完美无缺时暴露出的丑态。
人一旦有了欲望和野心,就会变得丑陋,他对此坚信不疑。
我还没到那种程度。
弈暮予无声地对自己说。
皇都是一个会无限放大欲望和野心的地方,他已经见识过了,但他有能力支撑这份在皇都疯狂蔓延的野心吗?
他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间,也许有一天也会莫名其妙的消失。
至今为止,没有一件事是他觉得非做不可的,没有一件事是他能紧紧掌握在手里的,没有一件事是能够证明他来到这里是有他的价值的。
他站在这里,脚下是飘的。
“生错了时候。”
但这里真的就是属于他的地方吗?
他看到的事太少,对这个世间的了解太少,对自己的了解也太少。
他如同置身于一个陌生而偌大的楸枰,上面黑白纵横,他尚且看不清全貌,若是为了片刻安乐而将自己拘泥于一方之地,他就再难落下一子。
这样的他留在皇都里,迟早会变为井底之蛙,思绪会被利益支配,行为会被利益驱使,直到他再也无法真实地感知这个世间,直到他彻底忘记自己来自哪里。
野心被那么强烈地激发又被狠狠地消磨,最后泯然众人矣。
我不会走到那一步。
弈暮予确切地想。
不知隔了多久,弈暮予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忽而前方飘过一点香灰,随之望去,香灰在香烛间飞绕了几圈,最后轻飘飘地落在天师头顶。
弈暮予心里触动,不由得露出一个笑。
“公子?”殿外传来一道刻意放轻的声音,“公子。”
弈暮予招手让他进来,同样放轻了声音:“怎么啦?”
寻醒走到他身边,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我刚刚去公子的房间找公子,见房里没人,我就猜公子肯定到这儿来了,公子,你又没有好好睡觉!”
“那你呢,你怎么也没有睡?”弈暮予笑问。
“我们明日…现在应该是今日了,我们今日就要出发啦,我太兴奋了,所以才没睡着。”
弈暮予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我亦是如此。”
“真的吗?!”寻醒眉间飞扬,找到了知音似的抱住他的手臂,朝殿外走去,“我就说嘛,我们可是要出远门,就是应该很兴奋,寻觉和寻熹不兴奋,肯定是装的……”
寻醒得到了弈暮予的认同,直接兴奋到天亮。
下山时这股劲儿不仅没减弱,反而更浓烈了:“公子、公子,我们去候府吗?还是去城外啊?难道要去皇宫吗,我不想去皇宫,但如果一定要去也没关系!”
“去哪儿啊?”山道底下,一个人倚在一棵树旁,手里捻着一根树枝,放在一匹白马的脑袋前晃。
他抬眼瞥见四人下山,对于多出来的三个小朋友并不作过问,倒像是早有所料,目光停留在一个身着白色便衣的人身上。
弈暮予刚一抬眼,对方几步来到他身边,笑眯眯地说:“先生好守时。”
“将军在此,我怎敢怠慢。”弈暮予说。
寻醒激动地叫道:“侯爷您来啦,那我们是不是不用去宫里了?这就出发了吧?”
寻觉连忙抓住他的胳膊,防止他野马脱缰直接冲上前。
“恭喜你,答对了,”临羡打了个响指,一个护卫牵着两匹马过来停在他身边,“两匹马,你们三个分一分。”
“我们三个?那公子呢?”寻醒纳闷道。
寻熹往他脑门上一敲,抢先上了一匹马:“笨!公子当然是跟侯爷一起了,你别看我,我可没有载你的打算。”
“谁要你载了,”寻醒一跺脚,“公子,我不会骑——”
旁边的几个护卫发出善意的笑声,寻觉深觉丢脸,将他往另一匹马身边拎去:“闭上你的嘴,上马。”
几匹马儿在长街上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前行速度不算快,偶尔有商铺家的小孩出来张望,满眼好奇。
出城门之前,弈暮予回头望了一眼,云衔山变作浓郁的一小团,云衔观则作为小小的白点,安放在云烟草树之间。
“舍不得?”临羡的胸膛轻轻撞在他的背上。
弈暮予说:“若是舍不得,将军便会让我回去吗?”
临羡顿时笑出了声,笑过之后,偏在弈暮予耳侧,轻快地念道:“不、会。”
弈暮予被这一声念道耳廓发麻,不再说话。
一出城门,远远地瞧见一只整装待发的队伍,正是此次跟随临羡回都的骠骑,但此刻瞧上去却像是出现了点儿变故,吵吵嚷嚷的。
风小岚对着一个老人,满脸无奈,见了从城门口驶来的马,顿时心头一松,对老人说:“我们家三爷来了,您老想跟去,我说了不算,您得问咱们三爷。”
“对,我们都说了我们做不了主,诶,刚刚那个小子?哪儿去了?”另一名骠骑左看右看,最后视线移到玉里梅梢跟前,“嘿!这小兔崽子动作够快的。”
玉里梅梢轻蔑地瞥了眼前的少年一眼,旋即高傲地扬起头颅,目视另一个方向。
“哥哥、哥哥!你还记得我吗?”因着国丧,少年没有像以往一样浑身珠光宝气,但他一跳,腰间的铃铛就哐啷啷作响。
“哥哥?”临羡挑起眉,转而一笑,对身前的人道,“先生,找你的?”
弈暮予略一颔首:“曾有一面之缘,戚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戚文秋见他记得自己,神色大喜:“我也没想到哥哥你会在这里,我是来加入镇南骠骑的!侯爷,您就让我跟着你们吧,我有马,我不会拖后腿的!”
临羡没说话,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捏住戚文秋的脖子:“你加什么入?回去看店去,少来添乱!”
弈暮予看清老人的脸,双眸微微睁大了。
这是一张几乎没有一处好肉的脸,深深浅浅的刀痕遍布在鼻梁、嘴唇上,而其余的地方则是坑坑洼洼,满是烧痕,简直像是有谁极度憎恶这张脸,恨不得将上面的每一块肉都千刀万剐。
弈暮予认出了他,那位每过十日就一定会上云衔观祈福的香客。
戚文秋挣扎道:“我不回去,爹你都来了,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能跟我比吗!”老人吹胡子瞪眼。
寻醒看了半天,悄悄咪咪地对寻觉道:“这位小哥年轻力壮,该是比这位老人家更能上阵杀敌些。”
“我听见了!”老人瞪向他,寻醒立马噤声。
老人冷哼一声,复而对着临羡,郑重其事地挥衣跪下:“侯爷,在下戚括,家中经商,曾多次向南交捐赠银子粮米,侯爷可否看在这份上,容老夫一道前往?老夫毕生有一憾事,就是未能上阵杀敌,现下半只脚入土,不杀几个百越贼子,老夫心有不甘啊!”
临羡的目光慢慢扫过他,老人穿着一身素衣,并不华贵,背脊虽弯但双臂隐隐鼓起,跪叩时动作也不拖泥带水,下盘稳健,必有武功在身。
南交的确是时常收到匿名寄来的物资,此事他最为清楚,他跟临瑜提过这事,但没那个闲工夫去查是谁,只当是热心商户。
没想到现在这个人自己跳出来了。
“还有我还有我!”戚文秋补充道。
戚括眉头一皱,一掌正要冲他脑袋拍下,临羡开口道:“既如此,二位就跟上吧。”
说完这句,他再不多言,将马绳一抽,驱着玉里梅梢朝前驶去。
“将军答应得够痛快。”弈暮予说。
“我瞧先生对他们有点兴趣,这才答应了,怎么,先生不高兴吗?”临羡身子往前倾,发丝若有似无地在弈暮予脸侧扫过。
弈暮予脸颊发痒,不由得缩一下脖颈,说:“我对他们有兴趣,将军不该更提防吗?”
临羡不知怎的,笑得颇为愉悦,随即说:“正是提防才要放在身边,先生说是不是?”
弈暮予哑然失笑,正要开口,身后传来寻醒欣喜的叫喊声和寻觉忍无可忍的斥责声,以及寻熹和众士兵爽朗的笑声。
一浪接一浪的风拂过他的脸颊,硕大的一朵云浮在头顶,放眼望去,却是一派豁然开朗。
心情尤自大好,弈暮予眯起眼睛,笑道:“将军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