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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羁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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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羡眼梢带笑,欣然点头:“好啊,那就慢些走,不过皇都的月亮不如南交的好看,弈公子喜欢赏月,不妨中秋前后去南交瞧一瞧。”

    弈暮予从善如流地接道:“南交的月亮更圆些吗?”

    “也不是,只不过在那儿瞧着月亮,心情能更好些。”临羡诚实地说,风从长街的另一侧吹来,将他的头发吹得微微荡了荡,带起一股若有似无的皂角香。

    弈暮予轻瞥过去。

    他鬓间的发湿着,发尾却是干的,可见只草草清洗了面部或上半身,衣物并非在贡院时穿的一身黑色劲装,衣褶平整,像是被有意捋顺了,南交候府里多为老仆,显然做不出这种体贴活,弈暮予更倾向于是临怜让他换上的。

    只是粗略一扫,弈暮予掩去眼底的疑虑,说:“想必南交对将军而言分外重要。”

    “自然,羁鸟恋旧林,对从小长大的地方,自然是有些特别的情分在,”临羡像是浑然未觉他的打量,微微一笑,“说来还不知弈公子故土所在何处,弈公子曾经记忆有损,现下可是恢复一二了?”

    记忆究竟有没有损,弈暮予清楚,临羡也清楚,这会儿刻意问出来,倒像是起了忌惮,又或是…等个坦诚相告。

    弈暮予稍作停顿,像是在思索如何解释,临羡也不催促,踢起地上一颗小石子,在靴尖轻轻一颠,石子霎时间滚出去老远。

    “将军可曾听闻桃花源的故事?”就在临羡觉得他可能不愿意说的时候,弈暮予开口了。

    他直接略过两个问题,临羡仿佛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求个答案,侧头看过去,说:“未曾听闻,弈公子同我讲讲?”

    路旁的摊位点着灯,微暖的光明明晃晃,随着弈暮予的走动在那张宛如玉琢的脸上留下会移动的阴影,弈暮予不快不慢地说:“传闻有一渔人,忽逢桃花源,只觉此间悠然自得,辗转数日再入世已不知何年何日,后人再寻此处,无果。”

    临羡听完,挑了一下眉道:“听上去倒是颇有缱绻之意。”

    “是,将军方才说羁鸟恋旧林,让我想起了这个故事,依将军之见,若是渔人眷恋桃花源而不肯重新入世,他的结局会是如何?”

    “我不知,但我想,若他所眷恋的是世间,曾经就不会走入那片桃花源。”临羡说。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弈暮予一愣。

    临羡步履轻盈,说话的语气也轻快:“我随口一说,弈公子不必在意,不过弈公子讲的故事倒是提醒了我,我方才说的羁鸟恋旧林似是有些以偏概全了,渔人眷恋旧林,重新入世,但世间总归是有人不愿重新入世的。”

    “也总有人一开始就不会走入那片桃花源。”弈暮予轻喃道。

    他的神情难得恍惚,临羡觉得新奇,也不急着将他从思索中拉出来,恰好走到酱鸭店前,只吩咐店家几句的功夫,一回首,弈暮予眼底已然一片清明。

    临羡有些遗憾,心道这恢复得也太快了。

    弈暮予捕捉到他脸上转瞬即逝的一点失望,忍俊不禁道:“将军。”

    “怎么了?”临羡迅速整理好表情,冲他眨眨眼。

    “多谢。”

    临羡状似疑惑,唇边却是微抬:“弈公子为何又对我道谢?”

    “对的话多说几次又有什么打紧,”弈暮予也是对他一笑,再次用两年前说过的话应道,估摸着巫清子和临瑜也该聊得差不多了,他又轻声提醒,“将军,稍后便回吧。”

    “诶——二位客官,二位的酱鸭来了!”店家一边吆喝一边拿着大包小包走过来。

    临羡接过装着酱鸭的油纸袋,另一只手指指天空,说:“不赏月了吗?”

    弈暮予向上瞧了一眼,月光煞是柔和,连带着他的目光也纤柔起来:“回去的一路,亦是赏月的好时候。”

    他们回侯府的时间卡得正正好,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声音,等他们走进正厅时,巫清子已经重新戴上斗篷,对临瑜拱拱手,言辞恳切地说:“老朽言尽于此,侯爷,望自珍重啊。”

    临羡闻言看向临瑜,临瑜没有看他,只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虚握的左手,一张素来带点冷意的脸出现前所未有的挣扎,隔了半顷,临瑜终于抬起头,作揖道:“多谢国师告知。”

    这状态实在不对,临羡蹙起眉,将目光投向巫清子,不等他开口,巫清子已然起身,对他略一颔首道:“有劳临小将军跑一趟了,只是今夜天色已晚,我们便不多留了,暮予。”

    弈暮予一眼扫过临瑜手中拿着的丝绳,像是系发用的,视线并不多作停留,对临瑜和临羡分别一礼:“侯爷、将军,告辞了。”

    临瑜没再留人,跟临羡一起将两人送了出去,短短几步路,却走得有些失神,直到临羡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才甩了几下脑袋,把自己甩清醒了点儿,再一看,巫清子和弈暮予已经走出老远。

    “进屋吃饭了,大将军。”临羡没直接问他刚刚究竟谈了什么事,让他这会儿这么魂不守舍,只说了这一句就往府里走去。

    临瑜盯了他背影一会儿,见他疑惑地回过头,立刻欲盖弥彰地朝他手上瞥了眼,问道:“酱鸭没给人家?”

    “买了两袋子,”临羡晃了晃手里的一个油纸袋,“有事儿没事儿都先填饱肚子再说,你教我的。”

    临瑜想了想,好像自个儿还真说过这话。

    须臾,他嗤笑一声,上前往他脑袋上一摁:“你那时候也没听啊,撒泼打滚要跟着上战场,叫你姐和娘心惊胆战,跑关口才给你拽回去。”

    不等临羡反驳,临瑜又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说:“行了,今儿算你有孝心,知道给哥留一袋,今朝有酒今朝醉,陪我喝点儿,你买的那瓶酒我还没喝呢。”

    临羡笑道:“你可别喝了告诉姐是我硬要你喝——”

    “我是那种人吗?”临瑜喊道。

    “他心里指定想着你可太是了。”一道清丽的女声抢先回了这话,临怜抱着手臂倚在门旁,手里提着一个黑瓷酒罐,话音刚落就直直朝临羡扔过去。

    她抛得随意,酒罐十分不稳地在空中斜了斜,临羡眼疾手快,一把勾住罐上的细绳,叹道:“临二小姐,您的准头呢?”

    临怜转身摆摆手,走进前厅:“放南交了。”

    前厅灯火通明,老仆们已经布好菜,香气四溢,充斥着令人沉溺的温馨。临瑜坐在椅子上,心里不知怎的,慢慢平静下来,一杯酒递到他眼前,他抬手一接,猛地灌下去。

    临怜看着他过于豪迈的喝酒方式,只皱了一下眉,没有制止。

    临羡轻晃了晃酒杯,还没入口,一道堪称冷静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这皇都怕是要容不下咱们家了。”

    临羡持酒的手一顿,紧接着,临瑜继续道:“两日后,我们回南交。”

    “咔擦。”

    弈暮予踩过一片落叶,发出细微的声音。

    巫清子向来步伐矫健,可自打出了候府,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像是在思索事情,弈暮予没有多言,陪着他慢慢走。

    “暮予。”身旁的老人突然发声。

    “前辈请讲。”

    巫清子问:“你可知你为何会来到这世间?”

    弈暮予微觉错愕,不是因为巫清子这话问得太突然,而是巫清子问出的话,实在不像是他会问的。

    早间巫清子询问他的道是什么,他明面上说着随遇而安,实际上尚未找到,但他在两年前就知道了巫清子的道——万物皆有定数。

    正因如此,巫清子从不过问他来的契机是什么,从不过问他来自哪里,对他的种种善意都是出自对天命、对命数的敬仰,就像早已知晓他来这里是必然。

    他没出声,巫清子也没真要他回答,很快就自顾自地说:“因为你和这里有缘。”

    这句话巫清子已经在他面前提起了三次,弈暮予心里苦笑,缘这一字,包罗万象,什么玄乎的事都可以和缘靠拢,要一探究竟何其困难。

    “换言之,你本就该是属于这里的人,时候到了,你便来了。”巫清子接着道。

    这话听着玄乎,但弈暮予并不耳生,从前他就经常获得“生错了时候”一类的评价,跟巫清子所说的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巫清子说:“但也总有人不属于这里,却生在了这里。”

    弈暮予脚步一滞,眉毛微蹙:“寻宁前辈此为何意?”

    “我知你想问什么,”巫清子在他的肩上拍了拍,“暮予,此事我不愿你牵涉过多,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可知道临瑜为何迟迟未娶妻?”

    弈暮予压下心头的千般疑虑,稍作思量,这不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没有遇到心上人、军旅之人无闲暇顾及儿女情长……

    他在心中列举出一条一条理由,忽然之间,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冒出了芽,任凭他下意识地否定,这株小芽却像是被肥料催化,在头脑中疯狂蔓延,直到将其他所有的想法都吞噬下去。

    临瑜不是大老粗,尽管常年在沙场磨练,但临飞云和其母亲相继故去,让他早早成为临家的顶梁柱,他心思算不得细腻,但也绝对不是只知打仗的莽夫,他不会不知道,临家如日中天早已成为陛下的眼中刺,然而他依旧不惜冒着被斥责有异心的风险也拒绝交出临羡,足以见得他有多在乎自己的弟妹。

    临瑜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无外乎临怜和临羡,他真正想保护的也只有这两个人,他知道,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陛下的戒心越来越重,迟早会对临家下手,但他实在不愿意用自己的弟妹去换安生,他也知道,这换来的安生一定是暂时的,所以他想出了另一条路。

    “不成婚,不留子嗣,将临家血脉断送在他这一代,不求临家世世代代,只求他们兄弟姊妹三人能平安度过一生,”巫清子说完这番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论,补充道,“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弈暮予无暇思考临瑜为什么情愿对巫清子透露这些,一时只觉遍体生寒:“侯爷这般想,陛下可知道?”

    毫无疑问,这是个天真而极度超前的想法,超前得不像是这世间能滋生出的想法,更难以为人所信任、接受。

    生错了时候。

    弈暮予心中陡然一惊。

    巫清子缓缓地说:“他许是对陛下透露过,是以陛下近几年对临家还算宽容,但如今这宽容似是到头了。”

    最后三个字让弈暮予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他有些艰难地问:“为何?”

    巫清子深深叹了一气,摇了摇头:“卜筮之术总归有限,我只知临家近日必有一大难,能说的,我已说过了,临瑜也已知晓,他是个聪明人,该是能早做打算避了这一祸,暮予,此事你我能做的,就到此为止了。”

    能做的?

    可我什么都没做。

    弈暮予有些茫然地回过头。

    那轮圆月变得很小,悄无声息地躲进远方的一处屋檐后,好像也成为了一盏照亮平民百姓家的灯笼,街边毫无征兆地熄灭了几盏灯,远远望去,好像怎么也望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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