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霜星说他蛮欣慰的
霜星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自从醒过来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尾崎红叶和他说话,也只是得到几句不多不少的回答。脸上没有其他的表情,好像有东西遮住了他的眼睛,从内里心脏开始结冰,逐渐四肢和全身都爬上了冰花,把他和世界隔开了。
他比之前还不爱说话了。
尾崎红叶坐在旁边看书,霜星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叫她放不下心来,心里七上八下,她在前一天就已经装作不经意,把水果刀和所有尖利的东西全部拿走了。霜星看着尾崎红叶的动作,只是抿了抿嘴唇,把头转开了。
尾崎红叶只得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模样,表面在看书,实际上书都拿倒了。
有些孩子天生就要活得更累些,因为难得说出真心话。
无论如何他都需要时间,但现实无法给予他这样的幸运。
“大哥?”
门响了几下。一声小小的呼唤从门后传来,轻飘飘的。
霜星轻轻地应了一声,打开了门。门缝里露出了几个毛茸茸的脑袋,五早就已经从大开的门里窜了进来,扑进了少年的怀里。
“大哥——”
霜星显然被五的一扑搞得有点蒙,眨了几下眼睛终于反应过来,是他散养了一个多月的几个小孩来找他了。他低下头,手刚刚准备揽上五小小的脊背时,突然僵在了空中。尾崎红叶在背后看到,他卡着指环的手指有点发颤,受刑时都如同冰层一样化不开的脸,眉头难得地皱在了一起。
“大哥?”五抬起头,一双蓝眼睛闪闪发光,身后的几个比她稍大的孩子急忙轻轻地拽她的衣袖,“大哥受伤啦,你不会是碰到他的伤口了吧?”
五立马撒开手,十根手指不知所措地绞在一起,怯怯地喊了一声大哥。但霜星好像并没有感觉到疼痛,或是其他的什么反应,他只是抿着单薄的嘴唇,不说话,沉默得像个哑巴。线条精致的脸上一片空白,只有眼睛里好像装满了失魂落魄的碎片。
他身体里的冬天早已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的性格,把不动声色全力保持寒冷的本事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十四岁的霜星。半晌他才慢慢地俯下身来,让自己的眼睛和五的视线持平,他已经比其他还没到青春期的小孩高出不少。
“没关系,已经结痂了。”他继续了未完成的动作,把五揽进怀里,只在拥抱的一刹那闭上了眼睛。
……
尾崎红叶把几个吵吵闹闹的孩子送回了住处,回到病房门前时,发现霜星已经脱下了病号服,换上了他最常穿的白色斗篷。衣服上的血迹和裂口早已经被清理缝补好了,他又变成了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干部。
他坐在床沿,抬起头看向红叶,银色的虹膜映着窗外照进来的光,透明得有点脆弱,像是某种无机质,里面什么都没有。
“老师……那个孩子,葬在哪里了?”
尾崎红叶怔怔地看了他一会,果然没有什么事能事过如云烟,说散就散去了。鲜血,枪声,火药和枪油味,全都是一记闪电,或是一个来不及签收的快递盒子一般猝不及防。甚至不用他自己回忆,看着几个孩子稚气的脸,就如同有什么东西在时刻提醒他那个孩子死去了的事实,日夜不停,永恒而残忍。
“是个孤儿……墓在靠海的墓园里,最小的那一块,没有立碑。”
她只能这么说,然后看着少年向她颔首,然后一步一步走远去,门咔哒一声合上了。
“……老师,对不起。”
他的尾音很快就消散了。
…
我最后只说出了那一句话。
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绝望吗,无论如何都让那个孩子死去了的愧疚吗,还是无论如何都想让那个人扭曲地死去的憎恨。……抑或者是,对于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捏在手里,丝毫动弹不得。明明知道“尾崎红叶曾在早年叛逃黑手党”的事实,还是任由这件事发生的复杂心情。
知道了未来的剧情,真的就能如我所愿,改变将要到来的死亡吗?
知道了未来,真的是好事吗?
我曾经想过,如果自己提前动手,如果现在的首领在剧情之前就早早死去,是否后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破碎的希望?
……但两年前的我并不信任自己的手,或者说,不信任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变故,从我一来到这里,蝴蝶的翅膀就已经轻轻地扇动了一下。
森鸥外要怎样才能踏上首领的位置,横滨的格局是否会因此改变。
尾崎红叶一直照料着我们,好像在为一窝瑟瑟发抖的流浪猫遮风挡雨,挡住那些纷乱的人言,冷眼,漠视,或惊羡或仇视的目光……而我甚至没有勇气对她做出补偿。
我知道原著和现在的尾崎红叶都在那场事端里活下来了。在那之前呢?她认真地憎恨着黑手党吗?她会不会相信我,我是否能活下来,尾崎红叶是否能活下来。
那如果,我失手了?带来的悲剧会比现在更让人痛苦吧,我身边的人的性命,全都悬着蜘蛛丝,岌岌可危……我在无意识地,躲避着些什么,愧疚着些什么。
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叫喊,身处无法打破的牢笼里,就不要用更多人的性命去冒险了。这到底是正确的所谓“理性”,还是愚蠢的不思进取,我思考不出答案。
而到了现在这种时候,道歉都显得苍白。
也是借由我自己的手,在杂乱的心理斗争中,未定的推论敲定了结局。面对未知的现实,只会凭空增加不甘和痛苦罢了。
离开了病房和大楼,我一眼就望见了那块墓地,潮湿的土壤是新翻的颜色,里面刚好容纳了一个小小的棺椁。正是横滨的夏日,墓地临海,摇晃的树叶阴影毫不遮掩地落在地上。天气燥热到有些过分,蝉鸣声拉得冗长。
因为是孤儿,不知道姓名,所以没有刻墓碑。
我让土地上凝固了一块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冰,它不会融化,毕竟这里是忽视牛顿定律的横滨。……源石技艺就这点好,好就好在它好。
……
几只蝉不知疲倦地发出杂乱的鸣叫声,吵的人心烦,森鸥外的皮鞋在地面上踏出间隔一定的声响。他远远地看到了霜星,少年盘腿坐着,与透明的冰面对面,眼神平静得像冰封的湖面,阳光下一片白茫茫之中,闪着微微的光,如同新降大雪。
之后像是有什么给少年凭空报信。他毫无征兆地从自己的世界里脱离出来,转过了头,发出一个凉丝丝表示疑惑的鼻音。等到森鸥外慢悠悠地走近了,才开口说话。
“……森医生,不知这个时候,有何贵干?”
“啊呀,被发现了。”
森鸥外挎着医药箱,白大褂摇摇晃晃。“我说路过的话,霜星大人应该是不会信的吧?”
霜星冷冷地睨着他。他脸上一向少见笑容,平日嘴角连个轻微的弧度都不肯施舍,素色睫毛被太阳一照裹了层浅金,落在他身上的光线似乎都要结冰,冷嗖嗖地冒着森森的白气一般。
气温刹那冷了几度。
森鸥外知道,要是霜星想,随时都能把他冻住,让浑身的血都变成冰。但他今天的态度除了难以琢磨的冷漠之外,还有点出人意料的漫不经心。众所周知,坐在墓地的人一般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你想知道些什么?”
霜星的视线移回了墓碑上,保持着盘腿坐的姿势,丝毫不动。风吹来了,他的额发柔软蓬松,被气流轻轻地带了起来。
“等价交换,那还是霜星大人先问问题吧。”森鸥外深谙其道,他实在不是很相信这个才十四岁的干部能如实回答自己的问题,接下来的几轮问答也许就是一场生死的赌局。
他在赌霜星对于红叶口中“早已腐烂的黑手党”的忠诚,赌人性里最薄弱的那一部分,赌尾崎红叶说的,“他也讨厌现在的黑手党”。
“你在和红叶老师,聊些什么。”
清清冷冷的声音直到尾音才猝然加重,如同一柄擦拭干净的尖刀,杀意明晃晃刺出。他面无表情地做出了反派发言,而森鸥外则轻轻巧巧地接住了刀锋,把它推回了主人手里。
“霜星大人果然已经察觉到了吧?”
“无论是现在的港口黑手党,还是首领。”
森鸥外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狐狸一样的眼睛眯起来。“根据我这个医生的自觉来说……都不太妙。”
霜星的眉头在这句话音刚落就紧紧地皱了起来,气压瞬间降到冰点。而森鸥外好像无视了一切,声调平稳地继续说下去。
“而您的觉悟呢?您是怎样认为的?”
“自愿做在腐烂之处磨亮的刀?还是……”
“您到底是戴着冰的枷锁……还是?只是想要旁观着……更多孩童的死去?”
“有些东西是时候该变了。…”
“霜星大人,您很冷静,也很清醒……但您的愤怒燃烧着,烫得每一个人都想收回手……难道要让这一点点火苗,葬送在您故乡以外的地方吗?”
时间和气氛仿佛都凝固了。
霜星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角沾上的灰土。“我敬佩你的勇气,森医生,因为我怕我一不小心就会把你冻住。”他的脚下甚至已经延伸出了冰凌,逐渐拔节,凝固,尖锐地闪着寒光。
刘海挡住了他的一只眼。
“我现在觉得你,很有趣。”
“能毫无波澜地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你的手段很不错,信息也足够准确。”
“我更愿意轻易地给予你信任。相信你所说的一切不是谎言,那你,又要怎么证明给我,给红叶老师看?”
“否则我会在这里,熄灭你荒诞不经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