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隐藏的伤口
傍晚,空旷的房间里一片黑暗,唯有电视机在亮着,刘能躺在沙发上,等着妈妈回家。
与宽大的沙发相比,刘能就像一个小豆丁,他的脚下摆放着一堆玩具,都是妈妈买给他的。
其他小朋友见到这么多玩具,早就笑开了花,可刘能并不高兴,他觉得很无聊。
就像规律的每一天,太阳按时升起落下,这些玩具也只是按照程序启动,没过几天便腻了。
玩具在他眼中,是毫无生气的冰冷物体,他渴望的是温暖的肉体。
所以当妈妈回来时,他特别高兴,从沙发上跳下,扑到妈妈的怀里。
等到晚饭做好,刘能坐在板凳上,看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他感到空气中泛滥着温暖,与柔和的灯光揉在一起,像是身处阳光之下。
妈妈将菜放进他的碗里,刘能觉得这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挂钟滴答转动,在捕捉流动的时间。幸福和痛苦一样刻骨铭心。
还在上小学的刘能,在上活动课,孩子们跑来跑去,释放着无穷的精力。刘能站在空旷的地方,将篮球当作足球踢。
篮球没有充满气,扁扁的,用力一踢便能将球踢很远。他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他并不是没有朋友,刘能跟许多人关系都不错,但是都算不上最好,泛泛之交。
他习惯一个人享受快乐,从小就是这样。爸妈都忙,他就一个人看动画片,一个人玩玩具。家里的绿植,天上的云彩,脚下的泥土,都是他的玩伴。
刘能也试过跟别人一起玩,可他发现,自己根本融不进去。他的存在感太低,常常被人忽视,久而久之便喜欢一个人玩。
正在踢球的刘能,忽然看到不远处,三四个男生把一个女孩围在墙角,在女孩身上乱扒。
场景有点奇怪,刘能抱着球朝他们走去,到了跟前,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男孩们经常互相恶搞,扒掉对方的裤子,让光滑的屁股裸露在外,享受恶趣味带来的快乐。
刘能也曾这样玩过,还在家里对妈妈试过,没有扒下来,被妈妈告诫:这样做是不对的,尤其是对女孩。
作为听话的好孩子,刘能见到这样的场景在眼前上演,直接将球扔到男孩身上,上前和对方推搡起来。
事情闹大,老师请来双方家长,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眼见如此,老师请来女孩,让她说当时发生的情况。
刘能知道,女孩将事实说出来,这件事便有了定论。
确实和他想的一样,有了定论,只不过女孩倒向了对方,说他们什么都没干,是刘能过来主动打了他们。
虚伪的真相,百口莫辩。明明没有做错,却成了施暴人。
老师让他道歉,刘能倔强地仰起脸,不愿意道歉。倒是妈妈跟他们道了歉,这件事才勉强结束。
刘能回到家,告诉妈妈他没有撒谎。妈妈摸着他的头,轻轻说道:“不重要了,这件事都过去了,不要再去想了。”
可是刘能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他来到学校,想要去质问女孩,不曾想女孩主动找到他。
刘能捏着拳头,想要大声问她什么,但是看到女孩愧疚的样子,他又松开了拳头。
女孩说她害怕,害怕帮刘能,他们会变本加厉的欺负她。
看着女孩,刘能走了神,他感觉浑身无力,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他后悔帮女孩,后悔打架,如果视而不见,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他背负责任,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刘能感觉到了什么,像是被空气打了一拳,他没有理女孩的道歉,径直往教室走去。
委屈被空洞吞没,连同他的灵魂,一起坠向深处。
后来,那群男生时不时找事,刘能一次次和他们打起来。
久而久之,老师不再相信他的话,给他贴上坏孩子的标签,请了很多次家长。
刘能妈妈一次次道歉,老师看着她低下的头颅,心里觉得很爽。老师的老公在刘能爸爸的厂里工作,干着最底层的活。
平时高高在上的人,在她面前低下头,老师的心灵得到一些安慰。
一次次到学校道歉,妈妈并没有把怨气撒在刘能身上,而是跟爸爸吵了起来。
刘能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东西碎裂的声音。声音又大又小,似乎是从屋外面传来,又像是从他身体里传来。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之后,面对那群男生找事,他不再去抗争,不再去打架。
男生们的嘲笑映在刘能的眼中,他一次次握紧拳头,又松开。
……
从那之后,刘能看着空旷的家,总感觉某个角落,藏着可怕的怪物,在悄悄的注视他,想要趁他不注意,把他一口吃掉。
所以刘能经常躲在父母房间的柜子里,将柜门关上。被拥挤的黑暗包裹,他才觉得安心。
有时他会抱着玩具,在柜子里睡觉。
有一天,刘能在柜子里睡着了,睡梦中,他听到了喊叫声。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叫声顿时清晰起来。钻出柜子,他看到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赤裸地躺在床上,像是在打架。
平时温文尔雅的妈妈,在此刻一反常态,大喊大叫。
乌黑的长发散在床上,像是黑色的羽翼,刘能以为妈妈受到了欺负,跑到男人身旁,大声叫道。
“不要欺负我妈妈。”
男人被突然出现的小孩吓了一跳,停止了动作,匆忙穿起衣服。
“你家里不是没人吗?”男人说道。
妈妈红着脸坐直身子,眼神迷离,对他说道:“都告诉你了,开个房间就行,不要来我家。”
男人像是行窃被发现的小偷,穿好衣服便落荒而逃。
刘能则一脸骄傲,他的妈妈不能被欺负。
……
妈妈告诉刘能,她要走了,离开这个家。
“那我去哪找你啊。”刘能问道。
“不要来找我,要等我来找你,知道吗。就像躲猫猫一样,你得被我抓到才行。”妈妈轻轻抚摸他的头,温柔地说道。
刘能点了点头,妈妈从来不会骗他,他相信妈妈会说到做到。
于是,刘能便天天等着妈妈来找他。他努力学习,得了一堆奖状,他将奖状贴满卧室墙壁,期待有一天妈妈回来,看到奖状夸奖他。
可惜,他始终没有等到她。他曾悄悄给妈妈打电话,可是却打不通。
从小到大,妈妈没有骗过他,也只撒了这一次谎。
刘能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看到角落里落满灰尘的玩具,他才知道真相。
只是不被需要了而已。不重要的东西,自然会被抛弃。
刘能经常想,或许是他错了。如果什么都不做,是不是就没事了,爸妈不会争吵。
月光撒向房间,刘能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感觉自己像是误入海洋的萤火虫,漫无目的地飞着,汪洋之上没有行驶的船,没有随风飘扬的桅杆旗帜,也没有指明方向的灯塔,剩下黑暗淹没他的微光。
悲伤是朵长在心脏上的花,在体内扎根生长,掠夺氧气,让他喘不过气。
……
赵月没想到,他的心里居然藏了这么多事,相处了这么久,她都没发现。他只是一个孩子啊,想到此,赵月的心变得柔软。
在她心中,刘能是开朗的大男孩,时不时还会腼腆一下。刘能的确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他的心中有隐藏的伤口,不被人得知。
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时,他才上小学三年级,看到她,刘能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反而乐呵呵的。
平时也没见到什么异常,只是偶尔会看到刘能坐在房间,盯着角落发呆,问他在想什么,他会笑着说:“在想今天要吃什么。”
吃饭的时候,刘能不爱说话,安静地扒着饭。赵月第一次给他做饭吃的时候,将排骨放到他的碗里,刘能似乎感到意外,抬起头看向她。
年少的孩子,眼中透露着她看不懂的情绪,眼睛是扇窗户,透过窗户,赵月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里有晶莹剔透的葡萄,有扑火的飞蛾,有藏在黑暗中的星星,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有孤独的少年,赤裸着身子站在夏天的火热阳光下,周围是皑皑白雪,头顶是洁白的云,冰火两重的世界像一个镜像,即将破碎,唯有纯洁的灵魂在燃烧。
仅仅是眼神碰撞的一瞬间,赵月就知道,这个孩子有着丰富的心灵世界,他悄悄将它隐藏起来,没人有打开的钥匙。
但不管怎样,在赵月眼里,他始终是一个孩子,只不过这个孩子善于掩藏受伤的心。
赵月牵起他的手,没有刻意安慰他,也没有多讲什么,笑着对他说道:“晚上想吃什么?”
刘能愣住了,他想了一万种结局,没想到赵月会这样说。他想了想,开口说道:“我想吃红烧肉。”
“好,那我们晚上就吃红烧肉。”赵月摸了摸刘能的肩膀,提了提他的校服衣领。
没必要打开他的内心,她只做她该做的,让孩子开开心心的,不被欺负就行了。关于这件事,她一定要将真相还原。
不过赵月不忍心揭开刘能的伤口,所以她没有在孩子面前表现过多的情绪,私下处理就够了。
……
刘能第二天回到学校,坐在座位上,将书本放在桌面,听着同学们的讲话声,和以前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到了傍晚,刘能准备回家,那群男生又走了过来,对他说道:“刘能,我们有点事情要办,你帮我们值日吧。”他们没有问他的意见,以肯定的语气说道。
确实什么都没有改变,还是和之前一样。
刘能本想点头,却听到旁边传来柔弱的声音:“你们不能这样。”
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一个瘦弱的女孩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脸,就像一张白纸展开,呈现在眼前。
刘能疑惑,他跟女孩并不熟,只知道女孩名叫叶洁,是个不爱说话的女孩。
在刘能眼中,叶洁大多数时候都待在位置上,翻看着诗歌集,他曾偷偷瞄上一眼,看见眼熟的名字:泰戈尔。
不看书的时候,女孩撑着脑袋,把头埋进头发里,在白纸上勾勾画画,写着看不懂的文字。当她为写不出文字烦恼时,会撅起嘴巴,把笔放到上嘴唇,仿佛在思考伟大的命题。
就是这样一个平淡的女孩,刘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站出来帮他。
女孩站在那里,表情平淡,黑色的瞳孔中透露出的倔强,是划过夜空的流星,一闪而过。
脑子里突然想起爱情剧场,似乎每个苦小子的生命里,都会出现一个人,她没有任何的理由出现,如同人声鼎沸中飞驰而过的火车,亲吻着铁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无论前方是彩虹还是风雨,它都要载着你去往蔚蓝的海岸。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和你没关系。”男生中有人开口说道。
叶洁没有说话,走到刘能身边,直视面前的男生,用行动表示了态度。
火炬手举着圣火,将火苗传递给下一位。
“走吧。”叶洁对刘能说道,轻柔的声音像是飘散的蒲公英种子,温柔地在耳中扎根。
“你别多管闲事,我们是刘能最好的朋友,他才不会听你的。”
男生的目光在灼烧他的身体,像锋利的刀子。
叶洁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强迫他,等待他做出选择。
刘能犹豫了几秒后,背上了书包,往教室门口走去。
“喂,站住。”一个男生想要拦住他,被叶洁的身体挡住。
轻薄的白纸,用风一吹便飘走,看似柔弱,可是也能划破皮肤。
叶洁跟在刘能的身后,没人能阻止他做出选择,拦住他的脚步。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每走一步便轻松一分,这种感觉就像掉进泥坑后,爬出来洗了个热水澡,全身通透。
傍晚仅存的阳光穿过他的身体,刘能感到一瞬间的自由,朦胧的感觉如同薄雾,抓不住却又余味绵长,像是扎进云堆。
向身后看去,叶洁就跟在他身后,脚步轻盈无声,如悄悄掉落的落叶,又像细雨润物无声。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杨柳微垂,属于夏日傍晚的温柔在空气中泛滥。
“你为什么要站出来帮我?”刘能向身后问道。
“因为你需要。”叶洁的声音依旧轻柔丝滑,让人联想到枝叶上滑落的晶莹的露珠。
叶洁站到刘能的身边,她比刘能矮一头,但脆弱的身体里烙印着坚强。
“我太不爱说话,但是我心里很清楚。以前我也想要被人拯救,可是那时没有人出现,我明白无助的感觉,所以我想要帮你。”叶洁仰着头,不爱说话的她一旦讲话,便是心里话。
刘能沉默了很久,才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
和叶洁说的一样,她不爱说话,说完那段话后便闭上了嘴。
直到离别的前一刻,刘能说:“谢谢你。”
“不客气。”叶洁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