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唯有至诚能胜至伪
过了一周,古林渊再来拜访长门秀臣时,戴着一个白色的面具,白色的面具从额头到鼻尖的上半张脸都遮住了,连眼睛处的窟窿也内置了一层纱布。
长门秀臣去接古林渊时,看见面具后,有些讶然,询问古林渊,古林渊又神神秘秘的不作回答。
走进长门秀臣的房间,入门简洁开阔,房间里只在书桌旁放了个书架,整个房间窗帘拉上了一半,窗户推开了一面,阳光透过露台给半室黑暗带来了些微的光亮,半室昏黄,微风掀起绸缎窗帘的一角,让它看起来也不那么厚重了,时光也悠闲了下来。
古林渊嘴角扬起弧度:“秀臣先生,和我去外面逛逛怎么样?”
长门秀臣不太想出门,但还是点头应了。
两个人商量好去的地方后。
古林渊提议道:“秀臣先生把绷带拆了吧。”
长门秀臣听到这个提议后,头往后仰,非常抗拒地摇头,“古先生饶过我吧。”
面具遮住了古林渊半张脸,只能看见他嘴角些微的弧度,他声音依旧温和,却给人感觉像是一个恶魔,他激将道:“我并不是在捉弄秀臣先生,秀臣先生不是下定决心要改变吗?要是连这点勇气都拿不出来……我不该这么说,这样也是正常的。”
长门秀臣听了这番话的瞬间却目光灰沉,浑身僵硬。当年他龟缩在家中不去面对自己的过失,逃避法律的惩戒,一直以来都是他心中的结。古林渊的话让他升起了难以言喻的耻辱感。
他只能缓慢地把双手伸到脑后拆开绷带,漏出难以堪睹的面目。
古林渊已然知道自己那句话是说错了,却不免为长门秀臣的敏感感到失力。
“秀臣先生对不起。”
长门秀臣揺头,抿出一个宽慰人心的笑容,“走吧。”
走出卧室,长门秀臣往后门领路,在玄关伞桶里拿了把太阳伞。
他走到室外撑起太阳伞,解释道:“我脸上疤痕因为皮肤损坏的原因不能长时间在太阳下晒着。”
他的左眼一直闭着,显然已经不能视物了。
古林渊不是全能的,他现在才知道长门秀臣不晒太阳的原因,不只是心理因素。
他忽然想起那天长门秀臣说的话‘在你的身上,我已经晒到了阳光。’
长门秀臣他总是在消耗牺牲自己。
古林渊自省,他失职了。
长门秀臣已经把自己逼迫得够紧了,那么做为咨询师的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逼迫他的,哪怕是激将也不行。
而长门秀臣不知道尊重自己的情感,那么作为他的咨询师要尊重他的情感。
每个人的感知能力不同,承受能力也不同,经历亦不同,他不能以对待自己的要求来要求别人,所谓一拳打在棉花上造成的失力是用错了力。
他即使明白这些道理,有时亦会把良性有再生性的方式和恶性带强制性的手段之间的边界模糊,分寸掌握不当。
他要以更温和、更包容的方式来协助长门秀臣走向未来。
长门秀臣走到后门出口处附近,温柔又悲伤地注视着一片空芜的田圃,围栏上的风筝滋啦啦地转着,他自语道:“今年的向日葵已经枯萎了啊……”
说完快步带着古林渊走向后门。
走出后门,古林渊抬手解下面具,在侧旁的长门秀臣遽然木立,心神摇撼。
只见古林渊的整半张脸都是肉粉色的瘢痕,连眼周亦是,瘢痕如波澜淹没面容,匆匆一瞥都会觉得惊心动魄,然后再也不忍卒睹。
‘这个呆子不会以为我真把自己脸毁了吧?’古林渊轻咳了一声,“秀臣先生,我让我朋友帮我画了这个妆,这样也许能和你分担一点烦恼。”
即使听古林渊这么说,长门秀臣心中的震撼也一点没有减轻,他不认为这是一个很轻易的事。
好比为了体验盲人的痛苦,蒙住眼睛出门生活一天,听着就会觉得困难重重,望而却步。
“古先生……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长门秀臣收伞,郑重地鞠躬,“秀臣,感激不尽。”
古林渊感觉回什么都显得轻浮,于是从长门秀臣手中拿过伞,撑开,“秀臣先生。”
长门秀臣接过伞,与古林渊一同往前走。
对于古林渊来说这是一件小事,却没想到让长门秀臣这么认真的道谢。
古林渊在东瀛和英伦三岛生活的这些年,感谢和道歉的话,天天能听见无数遍。两个国家都把这些话当成日常礼仪,挂在口中都是轻飘飘的,很少有长门秀臣这样的重量感。
古林渊忽然觉得有点可惜……
两人绕了半圈到达古林渊的停车点。
上车后,古林渊载着长门秀臣开了半个小时来到广和公园。
古林渊也从车上拿下一把伞,和长门秀臣走在银杏大道,走在金色的地毯上。
周围或有人抱着害怕、厌恶、同情等种种目光,如有实质,人们纷纷绕行,常人如何受得住这样的对待。
古林渊略快长门秀臣一步,他不急不缓,平视健步,比谁都从容。
偶尔他与人对视,不出三秒,对方便慌张错开视线,他便报以微笑。
遮住容貌,长门秀臣才看出古林渊发于骨血的自傲。
有一个四、五岁穿着带红色蝴蝶结的米色裙子,留着齐下巴短头发的小女孩好奇地盯着古林渊看,她旁边的年轻女子无名指戴着戒指,应是小女孩的妈妈,她看到古林渊的瞬间,不自主神经紧绷了起来,牵着小女孩的手忽然攥紧,小女孩哇地哭了起来。
长门秀臣侧头看见古林渊嘴角的微笑不变,眼中蕴含着不易察觉的戏谑。
长门秀臣责道:“古先生!”
捉弄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实在有些过分。
那个年轻女子蹲着哄着小女孩,米色碎花长裙都拖到地上,显然有些手足无措了。
古林渊移开目光,避免刺激到她们。
他走到一家木制装修的小店,过了一会回来,递给长门秀臣一把约八寸的折扇。
“留作纪念吧。”
长门秀臣展开扇子,是一把色阶渐变的灰色扇子,扇面由麻布制成,能透过光线,两侧大骨上刻着枫叶。
“很好看,谢谢。”长门秀臣收起扇子。
长门秀臣看见那家店铺的员工从树荫下的店铺里走了出来,拿着什么东西。
“走吧。”
古林渊已经往前走出许多,长门秀臣转身迈步跟上。
远处,他们身后穿着蓝衣黑裤的店铺员工拿着冰淇淋和饮料走到了蹲在树篱旁哄着孩子的女人身边。
“小姐,这是刚才那个脸上有伤疤的先生请你们的东西。”
“小妹妹,不要哭了,来,吃冰淇淋啊。”
那个小女孩接过冰淇淋,不再哭了有些抽抽搭搭地道谢:“谢谢哥哥。”
“不用谢我啦!”那员工递过一包湿巾,“这也是那个先生托我给你们的。”
年轻女子接过湿巾道过谢,而后四处张望,却已经看不见那两个人的身影了。
园区很大,两人没有往大道走,往小径去,看见了一片盛放的紫色野花,这是意外之美。
渐渐他们显然走进了没人修葺的边缘地带,石桥挂着苔藓,流水却是清澈,草木没有人工修理,野蛮生长,废弃小楼的白色墙皮剥落一块又一块。窗户已经积上了不知道几层的灰已经变得模糊,窗缝里竟生着藤蔓,藤蔓开着橘黄色的花,在阳光下分外鲜活,为这片荒地带来生机。
“秀臣先生觉得这个地方美丽吗?”
长门秀臣站在树下,抖落下伞上的银杏叶,把伞收了起来,旁边的小溪为空气带来清新的水意:“很美。”
古林渊好似不解:“这里已经废弃,哪里美丽?”
长门秀臣放松地靠着树,侧头笑着看古林渊:“哪里都很美,像画一样。”
古林渊持着伞站得挺直,与长门秀臣对视:“那墙和我们脸上疤痕有什么不同吗?”
他嘴角带着浅浅的弧度,转头,微抬着下巴,看着斑驳的白墙自顾自地答道:“这疤痕不可怖,也不可怜,是大部分人的视野有限,所以少见多怪了。”
长门秀臣静默,不禁思索。
纵使古林先生说的有道理,可得是怎样强大且傲慢的人才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并轻易做到。
又是什么样的经历能使一个人长成这样。
如今再看古林渊,一句天之骄子仍觉浅。
“古先生目中有人,心中无人。”
这话听上去多少带点刺。
古林渊挑眉,不以为意,他依旧抬着下巴,用眼尾斜睨了长门秀臣一眼,又继续看着墙上的藤,嘴角带着些微的弧度,“我就当秀臣先生是在夸我。”
长门秀臣捧持着伞,即使古林渊并没有看他,他也看着古林渊侧脸眼睛的位置,真诚道:“我是在夸你。”
“是我没有表达清楚。”长门秀臣很认真地解释着,“目中有人是想说古先生待人真诚,处事平和。心中无人是想说古先生足够强大自信,不为他人动摇。我想我很可能做不到古先生这样,可常常又为你所感染,让我也凭生了很多力气。”
古林渊不免感叹,长门秀臣说话有时太动听了些。
两人都是善于说话的人。
古林渊凭借着善看人心的本领,能说出花团锦簇,亦能说出血雨腥风。可令人相见便以为知己。
长门秀臣凭借着丰富的学识,能准确且敢于说出内心真诚朴拙的想法。竟使人处久仍心生惊叹。
这世间,唯有至诚能胜至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