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酉时, 楚国皇宫。
入耳的丝竹声袅袅,舞妓们缓缓扭动着不堪一握的杨柳腰,宴会上充斥着热情的攀谈声和不知真假的奉承吹捧, 每个人打扮得隆重又正式,脸上洋溢着客套的笑容, 眼神却不自觉飘向副位上的红衣少女。
云鬓花颜, 眉目动人,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却恍如这场浓烈盛大的宫宴都沉浸在她琥珀色的眼眸里,纤细颀长的指尖随意地捏着一只银色酒盏,盛满满室光华,耀眼地让人移不开眼。
过去敬酒的男人换一批又一批,谁不想看见瓷白如玉的脸上染上如霞红晕, 谁不想九天之上的玄女落入凡尘却唯独对自己脸红心跳。
少女有些醉了。
她眯起一双漂亮的眼睛打量着面前将心思写在脸上的男人, 轻声笑了下:“本宫出去醒酒。”
男人忙不迭点头,趁机伸手:“安平公主,在下陪着您一起出去。”
少女微微偏身就避开男子的手,小桃连忙扶住少女,瞪了男子一眼,恶狠狠道:“这儿没您事了, 大人请回吧。”
男子不愿放弃大好机会, 刚想再伸手,瞥见上位男子清冷如霜的目光, 吓得一哆嗦缩回去。
少女转身离开。
宴会里谈话的人们微不可察地顿了下,像是夜里人群围着篝火唱歌跳舞,这时火光忽然熄灭了, 热情片刻便也消散了。
晚风习习,秋夜微凉。
陈茶随意找了个亭子坐下,望着不远处泛着盈盈水光的湖面,浮着几片残破的荷叶。
“公主,那些人敬酒一看就是不怀好意,您怎么还喝了那么多?”
小桃站在少女身侧,不解地问道。
少女摇头没说话,半晌才道:“还记得父皇寿宴那天吗?”
“奴婢当然记得!那天欣和公主非要和您比才艺,”小桃回想起来忍不住笑,露出两个酒窝,“谁知道您上去弹了一曲箜篌,曲惊众人。”
陈茶嘴角微扬。
她当年为了给父皇一个惊喜,一首曲子偷偷练几个月。其实她确实琴棋书画无一精湛,只唯独那首曲子下过功夫。
事后二哥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稀奇物。
“算是花瓶的另一面?”
她忍不住自嘲道。
不过是仗着身份,摆得位置高了,人们隔着远看不清,将它当成宝贝供起来,哪天摔下来,声音比其他的瓶瓶罐罐更响亮。
“哟,承认自己是个花瓶了?”
艳光四射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找到这里,嫣红的嘴中吐出的话依旧嚣张无比:“酒后吐真言,终于被本公主听见了!”
陈茶被艳丽女子身上浓厚的酒味逼得倒退一步,皱了下眉头,问道:“你喝了多少?”
“十几杯?还是二十几?”艳丽女子歪着脑袋想了想,无所谓地甩甩脑袋,“反正不多。”
陈茶惊讶得酒都醒了不少:“这还不多?”
“你不懂,我们那里冷,一年四季都冷,喝酒能热身子,”女子看也不看就坐下去,声音里都带着酒气:“但这里不一样,这里暖和。我以后就要在这里,一辈子都要在这里。”
陈茶唔了一声。
“我和你说,我哥他同意我留在楚国了。”女子偏头看向陈茶,认真道。
没等少女说话,女子就自言自语接着道:“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哥居然同意了,但是我好像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兴。”
“为什么?”
女子低头盯着脚尖,沉默了一会,才缓缓道:“我哥想让我做皇后。”
……
“我只是一个庶出的,不受宠的公主,是我哥随时可以换的工具。”女子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憋住了哭腔,“可是我不能害他,我……我做不到。”
陈茶拍了拍女子的后背,轻叹了一口气。
“别拍了……我点心吃多了想吐……”女子眼眶通红,咬唇道。
陈茶斜了女子一眼。
“你打算怎么做?”等女子抱着膝盖缓了会,陈茶问道。
女子摇头,她的声音轻到模糊:“我不知道。”
他哥说只要她按照他说的做,乖乖听话,做一个好用的棋子。可是她的愿望不是做谁的皇后,她现在只希望她喜欢的人平安顺遂,一生不受人胁迫。
“你知道吗,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喜欢上了,也是像这样的宫宴,他坐在角落里,背挺得笔直,那双眼睛清冷又干净,淡淡地看着人,我当时觉得,他很不一样。”
女子望着湖水,在月光下泛起银光,嘴角露出笑意。
“都记不清了自己追了几年,刚开始他对我冷冰冰的,根本搭理人,但是我脸皮厚死缠烂打啊,他渐渐就肯和我说上一两句话,本来以为这样就很好了,谁知道他的腿忽然出事,所有人都说他废了,我再去找他,他就又一句不理我……”
女子的声音渐渐消下去。
陈茶单手抻着下巴,听见了一声树枝被风折断的声音。
她这两天或多或少听到一些关于男子断腿的传闻。
齐楚两国举行围猎比赛,一马因为途中失控,撞伤了齐太子,齐皇暴怒,得知此马是楚子遇所养,楚国老皇帝为息事宁人,竟让人硬生生打断楚子遇的左腿,齐国才肯作罢。
当年的事情有多少巧合和意外没有人关心,弱国没有发言权,为了两国间的和平,牺牲掉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的左腿有什么关系,哪怕是性命都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这是权力的博弈。
交换是平等的,强者对弱者不会同情更不会施舍,只有掠夺和无尽的剥削。
强者制定规则,弱者遵守规则,这种规则里,一方永不会输。
“系统,大周亡国,是不是因为齐国?”
万籁俱寂中,陈茶在心里问道。
“滴——”
系统这次反应的时间似乎比平常都要漫长。她的手心渐渐沁出汗。
“是。”
听到这个冷冰冰的声音,陈茶反而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
艳丽女子感觉到陈茶的变化,问道。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死了。”
陈茶认真道。
“有病。”
女子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
见少女忽然起身要走,女子急忙拉住少女,别扭道:“我不是骂你……”
“我知道,”少女扭头,无奈道,“但再不回去,别人会以为我们不是醒酒,是私奔。”
篝火又亮了。
夜色里本已疲倦的人群再次沸腾起来。
但少女这回一滴酒也没有碰,即使知道她敷衍又客套,但谁能忍心责怪一双灿如星辰的眼睛。
人们对美丽的事物总是宽容的。
此时靡靡乐声一转,忽然铿锵有力。
鼓点节奏明快,弦声短而急促,舞姬们脚步一错,身姿柔美刚劲,或开或合,或放或收,排出变幻莫测的列阵,看得人目不暇接。
像一滴冷水滴入热锅,噼里啪啦溅出油星,又亲眼见证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每一个毛孔存着战栗的后遗症。
“朕听闻《破阵曲》起于周国沉鱼坊,经创作大会名扬东洲,如今一见名不虚传。”
一曲毕,高位上朗月清风般的清冷男人朝玄衣男子道。
玄衣男子礼貌颔首:“楚帝也对创作大会有所耳闻?”
“东洲恐怕无人不知,若非事务在身,朕也想一观‘遍地是黄金’的贵国都城。”楚子遇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楚帝如若想派人来,随时都可以。”玄衣男子道。
“听说贵国官道也是最近建成,在民间颇有口碑,朕准备整修国内的官路正想去学习一番,定是要派人叨扰了。”虽然见到众人变换的神情,男子的语调却依旧平稳。
而其他人,就没那么平静了。
楚帝一番话明显表明了对周国的态度,而且是当着齐国太子的面。
众人有意无意去瞟边上气场强大的蟒袍男人反应。
蟒袍男人端起杯抿了一口酒,轻笑一声:“楚帝真是个念旧之人,旧地重游必然要衣锦还乡。”
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齐太子的话讽刺力度十足,不仅提起楚帝曾经的质子身份,而且暗地里还踩了周国一脚。
如果是一般人听到这种话,面上肯定挂不住,甚至可能会恼羞成怒。
楚子遇神色自若,眸色澄净,不紧不慢道:“朕确实念旧,但不会感激过去,而是感激过去那些伸出援手的人。朕在周国的三年,到底说不上多差,因为有幸遇见了如宝石般熠熠生彩的人。”
美是永恒的,像珠宝一样,像少女一样。
“珠宝人人都喜欢,你明明见过却不能拥有,岂不是更让人不甘。”蟒袍男人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对面的红衣少女,反问道。
楚子遇轻描淡写道:“从来都是珠宝选择人,而不是人选择珠宝。人们费尽心机争抢得到,但对于珠宝来说,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
蟒袍男子单手把玩着酒盏,透过银色的光看向红衣少女,意味深长道:“本王不在意过程,只看结果,得到了就是得到,失去了就是失去。就像腿断了就是断了。”
所有人在一瞬间都感受到令人心悸的寒气。
没有人敢在新帝面前提起这件事情,人们心口不宣,仿佛一个公认的秘密,一朝被□□裸的揭穿,一种无声的压迫感萦绕在空气里。
他们无论此时说什么话,都要得罪其中一方。
而这两个男人无论哪一个都牵扯到千万人的利益和性命,甚至会影响东洲大陆局势。
众人如坐针毡,恨不得现在都是透明人,最好连呼吸都不要有。
“太子殿下可曾想过另一种结果——”
一道轻灵干净的女声忽然打破了沉默。
人们齐刷刷将视线转向红衣少女,见少女擦干指尖上残留的酒渍,抬眼看向蟒袍男子,说出的话平静又隐约冒着寒气。
“你们说的珠宝,最后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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