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规矩
这是城里最大的赌坊,也是唯一的赌坊,聚富赌坊。
聚富赌坊不同于别的地方的赌坊,这里的赌局不仅可以用银子,还可以用其他的东西,比如说:女人,老婆,孩子,房子,或是命。
“来来来,买定离手……”
赌坊是一个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也是江湖消息的集散地。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市井无赖,只要有钱,便能买到想要的消息。当然了,消息会随着它的重要性而水涨船高。
一楼大堂的消息最多就值几个银子,找个人,寻个物件,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买卖,如果你最近手头紧,拿不出现银来,还能赊账。资金会由赌坊垫付,卖消息的人做的是现成的买卖,而买消息的人则自己和赌坊商量还钱的期限和利息,而赌坊则根据消息的轻重缓急,相应地定时定价。
上到二楼地厢房,这里的消息则是用黄金交易的,规矩由买卖双方自行商定,赌坊从中抽成,多少亦是按照消息的轻重缓急。
至于三楼,那里的消息并不是简单用钱就能够换到的。
“爹,我们都在这呆了快一个月了,身上的钱也快用完了,今天那个人要是还不来,我们就得睡大大街了。”青年人挡着口鼻,对一个老者轻声说道。
“既然消息说他今天到,他今天一定会来。”老者自信满满地说道,人虽站在了赌桌旁,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赌坊的大门入口处。
“万一那小子给我们的消息是假的呢?”年轻人仍然在怀疑这家赌坊的规矩。
老者拉着儿子来在了一旁人少的地儿,说道:“来的皆是客。这是聚富赌坊的第一条规矩,就算是皇帝老子来了,他也仅仅只是一个客人,他也得遵守这里的规矩,”老者把声音压了极低,“我问你,什么是规矩?”
年轻人不耐烦地回答:“规矩就是规矩,人人都得遵守的东西,规矩破了,是要死人的。”显然,对于这样的回答,年轻人已经回复了不下数十遍。
老者仍然有些不放心,用食指点了点年轻人的左胸口,啰嗦道:“爹要你记住,牢牢地记在心里,尤其是最后一句话,‘规矩破了,是要死人的’。”
门被推开了,那人走了进来。他站立在门口,环顾了四周,从左到右,然后从右到左,他的眼睛不但有神,而且犀利,像草原上的狼,寻找着猎物。他的脚步沉稳中透着轻盈,谨慎中伴着杀招,进退中考量着所有的得与失,利与弊,生与死。
老者此刻就好像一个影子,那人走一步,他挪一步,那人停,他也停,那人转身,他也转身,那人环顾,他却直勾勾地盯着那人。“杀人必须有理有据。这是聚富赌坊的第二条规矩,赌坊是玩乐的地方,谁都不得将任何的恩怨带到赌坊内,除非他有十分的证据,并且有十分的把握。”老者将手掌轻轻地摁在了儿子的手背上,年轻人的手则紧紧地攥着腰间的剑柄。
嘈杂的大堂里,透着诡异的安静,两人四目交接,但谁都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二位客人,请让我先提醒一下,这里是聚富赌坊,赌坊有赌坊的规矩,规矩要是破了,是要死人的。”老者和那人同时朝着一旁的管事看去,没想到一个赌坊管事的,竟然能腹语传声。
“葛清,今天我要你血债血偿。”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将长剑拔了出来,那出鞘的声音,就像一个休止符,瞬间让赌坊里所有的人停了下来。有人破了规矩,规矩破了,是要死人的。
葛清忍不住心头的喜,嘴上竟笑出了声,以一敌二,他本没有十分的把握,可如今的局面完全不一样了。老者无奈地叹了口气,天底下,最了解这个儿子的人,就是他了,但就算是千嘱咐万叮咛,可还是来到了此刻这般境地。
“拔剑者何人,报上名来。”赌坊管事的面朝年轻人。
“长麟镖局,赵然。”年轻人厉声道。
管事的点点头,继续问道:“赵公子既然已经拔剑,请说出今日指控的对象是谁?”
赵然长剑一指,冲着十步开外的葛清,道:“今天我要杀的人,乃师门败类,葛清。他杀我师娘,辱我未过门的师妹——”
管事的举手示意赵然先冷静一下,问道:“你可有十分的证据?”
这刻的赵然早已怒火中烧,哪里还能控制住心境,学武之人最讲究心境,若心境乱了,那么,再好的功夫都没有办法施展出来,更何况当你面对的是一个顶点的高手,又是一场生死的对决。
“赵老爷子,您可有十分的证据呢?”这管事又转向了一旁的赵贤义,他便是长麟镖局的大当家。可这时的赵贤义只是摆了摆手,一个字都没有说,仿佛他已经看到了这场对决的结果,现在只是提前为结果做好心理准备罢了。
管事的无奈点点头,转向赵然道:“你既没有证据,又坏了规矩,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选——”
“不必那么麻烦了,他的指控我认了,但我只认我做过的部分,师娘是我杀的,但我从来没有侮辱过我师妹。我俩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一对,是你,你才是那个害死你师妹的凶手,你逼师娘将师妹许配给你,可师妹那个是就已经是我的人了,是你的嫉妒害死了师妹,是师娘对你的溺爱害死了她,也间接害死了师妹。”葛清咆哮着,嘶吼着,咒骂着,赌坊里的人安静地听着,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秤,各自评判着是与非,对与错。可这里毕竟是聚富赌坊,赌坊有赌坊的规矩,规矩破了,是要死人的。
管事的没再说话了,他往后退了一小步。
长剑抖出,剑气逼人,赵然先出的手,但葛清后发先至。两剑在空中相击,金属摩擦的声音让一旁内力较浅的人连连后退。赵贤义心头一惊,暗道:“这小子的身手什么时候精进到这等程度的?”心头一阵欢喜一阵忧伤的。
管事的又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腹语传声道:“赵老爷子,看来咱俩都看走了眼。”
赵贤义无奈地点头承认。
一招过后,葛清又连着跟进了数十招,赵然都一一化解了,神情自若的样子,葛清瞧在了眼里,急在了心里,暗叫:“不好,轻敌了。”
这个时候,赵贤义才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儿子演出来的,好让葛清以为赵然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诱惑他索性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下来所做的,从而可以进到一对一的对决中。这些年,赵然不显山露水,一直老老实实地跟在父亲的影子里,难怪葛清会中记。
葛清的心态直接影响了他的出剑,心境让他的剑慢了下来,如果他还不能调整他的心境,那么这场对决他是必败无疑了。如果旁人可以看出葛清的剑变慢了,那么赵然势必也能看出。但他的剑却依旧的稳重,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来。边上的人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赵然不乘胜追击呢?一鼓作气地拿下这场对决呢?
但懂得人都懂,尤其几个为数不多的好手,这刻都已经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他们是知道的,胜负已定。
果然,随着赵然递出的长剑被葛清勉强闪过,可紧跟而来的一掌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葛清的右肩,啪地一声,右肩胛骨被掌力震碎,一口鲜血随即喷出,葛清躺倒在了赌桌边,愤懑地瞪着赵然。可赵然并没有继续进招,将死之人不值得他出手。
可是,他大意了。
“然儿,当心。”赵贤义一跃而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暗箭已经打穿了赵然的喉咙,葛清也带着笑容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门又被推开了,“哟,老叫花子,有些日子没来了。”赌坊里的管事的笑脸相迎道。
老叫花子没有搭腔,径直朝楼上走去。一护卫赶忙拦了上来,笑道:“老叫花子,上面可不是你这种人可以去的地方,您呢,还是在楼下玩几把得了。”
老叫花子只当没听见,从怀里取出了一锭金子,笑呵呵地道:“现在我可以上去了吗?”说完把金子塞在了那护卫手里。
那护卫傻不愣登地杵在原地,好不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脸上已经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简直比川剧变脸还神奇。“您老请上!”
有时候,你与您之间的区别就是钱。
拾阶而上,老叫花子来到了二楼,可他并没有停步,看来他此行的目的并不在赌上。
三楼的楼梯就不如二楼来的富丽堂皇了,年久失修的楼梯和扶手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依稀可见的斑驳红漆,述说着曾经的喧嚣与浮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三楼的厢房内传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犹如黄雀欲出。
老叫花子推开门,在他那张憔悴、病态、肮脏的脸上,透出了一丝的失望。“没想到一别多年,此地早已易主。”老叫花子叹道。
出现在老叫花子眼前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白色的面纱遮去了大半张脸。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女孩顿了顿,又道:“老伯既然是来做买卖的,那么与何人做买卖又有何关系。”
老叫花子呵呵一乐,掌风一带,关起了门。小女孩的一言一行中,老叫花子彷佛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又是一阵惆怅。
女孩道:“老规矩,老玩法。”
老叫花子道:“马车已在后门备好。”
女孩点点头,道:“好。”说完左手抛骰子,右手横切入盅。只听“咔”得一声,女孩道:“老伯?”
老叫花子突然“哈哈”地大笑起来。
女孩问道:“老伯,你笑什么?”
老叫花子道:“我现在总算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换主人了?”
女孩奇道: “为什么?”
老叫花子道:“因为我那三妹的本事都被你这个小丫头给学去了,她能不让位吗!”
女孩突然跪在地上,道: “弟子拜见大师伯。”
老叫花子道: “起来吧,起来吧。”
女孩站起身,道: “大师伯,请猜吧!”
老叫花子沉思了片刻,道:“小!”
“哈哈,老叫花子,这丫头精怪得很,你上当啦。”一个青影闪过,屋里突然又多出了一个人。
“老和尚!”“二师伯!”两人同时喊道。
那和尚跑到女孩边上,掀开骰盅,两个骰子都是六点,不过边上还有一堆白色粉末。老和尚道:“小丫头在叫你师伯的时候,偷偷地将两个骰子放了进去。”
女孩嘟着嘴,暗暗咒骂两个老家伙,不过幸好有面纱挡着,两人也看不见。
老叫花子道: “没想到老三又收了个徒弟?”
女孩道: “师父说我是她的关门弟子。”
老和尚手捻佛珠,道: “善哉善哉!”
老叫花子道: “你师父呢? 我找她有事。”
女孩轻声道:“师父她老人家已经过世了。”
“啊——”老和尚和老叫花子惊道,一脸的悲痛。
女孩接续道:“师父老人家临终说,今生对二人的亏欠实在是太多了,希望来生可以报答。”
老和尚紧闭着眼睛,双手合什。往事历历不可追,来世遥遥不可期。
女孩道:“师父还说了,如果大师伯有什么事找她,就让弟子代劳,算是了了遗愿。”
老叫花子喃喃道: “是嘛,是嘛——”
又过了许久,老叫花子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道: “无痕,薛无痕。”
老叫花子道:“无痕姑娘,我想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无痕道: “谁?”
老叫花子道: “袁指剑!”
无痕道: “他在‘雪’的手里。”
老和尚忽道:“老衲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等等——”人早已远去。
青烟缭绕,一盏明灯四季长明。这个世上有长明的灯,却没有永生的人。曾经的师妹现如今成了一故人,心中的感慨亦是难以言表。
“二师伯第一次来是在三年前,其实那时候师父已经死了六年了。师父每天都坐在赌桌前,她说她要等一个人,等一个永远也不会来的人,她说,这就像是一场赢不了的赌局……”
老叫花子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静静的——风过留声,人走无情,对于早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叫花子来说,过去的事情已经再也没有意义了。
“师父说我是个孤儿,是她在城外破庙捡来的。师父原本不打算教我武功,她说她之前的三个徒儿都很不孝,没一个肯听她的话。可不知为什么,在她最后的几年里,她却将毕生所学都传给了我,但作为交换,我必需替他做一件事。”
老叫花子道:“替她等一个人。”
无痕点点头,“我答应了她,我足足等了九年,直到刚才我才知道,你就是师父要等的那个人。”
老叫花子点了点头,如今他来了,却迟了整整九年。
无痕道:“虽然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等你?但我如今已经自由了,我想我可以走了。”
老叫花子道:“走?去哪?”
无痕摇摇头:“走到哪算哪?”说完飘然跃出了窗户。
屋里就剩下了老叫花子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