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玉绡山。
万莲剑宗旧址。
洞天福地灵脉沛裕的仙山,眼下被紫黑魔气所包围。林间毒瘴冲天,清冷剑光交织闪现,不时传来魔物惨烈怒吼。
而百里之外的半空,有一团黑雾正急速朝此地赶来。
为首黑袍青年目视前方,问:“捉住他了?”
嗓音淡淡。
属下得拼尽力才勉强跟得上速度:“对,眼下正全力围攻……”
“确定人没错?”对方再问。
属下愣了下。他们尊上年纪虽轻,但平日行事雷厉风行,发号施令从不说第二遍。此番再三确定还是首次。
反应过来,点头,拼命点头:“确定!那人雪袍青玉冠,眉心一竖红,模样生得脱俗不凡,左手使的是悟生剑,剑柄浇铸莲座。没错,绝对没错!”
对方向来覆着大片冷漠的眸底一动,继而越来越亮。高处不胜寒,黑袍卷风猎猎作响,只见其薄唇边上,慢慢绽开一个嗜血般的勾笑,扭曲又残忍。
“好……”
说是笑,属下见之却通体生寒。他打了个抖擞,小心道:“尊上您刚过祭渊,同那龙神灵魄大战数百回合,这人跑不了,不如您先歇息片刻……唉?尊上!尊上!!”
对方一个虚影,身形瞬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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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溯悄然降落密林。
离那人更近了。仅仅数十米远的包围圈里,一道白衣携剑翻飞,身姿矫然昂然,剑意如滔似浪。
双掌无意识捏起。他浑身血液都仿佛在沸腾,叫嚣。
哪怕十一年不见,一眼过去,长溯便知,是他。
他追寻那人一追这么多年,如今人就在眼前,反而似有近乡情怯。不过,他这不是情,而是,恨。
是掏心挖骨、不死不休的恨。
眸中一道阴冷狠戾闪过。他迈出脚步。
这仅是极轻的一步,枯叶拦腰折断,发出脆响。足下踏出气浪,却如蜻蜓点水,轰然朝密林四周散去。眨眼间,惊鸟炸石,木断树折。
入目皆寂静了。
周遭方圆几里,霎时笼上一股极其强大可怕的气息。方才还狂暴狰狞的魔物,此刻瑟瑟如猫崽,皆嗷呜着缩成一团,俯跪地上,恭迎来者。
似有所感,中央白衣人登时脊背无比僵硬。
僵硬片刻,他缓缓转身。
便见那惊才绝艳的仙尊,该是他毕生所持之物的长剑,竟从手中咣当掉落地上。若仔细看去,会发现他脱了剑的掌还在颤抖。
“十一年。”
煞气翻滚着散去,又沉又磁的嗓音低低响起,如是说道。话间晦涩不辨,却无端叫人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他于众魔参拜间,缓缓抬步,“十一年了,师尊你……可真叫徒儿好找。”
白霄尘便是平素再淡定,此刻也睫羽一颤。
凝神才见,来人身形高大健硕,肩宽腰窄,腰间悬一骷髅头,里头七嘴八舌,阴气森森。他站定,高束乌发下,狭长锋利眉眼扬起,露出一张沉稳冷峻的年轻脸庞。
白霄尘眼前一阵恍惚。哪怕变得再陌生,他也能一眼认出。
是长溯。
他一手带大的徒弟。
本就俊朗矜贵的五官,而今更加摄人心魄,浓艳魅惑。尤其他额角紫黑暗纹,如同会流动一般,诡谲至极,观者若是一个道心不稳,魂魄都能给吸了进去。
望着对方,白霄尘半是痛苦半愉悦地笑了。
沾染血污的如玉面庞,顿时明动鲜活起来,他眼眸里霎时铺开万顷柔波,带着无限缱绻,当真如天上月,海底星。
“……溯儿。”
声音轻轻,似冷玉落冰盘,极为好听。
簌簌凉竹风飘过,冲散血气,携来袅袅暗香。他慢慢软了眉眼,“溯儿,你,长大了。”
周围气势唰地沉下。
空气中如同被灌了铅,吸进胸腔里都是沉的,可怖得叫人窒息。
而白霄尘自然也清晰感受到这故意加重的威势。他向后趔趄一步,勉强稳住,那弯凉薄眼睑,依旧强撑着抬起。
“溯儿……啊……”
远处虚影一晃,对方竟是瞬移逼近他跟前,毫无征兆,一抬手,纤细苍白的脖子被掐住。
白霄尘几乎是被半拎了起来,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脚尖擦地,被迫嗖然后退。直至最后,整个人轰地撞在诺大山门石柱上。
一口血蓦地闷上喉间。白霄尘强忍着,硬是没吭半声。脊梁硌得生疼,肩胛骨快是要碎了。
身子难受,但更令他难受的,是身前人淬了毒的目光。黑袍青年俊美逼人的冷冽眉眼里,一发不可收拾涌现出无尽恨意,如凌迟般死死盯住他。
“你是如何,还能喊出这二字的?”
清风凉薄,繁林茂竹,树荫斑驳映在白衣道人面上,几星细碎白花凭空坠下,沿途泪窝滑落下颌,拂过柔软的唇。
他如画精致眉眼,竟比花瓣还要惨白。
长剑掉落在地,他人竟是静默着,毫无反抗地站在那里。如同认了命般,亲自将脖颈脆弱命脉,心甘情愿置于那人手中。
稠密漆黑长睫垂下,遮住眸底弥漫的痛意。
“别……别在这里……”他苍白的手向后摸索着,轻声道。
身后本就摇摇欲坠的山门,经此一遭,快要塌了。“万莲剑宗”遒劲四字,都已四分五裂。白霄尘轻轻推搡,试图离此地远一些。
而得其意后,长溯却是蓦地脸色一变。
——这个山门,他们以前经常来。
那时,长溯恼于师尊总捡乱七八糟的徒弟回来,和白霄尘闹脾气,常躲到万莲剑宗山门顶上,独自生闷气。白玉横梁上方老槐树枝叶森森,树冠繁茂,他往那儿一躺,便没人能注意到,是个绝佳遮蔽之地。
可无论他躲到哪儿,师尊总能找到他。
林间傍晚将至,白霄尘缓缓踏着晚霞,走到这巍巍山门底下,层叠广袖撇开,露出下面拢着的香喷喷软乎乎的槐花蒸糕。
香味儿飘来,小长溯忍不住探脑袋往下看,白霄尘便仰头浅浅笑着唤他。
“溯儿快下来,趁热吃。”
此处角度俯看,师尊一袭如锻青丝,流淌般倾覆腰侧,雪白纤细的颈侧仰起,竟比其头顶青玉莲冠更为莹润。清雅眉目间,尽是柔软之意。
白霄尘天生体寒,哪怕大夏天里手脚也是冰的,最为怕热,却肯为他袖里罩着蒸糕,保温不让凉。他鼻尖便给熏出点点薄汗,如无暇玉像上,沁了凉气,结成层濛濛水雾。面上微红,双颊如同涂了霞彩般,极为好看。
于是这一眼过去,小长溯心里哪怕再浓再懑的气和怨,也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可他天生是个犟性子,不肯轻易服软,便故意趴那儿不下去,非要师尊好言好语,再多哄他一会儿,才别别扭扭,顺着大石柱子一溜到底。
模样不情不愿,实则早就饿坏了。这边狼吞虎咽,白霄尘便一边递水,一边替他拭去嘴边残渣,叫他慢点儿吃。
……
往事令人柔软。
然而这个档口,念及过去,长溯神情却是极为难看。他眼中火焰愈演愈烈,燃至最后,满是嘲讽地扯了嘴角。
虎口收紧,几乎擦着白霄尘脸侧,在旁一拳狠狠砸了下去。
“师尊对一个破牌坊尚留有旧情。而你当年一剑扎穿我心口,弃我离去,一走经年,可曾如今日这般,念过一丝一毫的旧情?!”
令人心悸的碎裂入耳,轰然坍塌。白霄尘僵硬靠在白玉断壁,于腾起细扬尘末之中,眸中慢慢涌出无措与茫然。
“我……”
他下意识张口,可喉咙间像是被塞了团棉花,半个音节也发不出。
惨白的唇颤了颤,血色褪尽。白衣仙尊目光恍恍四散,都聚不到一处。
而他这副样子却更刺激对方。激动之下,控制不住力道,白霄尘便被更重地按在断柱上,裂石割破他后背。身前暴戾之人猛地提声。
“你说话。你说话啊!”
……
长溯不知他们二人为何会行路至此。他想了十一年,都没想明白。
起初,他只是讨厌原本只有他们师徒二人的玉绡山,被外人侵染。白霄尘收了一个又一个入门弟子,他不再是师尊的唯一,他不甘,他怨愤,乃至生恨。
他想要白霄尘只看着他,只是他一个人的。
而然后,他永远无法接受,白霄尘居然想让他死!白霄尘竟为了别人,为了那些外人,亲手把剑送入了他的心口。
那把剑,还是他亲手给白霄尘锻造的。他冒着濒死危险,去寒鹫巢穴取的玄铁材料,拖着满身的血回来,师尊吓得半死,严厉训斥他,以后再也不许做如此危险之事。
可那却是长溯平生最开心的时刻。因为那个时候的师尊,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只他一个,满满的,全是担心和关怀。
他将剑柄融成莲的形状,因着,他觉得师尊最像那莲,正人君子,清高孤绝,心怀天下。更关键的是,也是他从未告诉白霄尘的,他觉得那莲……很美,清风摇曳,就摇进了他最隐蔽、最不可言说的心底深处。
他们一起给剑取名。
“天生天杀,道之理也。死不足忧,生未可喜……”年轻道人面容浸在夕阳里头,粲然回首,眸色温润。
“溯儿赠我之剑,取名‘悟生’可好?”
可是最终,白霄尘居然拿悟生对着他,毫不犹豫,一剑贯心。
为什么……为什么?!
这么多年,长溯没日没夜苦苦修炼,甚至不惜叛入魔域,强制提升修为,只为亲自向白霄尘问一句——
你为何自食其言?你明明说过,玉绡山还是以前的玉绡山,一切都不会变……你明明说过的啊!
还有……
“十一年前那贯心一剑,你是真的……想我死吗?”
这句话,犹如晴天惊雷,在白霄尘心口炸开。那些午夜缠绕折磨他的梦魇,如阴寒毒蛇,咬开血淋淋伤口。
白霄尘恍恍望着。他不知要说什么,抑或,他还能说什么。
当年那个满眼濡慕,会仰起面,笑唤师尊的少年,已被他亲手一步步毁掉。
师徒数十载,最难忆曾经。
终究是他对不起长溯,亏欠一生,万死莫辞。
可行至差池,他不能让事情变得更糟,只能将错就错,一路到底。
终而,白霄尘神情慢慢平静,垂落下浓如鸦翅的睫羽,轻声道:“你犯下大错,我身为你师尊,自然要惩奸除恶,清扫门庭。十一年前即是如此,十一年后,亦然。”
“如此,如此你便要杀了我?”
长溯倏地反臂指向身后,“便是他们天生魔物,你方才也道,退回龙骨祭渊,便饶他们不死……可我呢?我便不值得原谅,天生活该下地狱吗?!”
“这是两码事。”
白霄尘垂下眼,声音略哑,“带着你的人回去,修真界已被你搞得够乱了,就此收手,莫再冥顽不灵。”
“回去?你欠我的伤我的,统统没还,我凭什么收手?!”
长溯五官锋利冰冷,沉沉恨意毫无掩饰,夹杂着近乎扭曲的痛楚。
瞳孔却泛起丝丝红光,额边渗出豆大汗珠,周遭煞气愈发不受他控制,真气乱窜……白霄尘暗暗心惊。
徒弟现入魔道,七情六欲本就较之常人更为浓重,再如此急火攻心,轻则灵力妄泄,重则只怕会筋脉尽断,神思错乱。
林间飞沙渐起,白霄尘终是眸底一乱,握住颈前对方手腕。
却被狠狠一把打下。
“十一年,我耗了十一年,只为找到你,讨你一个说法……可是我的好师尊,我给你机会,你却为何,不解释啊!……”
字字宛如泣血。
白霄尘听得心惊胆战。心下涩然。
他寿元将尽了,一切将尘归尘,土归土。许多事情,只适合永远埋葬在坟墓里。
垂下目,声音沙哑:“溯儿,魔域终不是你长久之所,眼下回归正道,一切尚有余地……”
周围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遒劲有力的指节,缓缓松开。他手臂覆着冷硬甲胄,寒光闪烁间,颓然落下。
长溯难以置信望着他,目光将要破碎。他眸中光亮,如昏黄余烬挣扎般摇晃了会儿,终于,重重落下死灰,似末日降临,绝望到彻底寂灭了。
方才熊熊燃烧的意难平火焰,统统一点一点熄灭,烧成了轻飘飘灰烬。最终,只留最后一簇暗色,万分空洞地看着他。
他垂下头,短促呵笑一声,无端透着凄然。
“好,好……真好啊。”他扯着嘴角,低低地笑了起来,满是自嘲,“我坚持了这么久,你便这样,便施舍给我这样一个结果。好,真好,好得很……”
漆黑发梢挡在眼前,微微荡着。
他眸中弥漫开如墨染般的浓重痛意,白霄尘不比他好受分毫。
过了良久。
对方轻声:“我只问你,你可否后悔,当年在河边救下我?你说收我为徒,是你毕生之幸,后悔了么?”
白霄尘心中铺天盖地涌出的酸涩痛意,要将他溺毙了。
可想到什么,再一合眼,眸里便无悲无喜,冰冷如幽潭。
视线在其身后魔物之间慢慢梭巡一圈,再回到眼前长溯身上,落在他额角魔纹。
许久,苍白菱唇轻启。
“……你说呢。”
魔气暴涨。
长溯眼中黑纹旋转,涡处红光大盛。
白霄尘被恶狠狠再次掐住脖子。猝不及防,对方怒火复燃,竟是将他高高举起,激动之下掌中更加收紧,要捏碎那脆弱喉咙。
“白霄尘,我真想杀了你!……”
胸腔空气迅速稀薄,白霄尘几近窒息。濒死的危险令他下意识挣扎,剧烈咳嗽,咳出了眼泪,目含细细碎碎的光,眼尾勾红,如一朵即将凋零的琼花。
他努力将手往对方那里伸,想触到什么,却一无所得。
他道体本就受创,此番又失血严重,背后衣袍几乎被浸透。大喜复大悲,如此折腾,白霄尘已着实虚弱,不堪一击了。
今日,会死在这里吗?竟比预料中,还要早些时日。
也罢,也罢……
溯儿,正魔殊途,我若活一日,不可能不对你动手。
那便不如,今日死在你手里……
可是为何,为师还想多看看你……最后,多看你几眼……
翩翩少年郎,舞剑夕阳间。他的溯儿,终于长高长大了,成为一方霸主,有能力保护自己……他也能,能放心离去了……
终于坚持不住,半空中伸着的手无力垂下,头朝一边歪去。
而这一幕,终于把暴怒之人唤醒。
发丝凌乱散开,玉簪滑开,莲冠跌落,叮铃坠地之声。
对方精致眉眼,此刻却惨白至极,眸下乌青,甚至透出死气。修长颈子自发间露出,唇角蜿蜒流着血丝,从他菱唇边凌空往下淌,一滴一滴,衬得他人更加面如金纸。
仿佛下一刻连气息都要没了。
眸中红光渐渐褪去,长溯大震,如梦初醒般,心底狠狠一颤。
他猛地松手。
只见那白衣人自他掌间滑落,跌落于一地细碎白色槐花之中,青丝铺地,散发侧卧,宛如谪仙。
长溯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低语喃喃:“我,我……”唰地猛一抬头,“白霄尘!”
他忙扑过去,可人已昏死。
“白霄尘!!”长溯将人扶起,捉起对方肩头,拼命摇晃,都没有反应。而掌下嶙峋手感却让他隐隐心惊。
瘦,太瘦了,这人怎会变成这样?
在他心中,师尊是无比强大的存在。白霄尘很早便由金丹筑成元婴,年纪轻轻,更已臻至渡劫境。他原先走的不是剑修之道,半路改之,竟亦能开宗立派,成为修真界一等一的剑修,无数修士敬仰的万莲剑仙。
扶鸾真人一剑起,万千神武尽避退。
仙风道骨,样貌清俊温和,人人皆道其菩萨心肠。可只有长溯知道,这人心却比磐石还硬。
他长了双若水含情丹凤目,却比谁人都要无情。
师尊护他长大,风风雨雨数十年,在长溯心中,白霄尘几乎坚不可摧,无所不能。师尊怎会倒下呢?十一年前,那人斩尽万千邪祟,灵力耗尽之时,都能异常冷静地,将剑穿过他心口,眼神坚定,手都不抖分毫。
这样的白霄尘,怎会轻易倒下呢?
他就应该同他拔剑,用他自诩正道的仙法,与自己所被轻鄙的魔招,大战三百回合。就应该站在那里,等自己一点一点成长,强大到能够打败他,踩碎他……
可怀里这人,分明身形单薄得可怕,仿佛只剩了一把骨头,几呈油尽灯枯之势。
长溯心脏宛如一下子被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