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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荡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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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1]。”寻觉坐在一面铜钟旁,捧着书,却不看,阖眸背诵。

    风过山野,林叶轻摇,寻觉收好书,卡准时候敲响了报钟。

    “铛——铛——”

    钟声霎时间在山林之间回荡,天上的云烟还没散尽,天师殿内却已升起袅袅香烟。

    寻觉诧异地走进殿里,天师像前的香炉燃着清寂的光,仿佛烧了一整夜,携来了夜间的寒气,不等他出声,里面站着的人先回过了头,对他莞尔道:“早读结束了?”

    “是,”寻觉点点头,又走近几步,发现弈暮予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公子昨夜未曾休息好吗?”

    “无事,老毛病了。”弈暮予说。

    寻觉显然不觉得这是无事,随他一同走出殿,立刻准备拐弯去厢房:“公子已经许久未这般了,我叫寻醒重新配一些安神香来。”

    “不必,”弈暮予把他叫住,见他皱起眉,又认真地补充了一遍,“当真不必,安神香还有许多。”

    他态度笃定,寻觉只好挎下肩膀,但还是忍不住叮嘱道:“公子要记得使,从前公子也少眠,后来用了安神香慢慢好了些,为何现在又睡不着觉了?”

    弈暮予没有立刻说话,昨日短短一天发生的事几乎抵得上他这两年所有发生的事,实在是叫他想不失眠都困难。

    不知寻觉是不是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些什么,还是从昨晚见他回来点香就开始心存疑惑,寻觉的神情变得郑重。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公子,这是我今日早课习得的,无论昨日发生了什么叫公子这般牵挂,昨日已逝,公子当以身体为重。”

    树如浓墨,飞鸟栖在枝头,转动着脑袋注视走过树下的两人,许久之后,弈暮予仿佛轻叹了一声:“你说得对。”

    寻觉舒了口气,刚舒到一半,身旁的人又说:“昨日已逝,来日未来,若想改变些什么,得趁着现在。”

    寻觉舒了一半的气立刻又提起来,心道,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在他再开口前,弈暮予冲他微微笑道:“走吧。”

    “公子,我们去哪里?”寻觉下意识跟着走了几步才问道。

    “大清早的你还想去哪里?”巫清子的声音从一间厢房里传出来,紧接着厢房门被大大推开,他挠着头皮走出来,瞅了弈暮予一眼,伸了个极其夸张的懒腰,“先用膳,用完膳再说别的,不吃早膳天昏地暗,没听过啊?”

    “我好像真的从来没听说过这句话……”寻觉纳闷地道,“公子,你听说过吗?”

    巫清子连忙抢在弈暮予开口前,十分理直气壮:“当然!这话就是他告诉我的,你分明是我的徒儿,怎么不信我,反倒要问他呢?”

    “公子教我的,师父您从来不教我,”寻觉一本正经地列举道,“公子教我棋——”

    “等等,”巫清子打断道,“你的棋可是我教的!”

    寻觉毫不动摇地继续道:“师父您教我下棋,公子教我的是可以棋盘观天下,可以棋道观人心。”

    “噢,”巫清子瞧瞧弈暮予,有点欣慰又有点臊地扣扣鼻子,接着问,“那你公子还教你什么了?”

    寻觉想了想,说:“很多,我想知道的,公子都会告诉我,不光是我,寻熹寻醒也是,您老是把我们当幼童,很多事都不告诉我们,但公子不这样想,所以师父,不是我不信任您,而是您老把我们的话当玩笑。”

    巫清子纳闷地回想了一会儿,寻觉看出来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善解人意地道:“不然我把寻醒和寻熹叫过来?”

    巫清子嘿嘿道:“我这才回来,你就要联合他们两个一起弹劾我?暮予,你说句公道话,我这师父有这么不称职吗?”

    弈暮予噙了笑:“您是他们的师父,我岂敢妄论。”

    “不成不成,今天这话不说清楚,我这早膳怕是吃不下了!”巫清子嚷道。

    寻醒从厢房里跑出来,叫道:“谁啊?谁不吃早膳,我可以吃两份!”

    “师父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寻熹从练武场走过来,显然已经练了一会儿了,脸上红扑扑的,“我看你也别吃早膳了,捣鼓一些提升五感的药草吃吧。”

    “岂有此理!”寻醒一声嚎,气得原地跳起来。

    树枝上的鸟儿纷纷飞起,又换了个枝头落脚,津津有味地继续看热闹,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啼叫,似乎兴高采烈地要将这份沾着露水的热闹气扩散至山下,延绵整个皇都。

    同一时间,金銮殿却是鸦雀无声。

    启明帝一手按压太阳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叩拜在前的人,缓缓道:“南交侯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谢陛下,”临瑜再一叩首,起身道,“如今南越营已败,蛄君已死,然百越狡诈,沧越营、桑越营、玄越营亦非等闲之辈,臣于皇都日日惶恐,恐其趁虚而入,今臣请命返回南交,以护我大启安康,望陛下恩准!”

    启明帝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意味,说:“镇南骠骑此次剿灭南越营,百越损失惨重,恐怕一时不会发难,南交侯是不是太多心了?”

    “陛下说得是,只是臣近日夜夜难眠,心中惴惴不安,南越营败北究其根本是蛄君因刺杀身亡,统帅死,南越营则方寸大乱,然而百越狡猾,主帅分四人,假以时日,未尝不会卷土重来。”临瑜说。

    启明帝凝目看他半晌,却将话扯到了另一边:“你方才说蛄君是因刺杀而死,这倒是朕第一次听闻,刺杀蛄君者是何人,此为大功,该赏。”

    临瑜的背部唰地冒起一层冷汗,稳住心神,说:“此人生于夙兴,此前未有战功,臣意外发现他极擅刺杀,便派他于交战前夜入南越营刺杀蛄君,可惜在南越一役中,此人终归是战死沙场。”

    “可惜了,”启明帝叹了口气,“抚恤家眷、安葬事宜可都做好了?”

    临瑜顺着说道:“是,有劳陛下挂心,我大启男儿战死沙场者不在少数,正因如此,臣万万不愿叫他们白白牺牲,百越狼子野心,臣片刻也不敢松懈。”

    启明帝不语,百官静默,忽然,一道声音在人群之中响起:“陛下,臣以为侯爷所言有理。”

    都察院左都御史宋载云上前一礼,说:“百越人素来阴险狡诈,唯独镇南骠骑可与之抗衡,现侯爷在都,百越竖子难免不会动些歪心思啊。”

    “总宪大人此言不假,”又一紫色官服者出列行礼,他岁至中年,面上多有沟壑,“臣以为,独独百越之事不可心存侥幸,若是稍有松懈,给百越可趁之机,怕是会追悔莫及啊!”

    殷明安听了片刻,扯扯嘴角,说:“宋大人与颜大人平日里素无往来,怎的今日倒像是约好了要为南交侯请行?”

    启明帝神色微变,一眼看向临瑜,临瑜面不改色,只向殷明安投去冷然的目光。

    颜伯庸呵呵一笑,不慌不忙地道:“明溯殿下纵览百官家务事,下官佩服,只是臣所言俱是为了大启社稷,万万没有特地与谁相约,又特地为谁请行的道理,还望陛下明鉴。”

    宋载云打定主意对殷明安不理不睬,只看向启明帝,行礼道:“陛下明鉴。”

    启明帝的目光徐徐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殷明安一笑,转眼看向不发一语的殷明道,说:“皇兄如何看?”

    殷明道本就憋了一肚子的话,奈何近几日母后日日都教训他要谨慎行事,这才忍了又忍,然而这厢殷明安都指着他鼻子说话了,他若是再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太窝囊!

    想到这里,他顾不得傅黎投来的眼神,迈开了步子。

    “陛下。”一道声音响起,生生扼住了他的脚步,谢温眠看也不看他,掀袍而叩。

    启明帝慢腾腾地揉着太阳穴:“相国快快请起。”

    临瑜微蹙眉头看着那个站在前方的老者,临家与谢氏毫无往来,谢温眠为什么要来掺这一脚。

    “老臣以为,宋大人与颜大人所言甚是,百越一日不灭,我大启就一日不宁,唯有收复百越,荡尽宵小,方能还我大启一片安定。”谢温眠慢慢地说着,抬起头望向启明帝。

    “镇南骠骑所向披靡,令人叹服,南交侯心系家国,令人动容,正如侯爷所言,百越尚有余力,不容轻视,然百越经南越一役,损失惨重亦是事实,老臣以为便应趁此时机,攻打百越余下三营,彻底收复百越,还我家国安宁!”

    百官错愕,临瑜的震惊亦是达到顶峰,谁也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番话。

    殷明安看向谢温眠,颦眉道:“怕是不妥,百越虽折一翼,但实力仍是不容小觑,百越三大营栖于山林,地势错乱复杂,且常年瘴气弥漫,贸然进攻,我军怕是会损失惨重。”

    “一日不成,便一月、一年,百越已呈前所未有的羸弱之势,收复大计断然不可一拖再拖,”谢温眠侧目望向临瑜,“莫非侯爷,从未想过收复百越一事吗?”

    临瑜攥紧拳头——他当然想过!但是收复又岂是说说那么简单?

    临瑜忽然想起巫清子昨日说的,临家近日恐有一难。

    这可真他娘的是个大难。

    “相国所言深得朕心,”启明帝终于开口道,他放下揉额的手,身子往前倾了倾,“临瑜,你可愿担此重任?”

    临瑜死死咬住牙根,隔了半顷,顿首道:“臣领命!”

    “好,好!”启明帝大笑几声,这几声仿佛冲散了他眼底的阴婺,他冲旁边招招手,“来啊,给南交侯呈壮行酒!”

    一名太监手脚麻利地端来一碗酒,碎步走到临瑜跟前,双手呈上,尖着嗓子道:“侯爷请。”

    临瑜捏着碗壁,心中冷笑,这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我答应呢。

    坐在最高处那人又道:“荡尽宵小,收复山河!”

    金銮殿在这一声后骤然宁静。

    “荡尽宵小,收复山河。”临瑜将酒一饮而尽,狠狠将碗摔到地上。

    “啪!”

    杵掉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挨到石壁才停下来。

    “干嘛啊,不想收拾了就扔东西,谁教你的?”临怜扭过头道。

    临羡有点纳闷地看看自己的手,捏了捏,说:“没扔,我哪敢扔东西。”

    “没你不敢的事儿,收拾完了就出去,站这儿挡我光了。”

    “我得是什么体型才能挡着光。”临羡嘴上说着,但还是走出了门,往外看去,发现压根什么都看不见,他脚一蹬地,轻飘飘地掠上屋檐,盘腿而坐。

    眼下满是沥青的瓦房和纵横交错的街道,和煦的日光给这片青色叠加上琉璃似的金黄,积水反射着耀光显得更加灿烂炙热。

    又看了一会儿,视野之间闯进一匹黑色的马,马背上骑着他英俊潇洒的哥。

    临羡扬起眉,吹了一声响亮的哨。

    临瑜很快回了一声同样响亮的。

    “天都亮了,你俩这会儿打鸣是不是有点儿晚了?”临怜从屋里走出来,提了一个包,摸着里面的东西,她顿了顿,“你之前说弈公子可能知道你易容的事儿了,真的假的啊?”

    临羡目光转向远处的一抹苍绿,因为隔得远,看上去已经有些偏黑了:“我能拿这事儿骗你吗?真的。”

    “我就这么确认一下,”临怜拧起眉,又舒展开,“弈公子不是多嘴多舌之人,此事让他知道了,对我们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临羡没说认不认同这话,只说:“他这样的人,注定是要入仕的。”

    临怜说:“他本人不是不愿吗?”

    若是渔人眷恋桃花源而不肯重新入世,他的结局会是如何?

    临羡脑海里乍现过这句话,半晌,慢慢地说:“是吗。”

    “我想过他入仕的可能,所以说对我们未尝不是好事。”临怜揉了揉鼻梁。

    临羡有些讶异:“你倒是很相信他?”

    “信与不信无关紧要,但起码他屡次帮咱们是事实,”临怜仰头跟他说了半天话,仰得脖子疼,“你要不要去云衔观给人家道个别啊?这一回南交,不知道多久才能见着了。”

    临羡斩钉截铁道:“不去。”

    “没人性。”临怜短暂地评价道,听见候府门开了,冲外头招招手,又回头对临羡说,“真不去?明儿可就走了。”

    “今天走。”临瑜走进来,晃了晃手里的诏书,颇有点急不可耐的意思。

    “那就走,”临羡跳下房檐,拍了拍沾灰的手,“现在指不定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家,人家跟我无冤无仇,我给他添什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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