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回到过去
一个平时邋遢的男人，破天荒的租了一件廉价西服。西服套在他身上，与他的气质格格不入。如同流浪汉穿新衣，像极了西装革履的小丑。
为了与西服搭配，男人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了许多年前穿过的皮鞋。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城市，为了适应城里的生活，快速成为城里人，买的一双皮鞋。
为了掩饰虚伪的自尊心，不让所谓的城里人鄙视他，浪费了钱。后来他发现，城里人很少穿皮鞋。
皮鞋经过岁月的侵蚀，变得皱巴巴的，多了几条细小的裂纹。不过男人觉得无伤大雅，细心地在鞋上哈气，涂抹上鞋油，将皮鞋擦的铮亮，跟新的一样。
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扭来扭去。观摩了半天后男人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仔细一寻思，发现少了一条领带。
拉开床边的柜子抽屉，在一堆碟片中，男人找到了压在最下面的领带。现在领带有了，接下来面临的问题就是，该怎么系。
这条领带，也就买的那天，让店员给他系了一次。带着领带走出店的时候，吹着小风，走起路来都是有模有样，神气飘飘。像是套了项圈的狗，在炫耀帅气的项圈。
不过这难不倒男人，男人小学三年级被评为少先队员，每天上学都会系着鲜亮的红领巾。
跟年少时系红领巾一样，男人对着镜子打上领结。眼见穿着完成了，男人想着接下来给这张脸打扮打扮。
男人找了一家平常不敢去的理发店，花了几十块钱整了整头发，还刮掉了长期未打理过的胡须。
这下子看起来干爽多了，仿佛年轻了几岁。
“我亲爱的徒弟，可要看好店铺啊。”在临走前，男人想起了徒弟。
男人正是王燃的师傅，名字叫做许旺。
许旺当初对徒弟说要出差几天，没想到徒弟还真信了。
当然，也可能是不信，只不过不敢反抗他。在王燃那里，许旺还是蛮有威严的。
披着这一身行头，许旺坐上了去往乡下的大巴车。他的穿着与同车人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就连操着一口流利土话的司机，都多看了许旺两眼。
同车的人都是农民工和打工人，车上摆放着五颜六色的编织袋，空气中飘扬着淡淡的汗臭味。
人们的脸上坑坑洼洼，是长期劳作留下的痕迹，像是荒芜的土地上，长出几块小土包。黄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变得光滑，几个大妈穿着花哨的衣服，扯着嗓子在聊天。
大妈们爽朗的笑声时不时响起。在略显嘈杂的车上，有人在睡觉，发出鼾声，让车里更加热闹。
许旺不由想起许多年前，他坐着大巴车离开家乡，那时车上也是这类人。时间似乎定格住了，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发生改变。
就连沿途的风景，也能找到曾经的痕迹。许旺靠在座椅上，想起了许多事。
许旺之所以会接收王燃，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王燃跟他有相似的经历。
在他尚小的时候，他就不记得亲生父母是谁了。模糊的记忆里，年幼的许旺迷茫地站在父亲身边，站在自家门口，听着父亲跟一个陌生男人对话，讨论着价钱。
“我这还是个男娃，从小就照顾的很好，很有力气，再稍微长长就可以下地干活了，你再加点钱。”父亲用商量的语气对陌生男人说道。
许旺听不懂大人们的对话，也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
两人商量好价格后，陌生男人从老旧的挎包里掏出一沓钱，递到父亲手里。
许旺的母亲就站在门口，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站在母亲身后，好奇地观望着眼前的场景。
收到钱的父亲，将许旺推了过去，推到男人身边，对许旺说道:“你跟着这个叔叔走，他会给你买好吃的。”
年幼的许旺信以为真，屁颠屁颠地跑到男人身后。那一刻，他看到母亲红了眼眶，捂住了嘴巴，眼泪马上掉出。
就这样，许旺跟在男人身后，向远处走去。回头望去，父亲正在凝视着他。
许旺从父亲眼中，看到了说不出口的告别。其实许旺知道的，知道自己被卖了。但他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因为他也想逃离这个家。
父亲是个脾气火爆的人，经常打架。在外面跟别人打，回到家跟家人打。
许旺和兄弟姐妹，已经数不清挨了多少顿打。在打架的时候，父亲听不到哀嚎声，只是不停挥舞拳头。平时温和的母亲，也在这时变成了哑巴。
母亲曾拦过他，不让他打孩子。正在气头上的父亲，索性连着母亲一起打，拳打脚踢。
那个家，即使能透进阳光，许旺也觉得阴森，透不过气。
而现在，许旺逃离了这个家。他再次回首望去，熟悉的家正在远去，缓缓消失在阳光中。
后来，许旺被带到了另一个村子，被一位老奶奶收养。那天，老奶奶见到了许旺，满是皱纹的脸上笑起了花。
奶奶喜悦地对许旺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乖孙子喽。”
奶奶一个人无依无靠，屋子里摆放着两张黑白照片。一张是个老头，一张是个年轻人。
懂事的许旺，从来不提这件事。
跟奶奶在一起生活，还是蛮幸福的。奶奶好吃好喝供着他，一点脏活累活都不让他干。
这样的日子让许旺感受到不真实，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平常的生活是如此惬意。没有辱骂声，没有拳脚相向，有的只是幸福海洋中的无限眷恋。
房檐上有麻雀筑窝，顽皮的孩童们捡起地上的石头蛋，往鸟巢扔去。许旺可以和这些孩子一起，在村子里，在广阔的田地间肆意玩耍。
小溪的水如镜子般清澈，清澈到许旺可以清楚看到水中自己倒映的笑容。
吃完晚饭后，许旺和奶奶坐在院子里，看着夜空中的星星。
静谧的夜晚，有着让人内心平静的力量。许旺望着美丽的夜空，舍不得早早睡去。
每到这时，奶奶总会给他讲故事，讲她小时候的经历。
比如在她小的时候，偷偷爬到房顶上，看着鬼子进村。在那个年代，死亡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千奇百怪的死亡方式层出不穷，活着变成最重要的事情。
昨天还见面的人，可能今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且那几年饥荒闹得厉害，路上时不时见到饿死的人。还好她们这边不太厉害，地里还有些收成。
她的叔叔，某一天晚上打完牌，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鬼子，于是活生生的人就成了一具尸体。
“这有的人，可以活的潇洒，能喝上咖啡，吃上牛肉。而有的人，只能吃树叶树皮，吃不饱穿不暖，还害怕哪天点背，炸弹在头顶上炸开。”
奶奶讲这些故事时，面无表情，脸上没有苦大仇深，就是平平淡淡的讲述。
听故事的许旺，从来不打断奶奶的讲话。
除了照顾许旺，奶奶还让许旺到村里上学。奶奶没有给他讲道理，说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她是这样说的:“别人家小孩有的，你也会有。”
在学校里，许旺认识了许多人。其中，一个比他小一岁的妹妹，成为了他忠实的跟屁虫。
因为没人跟她玩，只有许旺愿意带着她。
女孩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薛韵涵。
薛韵涵每天追在他身后，一口一个许旺哥哥。
薛韵涵的母亲是个寡妇，每天出门都会穿着单薄的衣服。当衣服被汗水打湿后，总会隐约看到她曼妙的姿色。
胸前晃动的两个大包子，在壮汉的眼中格外可口诱人。田间有一个破旧小屋，那里成了寡妇和男人经常光顾的地方，当有人路过时，能清楚听到床板咯吱的摇晃声。
本来这件事是偷偷摸摸，不为人知的。或许有人知道，但未曾提及，默许这件事的发生。
直到某天，一群玩耍的孩子，跑到了这个地方，推开了那破旧的木门，看到赤裸，滚烫的风景。
回到家的孩子们，绘声绘色地跟母亲描绘看到的场景。女人们无声地看向丈夫，想要从自家男人的眼里观察到什么。
不管是否察觉到问题，女人们都默不作声，不去追究这件事。只是对年幼的孩子们叮嘱道，离那个寡妇远点。
孩子们见不到寡妇，但能见到寡妇的女儿薛韵涵，对其避而远之。
唯有从外界到来的许旺，愿意跟她玩。许旺知道她母亲的事情，但并不在意。母亲做出的混蛋事，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来承受呢？许旺觉得不对。
所以，那时的许旺会刻意地陪她玩。当和薛韵涵熟悉后，许旺发现她是个很开朗的人，心中有着许多奇思妙想。只是被人孤立，让她的话很少。
许旺跟薛韵涵玩到一起后，其他小朋友，便连带着许旺一起孤立。
这倒是让许旺跟薛韵涵建立起深厚的友情。
那天，薛韵涵想要跟其他孩子一起玩，却被他们团团围住围住。他们说她的妈妈不是好人，是勾搭别家男人的贱人，还说她也不是好人，才不会跟她玩。
薛韵涵缩在角落，不敢还话。
许旺见到此景，走上前推开众人，牵起薛韵涵的手，迎着太阳向远处跑去。
他带她逃离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甩掉身后刺耳的话语，甩掉旁人成见的眼光，甩掉一切罪恶。
即使跑累了，两人也不停歇，只有用尽全力，才能跑到苦痛的尽头。
从那天起，薛韵涵跟在许旺屁股后，不在乎他要到哪去，不在乎要走多远，只要跟在他身后就行了。
两人在小溪边打水仗，即使全身湿漉也阻挡不了开心的到来。玩累了后，两人将脚丫伸进水里，像鸭子拨动出水花。
薛韵涵笑的很开心，她说她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许旺望着她的脸庞，在她的脸上看到船帆飘扬的痕迹。
“许旺哥哥，学习真的有用吗？我妈妈经常跟我说，女人只要找一个好男人嫁了，人生便圆满了。”欢乐的时候，薛韵涵总会见缝插针地问许旺许多问题。
“当然有用，你要是学习好，可以走出村子，看到外面的世界。”
在那时起，许旺就有了这个想法。想要通过学习，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外面的世界很好吗？”
“不知道。但总归和这里不一样。”许旺指着远处的田地，指着劳作的农民，“至少你不会干辛苦的农活，可以通过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这片土地上，是孕育不出玫瑰的。”
薛韵涵摇晃着脑袋，听完许旺的话觉得云里雾里。她说道:“可是我觉得，干农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你看他们，虽然满头大汗，疲惫的样子，可他们也很开心啊。”
许旺笑着抚摸薛韵涵的脑袋，对他说道:“其实我也不懂。等我们都长大了，或许就明白了。”
本以为这段对话到此结束，许旺没把这段对话放在心上。未曾料到，薛韵涵却一直铭记。
过了几天，薛韵涵捧着一大把油菜花，奔跑到许旺身边。过程中，薛韵涵还被地上的砖头绊了一下，身影踉跄。
“你慢点。”许旺冲她喊道。
不过这都无法阻止薛韵涵的脚步和笑容。她的笑容和手上的花一同绽放，她笑着说道:“许旺哥哥，你看，咱们这里虽然没有玫瑰花，但是还有其他好看的花。”
“送给你。”薛韵涵大方地把花递给许旺。
许旺愣住了，看着眼前的花和女孩。最后只能轻轻一笑。
“谢谢，我很喜欢。”许旺说道。
就是如此天真烂漫的女孩，有时会说出许旺接不住的话。
比如有一天，薛韵涵对着他的背影认真说道:“许旺哥哥，我能嫁给你吗？”
当时走在溪边的许旺，听到身后薛韵涵的话差点踩空掉进水里。
“你为啥会有这种想法？”许旺迫切想知道原因。
“很简单啊，因为你对我很好。”原因很直白，并不显得动人。但许旺却听进了心里。
“这件事，等我们长大了再说吧。”许旺回答道。
“许旺哥哥，你长大了会离开这里吗？”
“当然会。”
“那你离开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啊？”
“可以啊，前提是你要好好学习。”
“我会的！”薛韵涵向他保证。
……
回忆的思绪，随着大巴到站而中断。在拥挤中，许旺走下车，踩到坚硬的地面。
眼前的场景，和年轻时的记忆有很大出入。
比如原本扬尘的泥土路，修成了水泥路，村里的房子，也盖成了小平房。
许旺挺直腰，顺着记忆的方向走去。
此时的小村子，锣鼓喧天，看样子是某户人家在办喜事。而且应该是大户人家，阵仗不小。
朝着声音最响亮的地方走去，许旺来到了目的地。
许旺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点燃了香烟。本来他还想进去看看，但是看到如此热闹的景象，他退却了。
不远处，充气的鹊桥上，写上两位新人的名字。
薛韵涵。苏大强。
许旺在心里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曾经的小妹妹都结婚了，自己还是一个人单着。
不过转念一想，薛韵涵年纪也不小了，按理说应该早早就结婚了，没想到耗到了现在。
其实，许旺心里知晓原因，可他不敢去往那边想，不敢去触碰那个答案。
当年，奶奶去世，许旺决定背起行囊，离开这里。被风一吹就泛起黄尘的土路上，许旺一个人走着，无人送行。
许旺对此无所谓，这本该就是一个人的旅程。
但是没多多久，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许旺哥哥。”薛韵涵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你了。这个你拿着，饿的时候吃。”薛韵涵掏出用塑料袋包住的熟鸡蛋，递给他。
“我不用，你拿着吧。”
“这是我娘煮的，要给你的，你就拿着吧。”
许旺心中苦笑，我跟你娘又不熟，她怎么会给我送东西。小姑娘的心思经不起推敲，一碰就破。
当你揭开她的谎言，会看到那一览无余的美丽风景。在那一瞬间，许旺犹豫了。他在想要不要留在这里，要不要继续让小姑娘当跟屁虫。
可惜，也仅仅是有那几秒钟犹豫。许旺的心早已不在这里，飘到了远方。
比起女孩的心思，他更向往未知的远方。
“我走了啊。”许旺对薛韵涵说道。
“许旺哥哥，你还会回来吗？”薛韵涵突然眼眶红润。从小到大，和她玩的最好的哥哥，要在此刻消失。她忍受不了这种离别。
虽然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也提前做好了心里准备，可是当这天来临时，她还是会难受。
许旺轻轻抚摸她的头。
“我肯定会回来的。”
“那你下次回来，能带我一起走吗？”
“会的。”他说道。
“你不许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傻姑娘。”
告完别，许旺继续背起行囊，向远方走去。
身后女孩的身影，慢慢变小，小到像颗尘埃。隐隐约约，能听到她的声音。
“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
一根香烟燃烧完，许旺最终没有选择走进热闹的人群中。
许旺靠在灰色的水泥墙，在心中默念。
“我回来了，完成了咱们的约定。但这次，我不会带你走。”
“从小到大没有骗过你，所以就允许我骗你一次吧。”
他幻想过这次重逢。两人会哭泣相拥，会互相为对方讲述这些年经历的事。许旺特地为这次相遇准备了西装，只是如今看来派不上用场了。
大概是前几年，薛韵涵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他的电话。
接通电话的第一秒，许旺就听到电话那头熟悉的清脆声音。
“是许旺哥哥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始终没有改掉这个称呼。
在知道打对电话后，薛韵涵滔滔不绝说起话，似乎要把这么多年压抑的话全部讲出。
她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去找她，是不是把当初的承诺忘记了。
当初说要带她出去的话是不是不算数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旺听到某种东西掉落的声音，似乎是眼泪。但这怎么可能，无声无息的眼泪，他怎么会听到。
电话那头，薛韵涵依然在讲话。
她说妈妈要让她抓紧时间结婚，再晚就没人要了。
她说跟她同龄的女孩子，孩子都生了，都会下地走路了。
她说，她想见见许旺哥哥，想问他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许旺没有说话，听着薛韵涵喋喋不休。
发现他不说话后，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小心翼翼问道。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许旺没有选择回去，他混成这个样子，不好意思回去。
直到前几天，薛韵涵再次打电话过来，说她要结婚了，问他会不会来。
许旺没有回答，但这次他来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两人都不再是曾经的模样。许旺浑浑噩噩度日，薛韵涵有了自己的人生。
许旺转过身，看着天上的白云，突然想到一句话。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许旺对着热闹的人群，挥了挥手，回到了过去，也告别了过去。
他转身离去。
路边突然窜出一条土狗，对着他乱叫。
“汪汪汪。”
咋一听，像是在喊他的名字。
穿着西装的他，像是一条狗，消失在水泥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