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巴掌大的小城,一大早被窃窃私语吞没。
街头巷尾,闲来无事的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谈论着一个女人的悲剧。
“为什么跳河?咋这么想不开?”
“孩子刚生没多久,这就跳河,哪有这么自私的?”
“说是跳河之前还给她娘家人发信息了,嘱托他们以后帮忙多照顾孩子,男人不会带孩子,放心不下来。”
“放心不下来还跳河?这不还是自私吗?”
“要说林婆婆一家对不住她,我可不信,我还总见到林婆婆陪她散步呢,连水杯都没让她提着,对这儿媳妇可算是仁至义尽。”
“林家儿子也挺好的,产检不都陪着去?”
人们用着自己的惯性思维,不停地对“跳河事件”品头论足,个个有理有据的样子,足以唬住一堆人。
突然有个人插嘴道:“我在医院见过几回,我没见到这媳妇,倒是看到舒家儿子一个人坐那椅子上都快睡着了。”
一语惊起几层浪——
“陪老婆产检,累得都困了,更不可能对不住她了。”
“就是,女人不能太自私,总那么娇惯着,到最后一点事就撑不住了。”
“可怜了林婆婆一家,好不容易盼来了孙子。”
这时,又有人说:“什么孙子,生了个丫头。”
话音刚落,那些人心照不宣地松了口气,连语调都变得轻快起来——
“丫头好啊,丫头好养活。”
“可不是,没负担了,林家儿子再找个年轻的,还能生个儿子,难怪昨儿还拜托我留意着呢。”
“林婆婆跟你说的?人刚走就想找新的了?”
“林老头跟我说的,谁不知道我是西城第一媒婆呢。”说罢,几个人笑了起来。
“别笑别笑,我又没说错,谁家姑娘年轻,恰好到了能领证的年纪,我清楚着呢。”
有人打趣道:“那你可得给人介绍个好的。”
“那肯定,总不能耽误人留个后吧。”
作为“好养活”的女孩之一,淮音双手紧握,目光如刀,杀气腾腾地从闲言碎语里穿过。
即使话题中心和她无关,她还是觉得很生气,莫名有种因为性别身份被贬低后的愤怒。
是非之地,尽生出这些闲言碎语。
她目露凶气:看到我犀利的眼神了吗?还不快住嘴!什么?还在说?我盯死你们,用我的眼神杀死一切碎嘴子。
可能是眼神不够凶,那些人无一察觉。
淮音气哄哄:上去怼他们!让他们知道嘴碎和多管闲事是一种病!
就在她鼓足勇气要大干一场的时候,掉头看到姜驰在一家小店门口的冰柜旁杵着。
姜驰也看到了她,对她招手示意。
好吧,姑且放过你们。
淮音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怂了点,没有强大到可以一个人抵抗一群人的反驳声,但她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做到。
她迈开腿,走向姜驰,听到他问:“要吃吗?”
冰柜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冰淇淋,淮音犹豫地看着,姜驰却已经替她把面前的门推开:“你选吧。”
听这意思,他是想请自己吃冰淇淋。
淮音没拒绝,当真精挑细选起来。
挑了好半天,她从一堆雪糕下面,费尽心力地挖出自己的最终选择——唯一一个碎碎冰。
姜驰没吱声,像是想说,你选了好半天就选了这个?
但他最终还是没说,随手拿起一个冰淇淋一起付了钱。
如果换作旁人,铁定是会大声笑话她,说她选了半天选了一个最便宜的,对着街坊邻居开玩笑还不够,兴许还得告诉所有认识的同龄人,势必要让所有人知道,她是个多么容易满足的女孩似的。
经常有人把自认为有趣的事当做玩笑,从不考虑被开玩笑的人愿不愿意。
说得难听点,淮音觉得在那些笑声里,充斥着对她的“廉价”定义。
可是别人不知道,在她不富裕的童年生活里,最美好的记忆,就是和父母一起吃这种很便宜的冰棍。
她很怀念那段日子,怀念和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的每一个夏天。
贫穷又怎样?容易满足又怎样?
她爱就好了。
淮音用两只手指捏着碎碎冰的包装袋,和姜驰一路往前走,走到一个阴凉的台阶处坐下来,她很庆幸姜驰什么都没说。
你看,同样都是“不知者无罪”,但姜驰就懂得保持缄默。
淮音喜欢这种分寸感,这会让她感到舒适。
姜驰侧头发现了她的书包,问:“不是休息吗?”
今天是周天,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个休息日。
淮音把书包摘下来,放到膝盖上抱着,一边撕包装袋一边说:“我妈让我去买点学习资料,带着书包方便些。”
“哦。”姜驰淡淡地说。
淮音问他:“那你呢?”
其实问出口,她已经感觉到是没话找话,多此一问了。
很明显,姜驰就是出来买东西的。
但姜驰说:“出来跑步,没想到,才二十分钟就绕城区一圈了。”
的确,西城本就是一个小县城,主城区就这么点地方,每条路短得可怕。
淮音附和:“西城本来就是这样的,跟省会没得比。”
她又说:“听说,省会还有地铁,还有飞机?”想起这个,她不禁笑,“西城没有这些,我妈妈总口误把高铁叫做地铁,感觉是差不多的东西。”
她的话越发多了起来:“要是有机会去省会看一看就好了,一定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还有好多好吃的,怎么都吃不完。”
最后的重点还是落在了吃喝玩乐上。
“去呗。”姜驰咬了口冰淇淋,“也许你去了就会觉得,也就那样。”
淮音其实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去省会,她连走出西城的可能性都未知。
以目前的考试成绩来看,考上大学是个极端艰难的挑战,更别提去省会读大学了。
想到这里,她很羡慕姜驰,从小在省会长大,好像做什么事都轻轻松松,所以可以任性地来西城生活,反正他随随便便参加一下高考,就一定能考去大城市读最好的大学。
淮音像只小老鼠似的,一丝不苟地边吸边咬着手中的冰棍,一旁的姜驰却大口吞着冰淇淋,速度极快。
姜驰走到垃圾桶旁,丢掉包装纸,又坐回来托着头发呆。
淮音默默加快速度,间隙提到了今天西城最为轰动的事件:“听说,有人跳河了。”
姜驰在跑步的时候听到了这件事:“嗯。”语气淡定,“好像是。”
在这个地方,大多数人没有事业需要追求,人生从步入轨道起,就是一列匀速着缓慢行驶的列车,围着孩子转,围着孩子的孩子转,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齿轮的油耗尽,再也转不动才停歇下来。
于是,每天的日子平静如水面,稍稍一丝涟漪就能引来惊奇。
这次的自杀事件,足以让平静的水面彻底掀翻。
淮音叹气,没来由地说起自己的疑惑,或者说,是诉说她心里的一些无法形容的不适:“也许不是她的错,没有理由的话,谁会想结束生命呢。”可其他人不这么认为,他们无一例外地认定就是自杀的女人不懂事,太自私。
他们不追根溯源,只看一个结果,从结果倒推出他们脑海里最简单的原因。
突然间,姜驰想起了他的妈妈关灵。
关灵和姜大栋的结合是出人意料的。
当时,关灵身后的追求者众多。可能是从小按部就班,规规矩矩长大的经历,让关灵期待生活发生些变化。
姜大栋的出现,满足了她的这种期待。
那时的姜大栋,模样不算好看,也没有出色的背景,但是人幽默风趣,胆大豁得出去。
令人大跌眼镜般,两人走到了一起,周围的人一片哗然。
据说,怀孕的期间,关灵每天看一万遍可爱宝宝的照片,对天默念一万次,拜托,孩子一定要长得像我。
当姜驰出生的那一刻,医生把他抱给刚刚生产完的关灵看,结果,皱皱巴巴,丑乎乎的模样,让关灵瞬间晕厥。
妇产科的同事告诉她,新生的孩子都是这样,过段日子就好看了。
关灵想起自己丈夫的样子,恐怕有些不妙。但她决定接受现实,即使再丑,也是自己的孩子,能怎么着呢?
她悉心照料着儿子,眼见着那个丑丑的婴儿好像真的长开了。
谢天谢地,真的变好看了,五官明显更像她。
正在她兴高采烈想找人分享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后知后觉,姜大栋又连着两三天没露面了。
他每天都说自己忙,儿子的事就交给关灵。
直到,关灵出院回家,在玄关发现了一双陌生女鞋。
姜大栋死不承认,解释说那双鞋是要送给关灵的礼物。
关灵很气愤,真当每个人都一孕傻三年,傻到连这点事都看不出来吗?
送礼物,为什么要送穿过的鞋?
因为没有发现鞋子的主人,又迫于孩子年纪太小,她忍下了这件事,结果就是,她抑郁了。
每天郁郁寡欢,反应迟钝,不明原因的人却说,她是因为当时嫌弃孩子丑而抑郁的。
于是,所有的亲戚一个接一个地登门劝她,想开点,孩子现在都变好看了,你还抑郁什么呢?
关灵无言以对,家丑不可外扬,又不能告诉他们真实原因,而他们似乎也很习惯于看不到姜大栋在家的身影,竟没有一个人问及姜大栋怎么不在。
抑郁完整个月子,她立刻赶回去工作,从此,以工作来麻痹自己。
在姜驰心里,姜大栋绝对不是一个好丈夫,也算不上一个好爸爸。
在初中之前,姜大栋露面的次数很少,只有在心情好,喝了酒的时候才会回家,像逗小猫小狗似的抓着他呵着酒气。
初中时,姜驰因成绩优异,被最好的中学录取,姜大栋对他的关注多了起来,每次饭局谈重要生意都要叫着姜驰一起去,只因姜驰的优秀成了他饭桌上用来夸耀的谈资。
关灵反对姜大栋带姜驰去参加饭局,为此,他们总发生纠纷。
不知道这个自杀的女人是因为什么事而抑郁,姜驰不由自主地自动带入自己家的事情。
唉,也许这个女人是被家庭伤害了,当她被伤害的时候,人们说,这是家务事,我们不插手,不发表意见,而当她出事的时候,人们又开始发散思维,不再以家务事为借口,反而将其作为饭后笑谈,添油加醋地发表意见,仿佛他们都是亲历者,真令人费解。
逝者已去,为什么不能放过她,让她安静地离开?
姜驰提出一起去买资料,淮音也放弃了去想这个问题。
县城中心的新华书店,翻修之后亮堂不少,淮音透过玻璃往里面看,这里有各个年级的教辅资料,但谢绝打折,一律原价出售。
她把手伸进口袋里紧紧攥着早上林梅梅给她的50块钱,思索着进去后要买什么,钱不够可怎么办?
可姜驰没有停下来,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叫她:“不走吗?”
淮音赶紧小跑到他旁边,然而,姜驰没有进去的打算,而是在转角处拐了个弯,去了一家非常不起眼的小店。
小店门口写着:高三资料,一律七折。
淮音突然觉得,手里的钱总算能物尽其用了。
关于买哪些资料,淮音并没有主意,姜驰倒是为她选好了几套试卷。
既然害怕考试,那就得多加模拟。
淮音仿佛看到,自己噩梦般的寒假即将来临。
买完资料走出来,淮音像是被异世界的僵尸怪兽抽干了血,没精打采,提不起精神。
“饿了吗?吃饭去?”姜驰见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着实吓人。
淮音努力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没饿。”
姜驰却认定她就是饿得走不动道儿了,拉着她要去路对面的肯德基。
等到了门口,淮音突然语气急促地对姜驰说:“走走走,换家店。”
姜驰看她那着急忙慌的神情,顿觉搞笑,淡声问:“为什么要换?”他扫视周围,“就这里最适合。”
周边的小店里,环境拥挤,此刻下午六点,上餐再快也不如这里,而且姜驰觉得,淮音一定很饿,不能再等下去了。
淮音指向东南角的一个桌子,透过背影,姜驰认出了那人——染着黄毛的黄枣儿。
淮音对姜驰投去同情的目光:知道我为什么要换了吧?
然而,姜驰不以为意,压根没把黄枣儿的事放在心上,他收回视线,不辨语气道:“肯德基又不是他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