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二人再回北疆。
永夜城坐落于广阔无垠雪原之上,风雪灌入城内每一处角落,里面诸魔踽踽独行。
上古时期魔族便被人界妖界联合封印在北疆九幽之地,没了血肉生魄,魔域内便同类相斗,自相残杀。生存法则残酷,诸魔相互之间斗争,强者为王。
于是,白霄尘似乎明白了,为何永夜城主偌大府邸,却不见一个侍奉之人。
长溯带他来到一处山水皆具的洞府,刚一见到,白霄尘便大吃一惊。曲水流觞,蜿蜒而出,绿萝藤蔓,洞府幽深清宁,环绕盘着弯莲池,还建有竹阁。
——同当年玉绡山的天在水,一模一样。
他起初以为是芥子空间,但手指轻轻触摸上去,却发现一洞一水,一草一木,皆是实物。
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情。
执念太重,自欺欺人……
“你说什么?”长溯正折下藤蔓又一片枯死的叶子,回首问道。
白霄尘有些不敢看他,扶着藤椅椅背,缓缓坐下:“没有。”
他以为他身在魔域,会十足戒备。可许是青莲池底灵气充沛,熏着舒服,也许是周遭环境过于熟悉,宛如从心底翻出的陈旧柔软记忆……轻轻摇晃间,他慢慢阖上眼。
接下来几日,白霄尘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偶尔醒一会儿,也是看长溯还在不在身边。大部分是在的。若不在,白霄尘便满院把人找回来,掌中攥紧他黑袍袖摆,指尖摩挲着布料繁密银纹,继续陷入沉睡。
浓密睫羽软软垂下,在冰雕玉琢的面上留了弯阴影。长溯倾身上前,轻柔给他卸了玉冠。莲池旁水汽重,于是他一袭如锻黑发,便潮软地倾落在颈侧和腰畔,给往日冰冷淡漠的面孔,更添加了柔色。
这人温顺躺在他跟前,带着万般信任地安然入睡。
长溯觉得,自己该是高兴的。可又偏偏,丝毫高兴不起来。
他探手,带着薄茧的指尖,轻拂过那人脸侧。眉目清俊,唇若含朱,呼吸极缓地翕合。他盯着那艳色唇珠,有些忍不住,缓缓凑得更近些,温热呼吸几乎要扑在对方面上。
“师尊,”他久违地轻轻唤道,“你到底,在惧怕什么?”
自是无人应他。
今日上午白霄尘醒了一次,见他在旁边,无意识抓着他的手,迷糊问道:“第几日了?”
长溯瞳色变得幽深,没说话,只弯腰,打算将他抱起:“外面凉,进屋里睡吧。”
对方却不愿,略略用力,挣开他臂弯,继续背对着他缩进藤椅里,含糊道:“这里舒服。”等了会儿,又自己翻身过来,伸手拽住长溯袖子,把人往自己跟前拉了拉,“还有三日,对不对?”
过了很久,久得白霄尘都快忘了自己刚才问了什么,凉风伴着徐徐幽香,才飘来一个字:“……对。”
于是他继续睡了过去。
长溯默默看着他,似乎内心下了个什么决定。他指尖写了个条,轻微弹指间,送了出去。那团微光如柳絮,跃过高墙,没多远,落到了一妖娆红纱女子掌间。
女子稍一探查,竟是尊上叫她去查什么东阆国。秀指一绕,忙把方才遣走的手下又唤了回来。
那魔修恭敬跪地:“护法还有何吩咐?”
“你方才说,有自称东阆余族的好几方势力要拜见?”
“是。”
“我们尊上改了主意,要见这些人问话。”女子掩口轻笑,“去把信使放了吧。跑快些,别叫人被那些畜生给吃干净了。”
对方连忙就带命离去。留下女子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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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霄尘自噩梦中骤醒,猛地坐起,惊得一身冷汗。他捂着胸口,急促地呼吸着。阴森冷风徐徐灌进,去不见长溯。
他坐起唤了声人,不得回应,拿杯子喝了口水,又忍不住咳嗽了两下。没来得及趿上鞋,踩着冰凉地面去关门,却在转弯之际,轻纱帷幔层层拂过,门口亮光处,突现一人影。
白霄尘惊了下。
但立刻反应过来,是长溯。他隐约感觉,对方已在那处站了很久的样子,通体寒气,气息压抑。
微微呼口气,轻唤道:“你去哪了……”
刚探出的步子却停在原地。
不知为何,他胸中升腾起巨大的不祥预感。
闻声,那道似是压了满肩霜寒的颀长身影,逆着光,缓缓转身。白霄尘不太看清他神情,只觉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有千斤重。
过了很久,对方终于张了口,沉沉嗓音却哑得厉害:“还记得,小时候,我曾问过师尊,姓氏是何意思,何为大家都有,就我没有。师尊扯了个话题,绕过去了。谁愿意做无名无姓无根无源之人,师尊是当真不知道我姓霍,还是……不愿说。”
瓷杯砰地掉落,在墨玉地板上砸得粉碎,响声令人心悸。
霍乃原东阆王朝国姓,非王室成员不可用。三十余年前,大昶同东阆作战,大昶胜,一统人界,而东阆兵败,整个王室国破之日被灭,无一生还。
“你,知道了?……”白霄尘努力稳住,不让自己声线颤抖。
这是个问句,却又像陈述。
“看来,是后者了。”长溯垂下头,低低笑了声,却满是自嘲。
“师尊贵为大昶国舅,那日,当众百般训斥一国之尊,小皇帝都不曾翻脸。”
“全大昶都敬你这位国舅当年覆灭东阆劳苦功高,”他呵笑一声,“世人皆知,独我不知……”
白霄尘站立不稳地朝后踉跄两步,轻声道:“不,不要说了……”
而对面长溯静静看着他,抬脚,跨入门槛,一步一步走近:“为何?师尊为何不让我说?”
“我曾经以为,我是师尊唯一的徒弟,我以为我最了解你。可后来,却发现,师尊就像裹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我站在雾中想朝你走,拼尽力气朝你奔跑,拼命地大喊,却连触都触碰不到你……”
“师尊曾说,我们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独一无二,相依为命。以前我信了。可结果呢?”
他蓦地冷笑,“一剑贯心……你便是这样,对你相依为命的徒弟?”
白霄尘已退到墙边,无处可退。
而长溯自顾自说道。
“我不是天生魔体,刚到北疆,力量比不过他们,我提着剑,而他们仅靠蛮力撞上来,我虎口都是在流血。我被粉碎在泥地里,和腐烂腥臭的尸体堆在一起,自生自灭。有个瞎眼老婆婆路过,好心给我一口水,让我活了下来。可后来发现,哪有什么好心老婆婆,那是魇魔。喝了她的魇水,我整夜整夜不得安睡,神识崩碎,被她操控。于沦为傀儡的最后一刻,我闯进喑夜城,捏碎了她喉咙,才得以消停。”
“你说,世上怎会有这么多不平之事。仇敌之子,乃人界之主,尊贵帝皇。而我,正道所弃,人人喊打。可现在,有人告诉我,唯一对我好过的师尊,哪怕厌我弃我、我也舍不得伤他半分的师尊,是我仇深似海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