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风云变
“铛——铛——铛——”
寻醒边敲钟,边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地迈着步子,几个香客与他擦肩而过,他连忙合上半张的嘴,抬手行礼。
忽然之间,他吸吸鼻子,朝一个方向狐疑地看去:“咦?”
天边云涛微茫,清晨的晖晕将积攒一晚上的露水研磨成湿润清凉的颗粒,浮动在云衔观外。
时间还早着,天师殿内只有寥寥几名香客,寻醒扒在殿门外,探了个脑袋往里瞧。
一个穿着寻常,但极为劲瘦高挑的男人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挠挠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没等他细想,男人突然侧过脸,一道冷冽的视线直直扫过来。
寻醒心里猛地一跳,眼神当即乱飘起来,他不记得这张脸,却莫名觉得有些怪异,着急忙慌之间,他瞟了一眼男子所在的位置,皇家灵牌前。
这也不奇怪,香客们来云衔观都爱看这平日里见不着的玩意儿,其实这些灵牌都长得差不多,没什么可看的,但这男人的神情却极其冷漠,好像在看什么跟他有深仇大恨的人似的。
隔了好一会儿,等寻醒再试探着往那边看时,那个男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寻醒松了口气,紧接着又警惕起来,左右看了看,朝书厢的方向跑去。
“奇怪的男人?”弈暮予搁下手里的书,递给寻醒一杯清茶。
寻醒咕噜咕噜喝下去,眼珠子上下动了动,看着弈暮予,撅起嘴:“公子,你昨晚是不是又没有歇息啊?”
弈暮予噎了一下,随即笑道:“歇息了,只不过醒得早。”
“公子勿要骗我!”寻醒叫起来。
“好啦,你刚刚说奇怪的男人,怎么奇怪了?”弈暮予岔开了话。
寻醒的神情还是有些不满意,但还是认认真真地把自己看到的给弈暮予复述了一遍,最后补充道:“我还在他身上闻到了奇怪的味道,我昨日也闻见过这样的味道,腥甜腥甜的,像是猪蹄之类的东西被煮成了胶,味道变了,还有一些脂粉气。”
“真厉害,”弈暮予赞叹道,又对快要开始翘尾巴的寻醒笑笑,“我会留意,不过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前辈,也不要告诉寻觉和寻熹,可以做到吗?”
“那当然啦!”寻醒毫不犹豫地说,“但是公子也得答应我,要好好歇息!”
弈暮予忍俊不禁:“好,我知道了。”
寻醒虽然平日里不爱动,但思维总是特别跳脱,没聊一会儿就把那个奇怪的男人忘到九霄云外,走的时候,话题已经跳到昨天从书上看到的神奇草药方,在弈暮予的鼓励下,决定立刻去实践一下。
弈暮予目送寻醒离开,眸光带笑,旋即有条不紊地从茶洗里取出一只杯盏,放在桌对案。
忽而来风,檐上的新穗一痕青翠扬起,转瞬间,眼前已坐下一人。
弈暮予看过去时,他正抬起一只手,放在鼻前仔细嗅了嗅,神色有点郁闷。
“寻醒嗅觉尤为敏锐,”弈暮予莞尔,“将军不必在意。”
“不过这也就说明这种方式并不保险,是吧先生?”临羡对他一眨左眼,举杯呷了茶,“否则先生也不会早早察觉了。”
弈暮予浅笑:“只是察觉而无证据,便毫无意义。”
“先生说得是,所以——”临羡拉长了语调,“为了避免不好的事情发生,今天就是我最后一次用别的皮来见先生了。”
“将军有所思量便好。”弈暮予说着饮下一口茶。
临羡好奇道:“先生不问问我,准备在哪里动手吗?”
“时机、地点,将军比我清楚,我怎好班门弄斧呢?”
“可我倒很想听听先生的意见。”临羡语气诚恳。
弈暮予轻瞥了他一眼,放下杯盏,说:“风云楼。”
皇都内人流量最大的酒楼,也是祭地仪式的必经之路,站在楼上可以一览长街景观,唯一的弊端在于优势太过明显,一旦刺杀失败极其容易暴露。
但弈暮予不作这个假设。
默然半晌,临羡晃悠着茶盏里宛如翠玉般清碧的茶水,低声笑道:“先生,事成之后,不跟我回南交吗?”
“将军若是回得太急,不怕惹人猜忌吗?”
“先生不是告诫过我吗,他一死,总会有人怀疑到我身上,不过若只是猜疑,”临羡扬起手中的一纸信,轻扇了几下,“便拦不住我。”
他将信放在桌上,弈暮予一目三行地看过,眸光微动:“原来如此。”
这是一封实打实的军报,不仅详尽汇报了军营里的状况,还着重提到了百越近期有所异动,怕是要坐不住了。
战事有变就是临羡离开的最好通行令。
在还没有回到皇都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一系列准备,甚至将百越的动向也算了进去,最终得出祭地仪式这个最佳的刺杀时间点。
这可当真是……
弈暮予的视线小弧度下移,纸上没有落款——这封信不止这一页。
他心底一哂,抬眸朝对面看去,好像透过那张皮看见了临羡原本的面貌,嘴边挂着笑,轻快、恣肆得过了分。
“先生,”临羡一手支着下颌,身子往前凑了凑,“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弈暮予提起茶壶,给他斟上茶,温声道:“弈于战事一窍不通,又能帮上将军什么呢?”
临羡没应这话,目光随着他添茶的动作慢慢移动,就在他收手的一瞬,倏地抬手捏住他的手腕。
半烫的茶水飞溅出来,溅到虎口与腕相交的地方,弈暮予抬眸看他,似是疑惑又似是无奈地一笑:“将军,茶不合口味吗?”
“我没什么喜欢的茶,自然没有合不合口味的说法……”临羡手上一用劲,弈暮予立刻朝他的方向倾了倾。
临羡的眼里倒映出那张神色微变的脸,手上丝毫不松,另一只手举起杯盏,放在唇边细细一尝:“不过先生的茶,很对我的口味。”
“将军喜欢便好,”弈暮予轻轻抽回手,手腕泛着一圈红,“后日,时机成熟时我会制造混乱,争取一些时间,还请将军切勿恋战,速战速决。”
临羡举杯闻闻茶香,仿佛已经看到了滚烫的鲜血在眼前炸开的模样,额角的神经轻快地抽动起来,茶水沁人心脾的香又将他的心绪抚平:“自然。”
天色将暗未暗之时,阴阳相交,香客们纷纷下山,临羡悄无声息地混迹其中,行至山下,细小的一缕雨从他眼前飘过。
雨丝随风斜扫,淅沥而下,他踩过几块积水的石板,往回看了一眼,山上点起暖黄色的光,像一柄朦胧而虚幻的伞,罩在满目树荫之上。
这是他这些天来为数不多的,感到快意的时候。
但他不知道这份快意从何而来,是来自大仇将报的喜悦,还是因计划完备而带来的沾沾自喜,无论哪种心态都是他不曾有过的,也是他不该有的。
临羡仰头迎接着密密麻麻的雨点,愤怒和仇恨使他的双眼一度变得麻木,但他毫不在意,因为就差一点点了。
候府里点亮了灯,那里面有着他熟悉的人,但也少了他熟悉的人。
“滋。”
临羡点燃一只蜡烛,随即从袖口取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上面的字并不多,由霍兮亲笔,看上去是对一个人的监视情况汇总,而被监视的人,直属启明帝的南交援军统领秦意,近期并无异常。
临羡抬起手,信纸触及到火焰尖,焦黑色的卷边迅速蔓延,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颤巍巍的烛火映照在一双漆黑的眼眸中,作为一个微小的点,疯狂而炽热。
压在枕下的鸳鸯钺纤薄锋利,临羡屈指在上面轻轻一弹,唇边展开一个森然的微笑。
这样的武器,实在太适合用来割断一个人的喉咙了,就算是割断一只鸡、一头猪的喉咙也不会比这更轻松。
那一天不会太远,他确信,就差一点点了。
绵绵不绝的淅沥声浇透了整片黑夜,第二日在逐渐潮热的空气里悄然而至,距离祭地仪式还有一天。
临羡没有外出,关于祭地仪式的行程他早已了熟于心,对于仪式的特殊时间点,他和弈暮予都曾做了一遍又一遍的估算,他们都不允许任何地方出现纰漏。
确认时间线无误,他开始在脑海里进行无数次演练,有成功、有失败,他不断对失败的几次进行纠错,之后继续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破晓将至,他攥紧腰间的玉牌,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复而拾起鸳鸯钺,走出房间。
候府外有些嘈杂,街上传来乱七八糟的声音,天还昏暗着,显得有些怪异。
临羡无意理会,手中银白双影宛如戾风,愈发凌冽,直到一式完毕,他才发现耳边不知何时响起了遥远的钟声,又沉又闷。
而街道上的尖叫声、啼哭声冲破了天亮前的最后一丝阴霾。
“铛——铛——铛——”
钟声迟迟未停,临羡推开候府大门,几道尖细的嗓音混在各式各样的吵闹声里,尤为清晰:
“皇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