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定心丸
临羡随着最后一波香客一道下了山。
晚钟声在山林之间环绕,微风扬起绢笺的一角,又被很快抚平。
弈暮予持笔绘图,一时间,厢房里只剩下作画时的窸窣声以及寻觉为他砚墨的细微声响。
没过多久,弈暮予放下笔,对寻觉微微一笑:“可以了。”
寻觉颔首应是,半坐在弈暮予身边,瞧了瞧那张半干的画,神情有些迷惑:“公子画的是……”
他犹豫半晌,试探着道:“一座高楼?下面的像是街道,这里还有很多芝麻,也像是蚂蚁,那最上方的这个……”
寻觉对着那黑黢黢的一坨,哽了半天,十分不自信地说:“是站在街道尽头的蚁后吗?”
弈暮予忍不住笑了一声,说:“嗯,你说得很有道理。”
“公子,你就别打趣我了。”寻觉脸上红红的。
“是我画得不好,怎么会打趣你呢,”弈暮予笑笑,“现下我画完了,你有什么事情想要与我说吗?”
近些日子,寻觉每每见了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每次都好巧不巧被巫清子打茬,原先要说的话没说下去,现在夜里专门跑来,怕是已经憋不住了。
“是,”寻觉的表情很是正经,前几次接连被巫清子打断,给他整怕了,这下很快就说了出来,“我近来觉得,公子似是与从前不一样了。”
“何以见得?”
大概真是这些天琢磨得多了,寻觉不假思索,一条一条列举出来:“从前公子虽然并不拒绝太子殿下来云衔观,但那是出于礼数,公子从未主动相邀过,此为其一,公子从前并不常下山,近来出去的次数却变多了,此为其二,另外……”
寻觉有些吞吞吐吐,弈暮予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鼓励般的道:“另外什么?”
“我总觉得,公子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没有告诉我们,我、我不是说公子一定要告诉我们,我只是觉得——”寻觉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胆似的挺直背,“我可以为公子分担很多事,过往公子什么都与我们说的,可现在……”
他说着说着语气又低落下去,脑袋也耷拉着。
“是我不好。”
头顶传来轻柔的一声,寻觉立刻抬起头,疯狂摆手,但不等他说话,弈暮予摸摸他的头,说:“没有考虑到你们的心情,是我的不是,不告诉你们,并非是不信任你们,只是目前还不是告诉你们的时候。”
告诉他们,朝堂有多阴暗吗?告诉他们,忠心耿耿的将军受到了怎样的迫害吗?还是告诉他们,自己正决定要做一件怎样离经叛道的事?
弈暮予从没想过要瞒他们一辈子,但绝不是现在。
就像临羡无法告诉自己的士兵,他要做什么一样,在没有确定事情成功之前,弈暮予绝不会容许牵连到哪怕一点点云衔观。
所以即使是巫清子,他也不曾透露一星半点的信息,巫清子也默契地从未过问,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最佳选择。
“可以相信我吗?”弈暮予轻声问道。
寻觉重重地点点头:“当然!我肯定相信公子,正是因为相信公子才忍不住想问的,但公子今日说的,我记住了,那就等公子觉得可以告诉我们的时候再告诉我们吧。”
弈暮予莞尔道:“好。”
一番坦诚下来,寻觉只觉得眼前都明亮了许多,正想再闲聊,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寻醒大喘着气,冲进房里,说:“公子!大事不好了——”
弈暮予眉毛微蹙,起身抚住他:“慢慢说,怎么了?”
“皇宫里来人,叫师父现下去宫里一趟!”
寻觉登时舒了口气,说:“这有什么大事不好的?”
“进宫,进宫!宫里的人我都不喜欢,肯定不好啊!”寻醒理直气壮,眼睛一转,“公子要去找师父吗?我带公子过去,寻熹还在那边守着呢!”
弈暮予稍作思量:“也好。”
寻醒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往观门口走,门边的青阶下,为首的太监生得低眉眼顺,对巫清子笑得毕恭毕敬:“国师大人,咱们这就走吧?”
寻熹听见脚步声,很快凑到弈暮予身旁,低声道:“公子,我听这意思是陛下夜里睡不着,嘴里还念念有词,怕是中了邪,所以才叫师父去一趟呢。”
弈暮予略一颔首。
“非得现在去?”巫清子满脸不情愿,抬起一只光溜溜的脚,“我才沐浴过!”
太监好声好气地道:“国师大人,咱家也是听命行事,还请与咱家走一趟吧,陛下夜夜难眠,咱家也是担心得不行,太医院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半点用处也没有,这才只能来叨扰您老了。”
巫清子甩甩衣袖,哼了一声。
太监心道这真不是个好劝的老家伙,听了陛下口谕都这般态度,恐怕还得再劝上一劝才行,正想着,暗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前辈,不如弈与您同去?”
太监提着灯笼,随声看去,看清来人的模样时,顿时眼前一亮:“这位是?”
“我的好友,”巫清子率先开口了,不顾太监震惊的表情,冲弈暮予挤挤眼睛,“想出去转转啊?”
太监立刻急了,去皇宫哪里是能闲逛的呢?国师是当真不知道事情有多着急!
弈暮予眼梢扫过太监,垂眸一笑:“方才听这位公公说陛下夜夜难眠,弈久病成医,兴许有一二法子能帮得上忙。”
寻觉听了这话,也许是对寻醒的智力不太有信心,及时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冒出一句公子你现在也不太能睡得着觉。
太监见巫清子面色稍有缓和,像是也在考虑,连忙添了把火:“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国师大人,咱们这就上路吧?”
巫清子摸摸胡子,冲弈暮予一挥手,跳上了轿:“走。”
“咕、咕。”
天空是难得一见的深红色,所有辉煌富丽的建筑都显得萎靡而哀艳。
尖细的喙,漆黑的眼睛,灯笼的光映照出几只伫立在檐上的夜枭。
它们时而不动如山,时而小弧度扭转一下脖子,警惕地打量着皇宫内的不速之客。
太监和宫女在清心殿外齐刷刷地跪成了好几排,有几个的脸上还挂着彩,心惊胆战地竖起耳朵去听殿内的声响。
“啪!”
一个花瓶被扔出了殿外,直直砸到一名宫女身前,炸起来的碎片将她的脸划开一道口子,但她半点声音也不敢吐露出来,伤口不断涌出血,只能含着眼泪默默忍受。
身旁掠过两道人影,忽然,有一个人在她身旁顿了顿,递过去一块手帕。
宫女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一张漂亮得惊人的脸,怔神之余,慌忙地道:“不…不用……”
“太子殿下赏给你的。”弈暮予对她一笑,旋即抬步向殿内走去。
“啪!”一只杯盏摔在巫清子的身前,伴随着一声暴喝,“别过来,别回来,护驾、护驾!”
“唉哟,陛下、陛下,”太监连忙跑过去,扶住启明帝摇摇欲坠的身子,“是国师来了!”
偌大的清心殿,地面满是瓷器、琉璃的碎片,启明帝半靠在龙床上,左手紧拽着纱幔,右手抓着一只剑鞘,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国师?国师救我!”
“正是,国师来了,陛下您安心,”太监见启明帝情绪有所缓和,松了口气,又连忙冲巫清子喊,“国师大人——”
巫清子走上前去,喊了启明帝几声,没有得到回应,他一皱眉,掐指算起来。
太监也有眼力见,对弈暮予嘱咐了几句要事事小心,就出去候着了。
启明帝现下神志不清,给了弈暮予打量他的机会,他嘴里念念有词,弈暮予仔细辨别着他说的内容,遗憾地发现根本凑不成一句话。
突然,启明帝叫了起来:“他要来杀朕!他回来了,他是不是回来了?!”
巫清子没应他的话,准确来说是不打算回应,眉间皱得越来越紧。
弈暮予却因为这一句话神色微动,轻声问道:“陛下,谁回来了?”
“他、他!”
“他是谁?”
启明帝张张嘴巴,又立刻紧绷,怎么也不肯说出那个名字:“他要杀朕!他要杀朕!”
“他为什么想杀了陛下呢?”
启明帝恍惚了一下:“为什么?为什么?他恨朕!他、他们是不是知道了?不可能,怎么会呢?不可能啊……”
弈暮予的眸光渐渐沉下去,语气仍是温和:“不可能的,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伤害陛下。”
“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伤害朕,”启明帝愣愣地重复,突然狂拍龙床,“朕是君王,谁敢伤朕!”
“没错,没有人敢伤害陛下,”弈暮予继续放柔了声音,诱导着说,“陛下是安全的,陛下,您是安全的。”
启明帝慢慢地挎下双肩,垂下头,喃喃道:“朕是安全的,没人能伤了朕,朕是安全的。”
巫清子收起手,面色沉得可怕,看着安静下来的启明帝,没有说话。
弈暮予冷淡的视线从启明帝身上移开,见巫清子一反常态,说:“前辈?”
“走吧。”巫清子再不多看启明帝,拍拍弈暮予的肩,朝殿外走去。
“前辈且慢,”弈暮予没有立刻动弹,启明帝如今这副模样,显然让他足够惊喜,“陛下的身子,可有大碍?”
太监许是听到了动静,从殿外走进来,看见启明帝安静了下来,欢喜地一拊掌:“哎呀,国师大人当真是——”
不等他说完,巫清子抬手打断了他,随即挥抛而去,落下一句:“陛下大限将至,传密令下去,早日准备册封事宜,切记,此事不可宣扬。”
太监呆在原地,显然没反应过来。
弈暮予怔怔地朝启明帝看去,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明明身着龙袍却是一副萎靡痴傻的模样,此刻正专注地看自己的手,嘴唇鱼似的上下不断触碰,像在念驱邪的咒语。
装的?弈暮予紧紧盯着他,试图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啊!”太监悲叫一声,朝启明帝奔去。
弈暮予低垂眼帘,慢慢转过身,双手微微发着颤,旋即,他将脸掩在手掌里,身体轻微颤动。
背后传来太监的啜泣声,他的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有眼泪从指缝中不断渗透出来。
无巧不成书。
他们为启明帝设计的葬礼在三日之后,而他就在刚刚得知,陛下大限将至。
多么及时的一颗定心丸。
在手心之间,弈暮予流露出一抹极力压制的微笑。
做得到。
做得到!
计划会成功,他决定投入这个世界的第一步——会成功!
弈暮予缓缓收起手,轻呼出一口气,冰凉的涟漪荡在眼底,神色归于平静,巫清子卜筮之数虽精,但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
殿外传来几声夜枭叫,弈暮予迈着步子,循声望去。
那几只黑鸟张开双翅,复而合拢,乌黑的身子拧作一团,随着短暂的振翅声后,仿佛一刹那间溃散成了灰烬,遍寻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