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年
十年。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谁有几个十年可以挥霍,又有谁可以挥霍那几个十年,却又不留下几声叹息呢。
雪后,长街如洗。
这是一个士农工商,等级森严的社会,而生活在这金字塔底层的人们早已不堪重赋。这天地间,好似无形的牢笼,逃不出去,也挣脱不得。
活着。
这是多么卑微的两个字,但成了无数人的枷锁,继续懦弱地活着。
夜,来临。
酒馆的伙计手脚麻利地收起了门口的招牌,准备打烊。一天的忙碌结束了,明天又会是忙碌的一天。远处传来犬吠声,此起彼伏的,叫得人有些心烦意乱。
从酒馆里,伙计迎出来一位年轻的公子哥,一十八九的岁数,微醉的脸上写着稚嫩,迷离的眼神透出冷漠。有几个乞丐见状跑了上来,想要讨要些碎银子。可站在公子哥身后的护卫怎会容得下这几个要饭的,提着佩刀便要驱赶,嘴里碎碎念道:“滚一边去,臭要饭的。”
一哄而散后,大街上瞬间安静了不少,除了偶尔刮过的风,大概就剩下了远处的犬吠声,叫得人有些心烦意乱。
近来接连几桩凶杀案弄得城里人心惶惶的,那些有钱人家,几乎都请了江湖人士来做护卫,可杀戮却丝毫没有止息的迹象。与此同时,江湖谣言忽起,仿佛又要将人们带回到十多年前的那场杀戮中去。
那公子哥踉跄地走在大街上,昏暗的长街静悄悄的,只有护卫手提着的那两盏灯,发出微弱的光线,却也只能打亮公子哥身前的几步路。借着酒意哼着小曲,那公子哥丝毫没有觉察到死亡的来临。
不知何时,六个护卫逐步收紧并最后围成了一个圈,手也摁在了剑柄上,彷佛随时准备出手。
“笃、笃笃……”远处迎面走来一个打更的人,低着头,头戴斗笠,弓着背,身子披着一件乌黑的大氅,以黑夜为景,以地为席。
为首的一名护卫此时已经拔出了长剑,低声道:“小心点,来人不简单。”那打更的人越走越近,越走越快,拖在了地上的大氅遮住了他的双腿,仿佛幽灵在空中漂浮一般。
忽听得一声呵斥:“来者何人?”话音刚落,那黑影已然近身,两人的鼻子仿佛就要触碰在了一起。
那打更的冷冷道:“杀人的人!”声似黄泉路上的酷吏。
……
天空又飘起雪来,雪融成了血水,血水结成了冰,冰上又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七具尸体就这样横躺在路边,逐渐没入了雪中,没入了这死一般的寂静里。
有时候,消息会传得很快,仿佛瞬间便会传到一些人的耳朵里。在某些人的眼里,消息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商品,更有一些人,愿意用重金去购买。
九爷在厢房里,饮酒坐怀,好不悠哉!突然,从外面走进来一少年,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九爷随即报以一笑,笑得很生硬,却发自内心。他随即摆了摆手,示意少年可以出去了。
“老廖,现在什么时候了?”九爷又往自己的杯子里斟了一杯酒。
“回禀九爷,快到中午了。”老廖就是这家客栈的管事,客栈是城里最好的客栈,这间厢房是这家客栈里最好的厢房,老缪是这家客栈里,做事最靠谱的管事。这一个多月来,九爷一直待在这间厢房中,除了喝酒,吃饭,便是坐着等,等消息,一则重要的消息。
“九爷,要不先给您安排今天的午饭,你看怎么样?”老廖说完便往外走,他动作不慢,但步伐很稳,可更稳,更浑厚的,是他的气息。可还没有踏出房门,老缪笑着转过了身,说道:“九爷,他们到了。”
九爷点点头,一拍桌角道:“好消息。”
又过了一会儿,从门外走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人分前后错开站定,老者随即鞠了一躬,道:“九爷,您要找的人已经有下落了。”说着,伸手从衣袖里拿出了一封信,那老者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拿信封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信封也被他捏得微微有些褶皱。
“爹,”身后的年轻人轻声喊了一声,并使了个眼色。这时,老者仿佛才缓过神来,用手轻轻捋了捋信封,双手托起信封并上举过头,左脚向前提了一大步,朝着九爷便呈了上去。
“还是交给我吧。”一只手臂竟然拦在了老者的身前,老者抬头定睛瞧去,只见一位白衣少年伫立在他面前,“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又是如何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拦在我身前的。”此刻,老者心里全是疑问,但脸色却早已回归到了冷静,笑道:“那就有劳这位小哥了。”
九爷从白衣少年手里接过了信封,却也不急着打开,淡淡道:“两位辛苦了,先下去休息一会儿,明天一早再走也不迟。晚上去玩两把,银子我一会儿差廖管事送来。”
老者急忙道谢,道:“九爷真是费心了,我们父子俩感激不尽,只是,近日家中尚有琐事,就不在这耽误时间了。”说完,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爷也不客气,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那父子二人刚出了客栈,年轻人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爹,咱为什么不休息一天,明儿一早再走,这一路上,咱可是马不停蹄地赶路——”
老者打断了儿子的话,语重心长地问道:“你刚才一直在爹的身后护着,爹问你,那白衣少年是什么时候进屋的?”
年轻人摇了摇头。
老者接着问:“爹那前冲的一步,你觉得怎样?”
年轻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快!狠!准!”
老者继续道:“那白衣少年的身法呢?”
年轻人道:“看不清,摸不透。”
老者点点头,道:“我们不过是棋子罢了,趁着棋局尚未开打,咱先避得远远的。”
年轻人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自个点了点头,道:“那白衣人是什么来历?”
“看不出,摸不透,或许这才是最可怕的,最要命的。”话音刚落,两人同时纵马扬鞭,往城外飞奔而去。
白衣少年是谁?或许只是一条忠诚的狗吧。这年头,虚伪的人不少,忠诚的狗不多。
大堂之上,一位母亲怀抱着一具冰凉的尸体,早已哭得泣不成声。母爱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东西,但也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把姓陆的给我叫出来。”大堂之上,一个中年男人怒不可遏地叫喊着。可人都死了,宣泄就是最无用的东西,它既不能帮你复仇,也不能让你摆脱痛苦。
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从厅外闯了进来,唯唯诺诺的样子,也不开口,也不说话,就是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师爷又能做什么呢?除了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被人骂几句,打两下。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身着官服的人跑了出来,低头哈腰道:“下官失职,下官该死,请王爷饶命。”他口中的这个王爷,也就是刚才站在厅堂之上的中年人,这年头,还真别以为“王爷”是多么的高贵威严的象征,因为在明眼人的心里,这个穷乡僻壤的王爷还及不上皇城里的当红太监。
那王爷“哼”地一声,道:“饶你狗命能换回我儿性命吗?”说完,拔出一旁衙役的佩刀,便往当官的脑袋上砍去。眼见就要人头落地,性命顷刻,突然一柄飞刀不知从哪飞了进来,击在了王爷手握的那把单刀上,听得“铛”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谁?放肆?”王爷冲着屋外咒骂,可外面一片寂静,哪瞧得见半个人影。
“王爷,”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侍卫近身提醒道,“此地不便久留。”不知道为什么,这侍卫的一句话瞬间点醒了几近疯癫的王爷,将手里的短刀狠狠地掷在了地上,“走!”头也不回地向外就走,竟扔下了嚎啕大哭的妻子和惨死的儿子。
在回府的路上,王爷唤来了刚才一旁的侍卫,询问道:“你有没有看到刚才掷飞刀的人?”
那侍卫悠哉地坐在马背上,摇了摇头,道:“完全没有看到。”
王爷这时就更好奇了,接着道:“那依你看,现在这个城里,能有这般身手的,有几个?”
那侍卫不急不慢地伸出了三根手指。
王爷“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除了客栈的那个,还有两个是谁呢?”
那侍卫便不再搭话,骑着马,自行离开了。
自从王爷走后,那当官的仍心有余悸地瘫坐在地上。师爷小心地将其扶起,问道:“大人,如今如何是好?”当官的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叹了口气,道:“看来是到了生病的时候了,传出话去,就说我得了怪病,需要静养,来者一律挡回。本县城即日起封城,不进不出!”师爷道:“下官明白。”
很少有人可以引领一个时代,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是时代造就了一类人。屈服于时代,亦就是屈服于命运,光芒被平凡所取代。
袁杰配上刀,戴上了官帽,走出了衙门。初冬的第一场雪,虽然早已经停了,但寒气却依旧停留在大地上,任残阳挥之而不去。在小店里打上一壶酒,边喝着酒,边巡街,倒可暖暖身子。
穿过聚富赌坊便是北城,这里的人很少,除了几户养马的人家就没什么人了。
而再往北便就出城了。
袁杰的酒量并不好,才喝了几口,脚步就显得不怎么利索了。“哟,袁老爷,巡街呢?”说话的人是个叫花子,常在北城这一带转悠,听说还是聚富赌坊的常客,但谁都不知道他的钱是哪来的。
袁杰点点头,他似乎对每个人都是这般的客气,道:“嗯,巡街呢,今儿怎不去试试手气?”
叫花子抖了抖不怎么干净的衣服,道:“最近走了背运,十赌九输。”
袁杰摇摇头,沉默地走开了。
一辆马车由西向东疾驰而来,赶车的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花白的头发下是一袭白色的大氅,几乎与这雪白的天地融合在了一起。
就在马车驶过袁杰后不久,又有三骑紧跟而来。看似每个都身负武功,而且都是些狠角色。袁杰心想:难道是冲那老者而去?于是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双脚总跑不过四蹄,等袁杰赶到时,那老者已经被三个人围在了中间。袁杰倒吸了一口凉气,藏身于一旁的竹林之中。只听得那手拿单刀的人厉声道:“老头,乖乖的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兄弟三人便饶了你性命,不然休怪我们辣手无情。”
袁杰看着那三人手拿的兵器,微微一笑:“原来是这兄弟三人,没想到还活着。”
只见那老头缓缓地从怀里拿出了一支短笛,道:“在下已经整整十年没有杀过人了,可既然三位一味的咄咄相逼,老朽也只好献丑了。”老头说话很慢,仿佛稍一快就会吹落几颗仅剩的牙齿。
那手拿单刀的人果然是最沉不住气的一个,刀锋一侧便径直冲了上去。刀已经落地,人早在倒地前就已经死了,怎么死的?谁都没有看见。
老头仍坐在马车上,一只手仍握着缰绳,只是另一只手上的短笛不见了。老头道:“他死了,给他收尸吧。”
马上那人道:“不用。”
老头道:“难道你们三个不是兄弟。”
那人道:“是兄弟,但不是三兄弟。”
老头疑惑:“噢!”
那人解释道:“是十兄弟。”
老头道:“这么说——”
那人道:“对,死了八个。技不如人的八个!”
老头无语。
那人道:“有个秘密我想你应该知道。”
老头洗耳恭听。
那人道:“我只要出手,你就得死。”说着从衣袖里抽出了一柄短剑。
老人忽然伸手,喝阻道:“慢着!我也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那人道:“哦,你说。”
老人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我只是一个赶车的人,真正护送宝贝的则另有其人。”话音未落,马车轻轻摇晃了一下,接着便是一声短促的吼叫,手持短剑的人并没有倒下,因为他原本就是一个死人。再看另一个倒下的人,那人的脸上充满了不解与恐惧,他至死也不相信自己的骗术已经被人看穿了。
老头轻声叹了一口气,道:“原来你也知道这种用死人来操纵杀人的手法。”
原来,马车里竟然有人,一个女人。车又行驶回了大道,往城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