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没人会知道
赵芸眼神摇晃，痴笑着胡言乱语。夜晚的湖面平静，倒映着白色的灯光，如同流动的白云。她凝视着某一个地方，眼中有一方安详的净土。
她把头放在王燃的肩膀上，对着湖面说道:“我又要走了。”
王燃将烟头扔掉，拿起地上的酒瓶喝了一口，轻轻嗯了一声。
被黑色云幕遮挡住的白色珍珠，在宁静的良夜格外醉人，如同手中的酒。
前几个钟头，王燃刚忙完手里的工作，抬起头，看到赵芸走在街道上，向他走来。
“你怎么又来了。”王燃抬起手臂，蹭掉额头冒出的细汗。
这该死的师傅，说着要出差一阵，过几天回来。王燃心里忍不住骂娘，咱们修车的，能去哪出差。估计又跑出去鬼混偷懒了。
独留王燃一个人在店铺里忙碌，还好平时工作也不算多，他还能应付过来。
说起来也奇怪，忙完工作的王燃深感疲惫，可是在看到赵芸时，疲惫的心顿时轻松起来。
就连徐徐吹来的风，也觉得凉爽。周围人来来往往，是晃动的人生。简单的相遇而过，不会连接。也只有赵芸，是为他而来。
“我来请你喝酒。”赵芸走过来说道。和之前一样，王燃每次看到她，都会发现她脸上灿烂的笑容。
“你这么喜欢喝酒啊。”王燃坐在板凳上，将手伸进水盆里，擦拭着洗掉手上的污垢。
“那也不是。主要是因为我要走了，而我没有玩得好的朋友，能想到的就只有你。”
“我这人可是很讲究的，走之前肯定要跟朋友告别。”赵芸拍着可有可无的胸口，以飞机即将起飞的姿态说道。
正在洗手的王燃听到她的话，轻轻一笑。用早已被染黑的毛巾擦去水珠，对她说道:“既然你想喝，咱们就喝。”
关于喝酒这件事，王燃没有怕过谁，更别说一个小姑娘。他曾跟师傅面对面大战，从黑夜鏖战到天亮，脚边到处都是枪林弹雨遗留下的残骸。要不是最后没有酒了，他和师傅说不定要战到中午。
只是赵芸挑选的喝酒地方很特殊，选择在公园的湖边。再说的准确一点，是湖边的木椅上。
也没有下酒菜，按照赵芸的说法，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地上的湖泊，是最美味的下酒菜。
平时大大咧咧的赵芸，在此刻变得安静。她身上有着王燃看不懂的浪漫，像是怀揣浪漫主义的诗人，尽管她除了酒一无所有。
喝酒自然要有佐料，赵芸率先讲起故事，讲她小时候的经历。
这好像是赵芸第一次谈及过去。她的眼中有石块落下，泛起无穷波浪。
十几年前，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响亮的哭声响彻整个病房。面对她的到来，她的父亲却显得并不高兴，只是心疼地看着病床上的女人。
反倒是她的母亲，苍白疲惫的面容，抱起女儿，将脸贴在女儿的脸庞。母亲开心地说道:“我终于见到你了，我的孩子。”
面前的场景完全称得上幸福，可是父亲却一脸悲伤。幸福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戳进他的心窝。他再也忍不住眼泪，抱着头低声哭起来。
母亲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父亲的头，对他说道:“你怎么还哭了，快来看看你的女儿。”她将怀中的婴儿，抱到男人眼前。
男人这才抬头注视面前的孩子。可爱地面容有几分女人的样子，男人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女儿的小鼻子。
蔚蓝的天空上，飞机带着尾翼缓缓远去，消失了如海的边界。瘦弱的女人戴着帽子，头发早已掉光。她躺在床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像个溺水的人用力抓着白色床单，呻咛着对床边的男人说:“我好痛啊，我好痛啊。”
来来往往的护士在病房里奔走。男人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握住她的手，想为她分担些痛苦。
女人的指甲狠狠地扎进皮肤，男人感受到了她的挣扎和痛苦，可他无能为力，什么都帮不了。无论你再怎么厉害，哪怕有权有势，在死亡面前，你什么都做不到。
后来，在春天离去，夏天即将到来的某个傍晚，女人不再痛苦，安详地睡去。
男人想到第一次见到女人的时候。她是那么美丽，像开在池子里的水仙。她就这样躺在这里，面容祥和，像是在做一场无边的美梦。
平日里见不到的亲属，都在此时出现。房间里站满了人，围观睡梦中的女人。她们流下难得一见的眼泪，围在床边哀嚎着，痛彻心扉的哭声在房间里回荡。
处理完女人的后事，亲朋好友依次散场，生活又恢复往常的平静。女人离去后，留下了男人和婴儿。
男人为婴儿取名赵芸，因为女人的名字中有一个芸字。或许这么做，对男人来说是一种慰藉，一种留恋。
慢慢长大后的赵芸，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父亲对他说的话。
“你妈妈当初费劲千辛万苦，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把你生下来。你没有见过她，但是我希望你一直记着她。”
每到这时，赵芸的脸上总会流露出巨大的悲伤，红着眼眶，眼泪欲坠。
其实，她的心里没有这么大的悲伤，但她知道，唯有这样做，父亲才能感到欣慰。也只有这么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有时她会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是她的出生加速了母亲的死亡。但仔细思索后，她又找不到对错。
自己没有错，父亲没有错，母亲也没有错，那么到底是哪里错了呢？赵芸不太灵光的脑袋想不明白这些事，干脆就不想了。
和赵芸预想的一样，父亲看到她的表情后，欣慰地摸着她的头。
还有一句讲的比较多的话。
“你要开开心心的长大。”父亲经常这样说道。
所以赵芸从小就表现的格外开朗。会和领家孩子打闹到晚上，会骑在父亲宽硕的肩膀上，大喊着驾驾驾。
在众人的眼中，这就是所谓的开心。
某一天，赵芸在电视上看到一部记录片，讲述着飞行员的故事。
那时候赵芸才知道，原来天空是如此之大。大到在高空俯视，看不到人的身影，渺小的像空气中的尘埃。就连几十米高的大楼，在天空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玩具。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精彩，有高耸的雪山，连绵不绝的金黄麦田，高过飞机的灰色鸟群。
也就是在那时，赵芸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向往。那是一片辽阔，崭新的世界，不同于小小的家，外界寄存着巨大的幸福，在等待她的探索。
所以赵芸想要逃离这里，逃离这个需要伪装开心，才能开心的城市。
“相比于白天的太阳，我更喜欢黑夜里的繁星。只有在夜晚，我才能感受世界的大，宇宙的辽阔。在片星空中，还存在着无数个巨大，又渺小的星体。”讲完故事的赵芸，这般说道。不复往日的奔放，此刻的她显得宁静且遥远。
望着这样的赵芸，王燃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最后，还是由赵芸打破平静。她说道:“王燃，我是真的喜欢你，并不是开玩笑。我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这种一样，不是家庭环境，不是生活环境，也不是性别。而是一种向往，你和我有共同的向往。”
“我们共同向往着，遥远又辽阔的外界。”
“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不讲讲你的故事吗？”赵芸看向王燃说道。
“我的故事啊，其实很无聊。不过你想听，我可以讲。”被点名的王燃点燃一根烟，配着冒出的烟气喝了一口酒。
王燃的故事很简单，需要抽根烟，喝点酒，才能讲出点味道。
他的父亲呢，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混。在一群混混中，这个男人是最会吹牛逼的，也是打架时跑的最快的。
大概是某个夜晚，父亲和其他混混喝酒。喝的有点上头后，父亲有说起豪言状语。
他以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道:“我跟你们讲，这女人对咱们男人来说，就如同衣服。千万不要投入太多感情。她们看中的是你能让她高潮几次，愿意为她花多少钱。”他的唾沫星子乱飞，说完还特别得意，对刚才的言论非常满意。
只是话音刚落，就有人拆台子。
“老王，你说的这么好，也没见你身边有姑娘身影，连个笔帽都没有。我感觉你还是个处，估计连笔帽都没见过吧？”此话一出，饭桌上响起不断的笑声。
被称作老王的男人，听到众人的笑声，似乎被激怒了，他红着脸对着混混们说道:“你们不相信是吧？你们等着。”
于是，在那个晚上，喝多的老王，飞奔到某个房间，草了同为混混的母亲。
运动的同时，老王对身前的女人说道:“你明天帮我个忙，帮我证明我不是处。”
面色潮红的女人在喘息的间隙，大声对他说道:“你有病吧？”
也是就在这个夜晚，一个生命孕育出。
两人对怀孕这个概念很浅，要不是老王的母亲年事已高，着急他成家立业，迫切要个孩子续香火，老王早就把孩子打掉了。
后来有人问道:“怎么样，你让嫂子高兴几次。”
老王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说道:“一晚上。”
提问的人秒懂，嬉笑着说道:“老王你可以啊。”
老王最喜欢别人的夸奖，虽然装作面无表情，云淡风轻，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后来，热衷于被混混们夸奖的老王，被混混们出卖，送进了局子里。
怀着孕的母亲，扭动着丰厚的肥臀，将老王臭骂一顿。并准备将孩子打掉。
后来，还是老王的母亲出面，掏出部分积蓄交给女人，才把孩子挽留住。
在某个寻常的一天，王燃降生了。孩子出生后，母亲拿着钱跑了，无影无踪。而王燃在奶奶的抚养下长大。
年幼的王燃，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这一点在得知父亲在牢房里死去后，更加清晰明了。
年事已高的奶奶，在死去的那年，将他托给年轻的修车匠。她似乎预料到即将到来的死亡，提前为王燃做了准备。
从那天起，王燃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他成了孤身一人。接下来吃的每一碗饭，花的每一分钱，都要靠自己努力。
同龄孩童牵着父母的手，展露出幸福的笑容，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幸福并不属于他。
年幼的王燃，心灵和他年龄一般弱小敏感。他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生活，害怕这样的日子，也会稍纵即逝。
同时，他也向往着未来，期盼着未来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只是这种期望在旁人的冷光中，慢慢消失。
在深夜降临时，王燃有时也会想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外面的人是否过得幸福，是否每天都会把笑容挂在脸上。
就像电视上演的，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在拼搏过后，总能住进大房子，有漂亮的女孩当女朋友，有体面的工作。
当王燃对师傅讲出这些想法后，师傅残酷的话语，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那都是电视演给你看的。告诉你要努力，才能成功，只有讲这样的故事，这个社会才能出现那么多奋斗的人。可那只是少数人的人生。如果把镜头对向普通老百姓，对向我们这种人，你还觉得有意思吗？”
王燃对师傅的话感到无措。后来他明白，努力也是不同的。一些人的努力，像是太阳般散发光芒，而有些人的努力，则是在泥泞里的挣扎。
有些人，有条件做出很多选择。而像他这种人，要想做出选择，需要付出很多，甚至所有。
正在讲故事的王燃，突然感受到一抹温暖。赵芸握着他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没关系的，你已经很不错了。”赵芸轻声说道。
类似的话，王燃曾在心里无数次讲过，他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在这样的夜晚，两人依靠在一起，互相用身体安慰着对方。
“我又要走了。”赵芸说道。
“嗯。”
“今天晚上咱们的对话，你不许跟别人说。”
“放心，没人会知道。”
黑云渐渐散去，被遮挡住的月亮，洒下一颗颗皎洁的月光。
地面上，落了一层层白雪。
今晚的故事，除了两人，没人会知道。大概，也没人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