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暑往寒来,四季更迭。
开学前一夜,注定是不寻常的时光,淮音十八年来第一次失了眠。
从晚上九点躺到床上起,她就一直盯着黑通通的天花板,不断地回忆着多年来寒窗苦读攒下的珍贵知识。
然而,半个小时后,大脑里依旧所剩无几。
当她放弃挣扎,想要入睡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都怨她妈林梅梅,自从决定转学来到西城,每天雷打不动地用那吆喝生意锻炼出来的高亢嗓门儿在她耳边疯狂地叨叨叨:
“小音,西城中学在县城里,比镇上学校好多了,你去了可要好好学习。”
“上课要认真听讲,回答问题声音要洪亮,不懂就问,千万别跟老师客气。”
“高三特地让你转学是为了什么?妈妈含辛茹苦,风里来雨里去地摆摊卖煎饼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让你考上个好大学!”
淮音对自己的成绩心中有数,她一点都不想让林梅梅产生错觉,于是三番四次地提醒她:“妈,我在镇上是倒数第一,去了县里,不还是”
不还是妥妥的倒数第一么?
可不等她把话说完,林梅梅的巴掌已经准备就绪,淮音只能拔腿就跑。
那速度,引得村里的狗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也跟在她后面瞎跑,最后跑得舌头都要掉下来,瘫在地上装死。
说起淮音考大学这事,是林梅梅的心病。
林梅梅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家里条件不好,上不起学,不如早点做些赚钱的买卖,这在那个年代不是什么新鲜事。
她早年在镇里的服装厂里工作,做钉纽扣、去线头之类的辛苦活,致使指关节提早退化,动一动咯吱响,天冷的时候稍一活动就疼得不行,由于手部活动严重受限,最终从厂里辞了职,决定去县里找找别的工作。
没有文凭,自然也做不了太轻松的活儿,更多的时候需要卖体力,即便她勤劳肯干,不怕吃苦,也深感这有多难。
一开始,她摆地摊卖那种几毛钱的首饰,每天蹲坐在街边,不累人,但一天下来赚不到几个钱。
摆地摊没让她的生活得到保障,但让她结识了一个男人。
男人在她的摊位不远处卖煎饼,生意非常火爆,每日络绎不绝,林梅梅的视线总被吸引过去。
但她舍不得买,也没钱买。
有天收摊准备回去,林梅梅饿得眼冒金星,体力不支,倒在了路边,卖煎饼的男人见到了,立马送她去了医院。
这天,她才知道,男人的名字叫淮大建。
一来二去的,他们熟识起来,林梅梅收掉地摊,去淮大建那里打工卖煎饼。
再后来,他们谈起平凡的恋爱,顺理成章地结婚,婚后好多年才有了个女儿,给她起名“音”。
美好的生活没有延续太久,淮音5岁那年,淮大建因救人而身亡,林梅梅万分悲痛。
淮大建的父母早就过世,在乡下老家有栋房子,已经空闲许久,林梅梅便带着淮音回了乡下生活。
淮音这孩子啊,自小就像个小猴子,外表瘦了吧唧的,蹦得比谁都高。一到乡下,就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乐园,上树掏鸟蛋,下河手抓鱼,没事捕蜜蜂,村里没一个孩子比得过她。
上学以后,淮音创下好多个“校园之最”——
她是全校跑得最快的孩子,她是食堂里吃饭最迅速的孩子,她是放学时收书包最麻利的孩子,她也是学校里成绩最差的孩子。
换言之,和学习无关的事她精通无比,与学习有关的事她分分钟歇菜。
淮音拿过多少次倒数第一?恐怕有点为难她的记忆和算术水平。
其实淮音也不是不听讲,相反,她总是眼睛紧盯着黑板,像个好学生的模样,可一考试,立马露怯,怎么鞭策都无济于事。
老师说她好像听不懂课本内容,天生不具备学习文化知识的能力。
言外之意,就是太笨了。
林梅梅不信,淮音不学习的时候可机灵了,绝对不是弱智,怎么可能听不懂?
起初,她还因这事和淮音的老师辩论了一番,可后来,淮音的好几位老师都这么说,林梅梅也就不再理论了。
眼见着淮音即将高三,成绩在镇中学还是倒数第一,林梅梅顿觉火烧到屁股了,再不使尽浑身解数抢救一番,这号就要废了。她思来想去,镇上的教学水平应该比不上县城,说不定给淮音换个环境能创造出奇迹。
实在创造不了奇迹,也不会比镇上的倒数第一更差了,毕竟淮音已经没有退步的空间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于是,林梅梅一不做二不休,卖掉乡下房子,想方设法为淮音办好了入读西城中学的手续,打包行李带着淮音来到县城,租在一个和蔼的老奶奶家。
老奶奶死去的丈夫姓姜,那边的人便称呼她为姜奶奶。
姜奶奶非常热情,一人居住在县中心的老巷子里,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屋子算是四室一厅两卫一厨房,外加一个住不了人的杂货间,换算成小区里的房子,面积相当可观。
因为是老平屋,姜奶奶要的房租非常便宜。
林梅梅来县城之前本打算随便租间一居室挤一挤,这下由于资金充足,一口气租了两间卧室,其他区域则一起使用。剩下的一间大卧室,姜奶奶说要好好收拾一下,留给她即将来到西城上学的孙子住。
淮音还没见到姜奶奶的孙子,听说很优秀,但淮音也就半信半疑,大人们夸赞自家孩子就犹如“王婆卖瓜”,免不了夸大其词,当然,她这种夸无可夸的孩子除外。
夜半三更,西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水侵袭,先是滴滴点点地拍打着窗台,而后是力度变本加厉地猛砸向玻璃,隔着呼呼的风声,淮音天快亮才勉强睡着。
她睡得晕晕沉沉中,似乎听到了林梅梅的声音——
“淮音!都几点了还不起床?”中气十足的高亢女声砸来,“别等我从床上拎你,赶紧的!”
语音落下,淮音无力地换了个睡姿,把脸埋进被单里,舒服地蹭了蹭。
“砰”地一声,林梅梅叉着腰,火急火燎地推门进来:“我就知道,你得让我来拎你!”
林梅梅毫不留情地掀开她的被单,扶额叹息,怒火已如火箭升空。
淮音揉揉惺忪的睡眼,轻声细语地讨好:“早呀,妈妈。”
“快点,今天开学第一天,不许迟到!”
淮音却牛头不对马嘴:“妈,我做了个噩梦,我舍不得你。”
林梅梅皱着眉头:“又想干什么?”
“所以我一刻也不想和你分开,今天请假吧。”
林梅梅差点抄起枕头当鸡毛掸子使,淮音顿感大事不好,在屁股开花前滚下了床。
淮音收拾好东西,懒懒散散地坐到小方桌前准备喝粥。
“打起精神来行不行?开学第一天就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你是去学习的,不是去受罪的!”林梅梅把碗敲得清脆响,这一早上,她已经提醒过淮音好多遍了。
淮音吸了吸鼻子,许是昨夜着了点凉,感觉鼻腔湿润,摆手笑嘻嘻道:“知道了,知道了。”
林梅梅往对面碗里挤了些萝卜干:“赶紧吃,别迟到。”收回手,眼睛却盯着淮音,“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人家姜奶奶的孙子,同样是第一天转学来西城,一大早就去学校了。”
孩子和孩子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淮音手中的筷子一顿,疑惑极了:“姜奶奶的孙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听到动静?”
林梅梅睨她一眼:“瞧你睡的那样,你知道啥,天塌了你都不知道。”
搁往常,淮音的确可能因为睡眠太沉忽略外面的动静,可昨天她明明失眠了,没理由错过。大概是夜里那场大雨闹的吧,淮音心想。
林梅梅接着说:“姜奶奶的孙子也在西城读高三。”她把油条撕开一半,递给淮音,“听姜奶奶说,她这孙子是从省重点转来的,在省重点是全校前三名!省重点!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吧?”她的重音落在“省重点”三个字上,眼神也凌厉起来。
淮音默不作声,低头咬着油条,时不时喝几口粥。
西城是个小县城,各方面在全省都处于拖后腿的地位,教育自不例外。而说起省重点,别的省也许有什么“山中几虎”“并驾齐驱”的传说,在他们省,省重点特指省一中,成绩遥遥领先,一本率百分之百,重本率一骑绝尘,据说在毕业典礼上随便砸个人,那也是某985的王牌专业录取生。
这么响亮的名号,别说本省的,就是外省的人也早有耳闻。
淮音嚼着油条,又喝了口粥,嘴里含糊着:“省重点的人为什么想不开来我们这里。”
虽然她说得不够清晰,但林梅梅依然耳尖听到了:“人家孝顺,特地回来陪奶奶的。”
淮音不可思议地嘟囔:“早不孝顺,晚不孝顺,偏偏在高三回来孝顺。”
难道高考新增了一门“孝道”科目?
林梅梅把筷子一拍:“就你话多!怎么写题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多想法呢?吃完没有?吃完赶紧上学去!”
淮音目光闪躲,端起碗喝完最后一口粥。
“你也就吃饭比别人厉害,瞧你这碗,跟你的卷子一样干净!”林梅梅看着她的粥碗,不忘吐槽一句。
淮音怨怨地走出门,吃不完饭会被说,吃完了还要被说,似乎学习成绩不好,天生就是被念叨的命。
“我不求你以后多么孝顺我,你只要能考上个普通的本科,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林梅梅还在喋喋不休,“既然和姜奶奶的孙子在一个学校,你要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就多跟人家请教请教,别提到学习就像个哑巴,不懂就糊弄过去,考完出来一问三不知!”
淮音单肩挎着书包,没精打采地缓缓往门口走。
“我说你听到没有?”林梅梅见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提高音量质问她。
淮音撇撇嘴,闷声应:“知道了。”但走向门外时又忍不住嘀咕,“连人长什么样,叫什么名都不知道,有什么好请教的。”
再说,这种金字塔上的学霸,压根不是一路人,哪有空理她这种极品学渣。
虽然姜奶奶是个慈善和蔼的人,但她的孙子会不会像她一样慷慨待人,淮音无从得知。
西城是全省皆知的经济垫底,也正因此,得到了不少政/策扶助,各个区域开发重造计划进展得如火如荼,隔三差五就有处街道被围起来改造。只是开发来开发去,每次都轮不到这条老巷子。
这条巷子有些年头了,建筑古旧,住户多是中老年,小商贩遍布路边。一大早,热气腾腾的早点四处飘香,自行车、三轮车的叮铃声偶有传来,街坊四邻的闲聊声异常高亢,恨不能从巷尾传向街头。
淮音骑上自行车,穿过巷子,伴着嘈杂声,与还有些面生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打招呼,获得一通夸赞。
她就这点优势,自来熟,从不怯场,不知她真实成绩的长辈们,无一例外地对她留有好印象。
闻声,淮音心情大好,清晨的逼仄小巷,是她此生听过赞扬最多的地方,即便那只是一种客套。
路口,交通灯由绿转红,淮音叹了口气,停下静等。
临近学校的时候,传来几声巨响,淮音一哆嗦,握了下刹车:“什么声音?学校炸了?”她有些莫名的兴奋。
后面追上来一群骑着自行车的学生,大家到了校门口,纷纷下车,推着车把往前走。
然而,没有一个人往校里走,反而堵在了门前,围得水泄不通,像是在看什么热闹事儿。
淮音把车顺手停到围栏旁,好奇心驱使她挤进人群前面去一探究竟。
众人议论着:“什么情况?”
有知情者说:“听说省重点的大学霸转学过来了,校领导一大早就在门口等着,特地放鞭炮欢迎他呢。”
“咱们学校第一名,去省重点就是个凤尾,可不得好好迎接嘛。”
“这么夸张,别把人学霸吓跑了。”有人戏言。
身高不够,垫脚来凑。淮音垫着脚,化身长颈鹿,脖子拉到最大限度。
鞭炮声一停,只见,四五位领导模样的人鼓起掌来。
其中一位站在最前面,大跨步走到一个男生面前,伸出手:“欢迎你,姜驰同学。”
那位被叫做“姜驰同学”的男生,看上去像被这阵仗吓着了,又或许是惊到了,一副并不是很开心的神情,愣了两三秒才轻轻地抬起右手应道:“谢谢您,谢谢各位老师。”
声音显出几分礼貌性的距离感。
淮音自言自语道:“省重点来的还姓姜不会就是姜奶奶的孙子吧?”
淮音视线定在那人的身上,不怪姜奶奶四处说她孙子多么优秀,普通而略显土气的校服穿在他身上,立马有种不同寻常的气质。他眉目清秀,个子高,裤脚只到脚踝上侧,在一众高中男生中,鹤立鸡群般耀眼。
但淮音很快就回过神来,对这差别待遇愤愤不平:“咦?同样都是新来的,怎么只给他放鞭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