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留域（5）：平原广泽
秦十月接着说道：“徐福对哥哥说，‘平原广泽’是一个世外桃源，在大海的另一边。在那里，没有人做劳役，也不会再有暴秦引发的战争。只要船上的人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够在平原广泽重新建立一个美好的家园。到那时，哥哥也不用再为我成为祭品的命运而担忧，我们兄妹都可以安逸的生活在那片新的土地上。如果哥哥同意，徐福甚至还愿意拥立哥哥做那时的王。而他自己甘愿退居深山，修仙度日。只要人们能够平稳度日，不用再忍受暴秦的肆虐，就是徐福最大的愿景。他就心满意足了。”
“听上去很美好。”白令海听到后，咂了咂嘴说。
“的确很美好。我和哥哥也很心动。”秦十月说着，嘴角微微一笑。这是白令海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见到她笑。
“但那都是假话，对吧？”白令海问。
秦十月有些惆怅的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说，“估计也不可能有人知道答案了。”
白令海觉得她的话里有话，“怎么？难道你相信徐福的话？”他惊讶的问道。
“有点相信……”
“为什么？”
“因为徐福确实是那样做的。”秦十月说，“在哥哥擒住恶鬼之后，徐福不仅命令奉仙号朝着平原广泽的方向航行。还开诚布公的向船上的所有人描绘了达到平原广泽之后的美好愿景。消息一经公布，立即就受到大多数人的一致推崇。尤其是那些与我一样、成为祭品的三千百工。他们不仅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再去送死，还可以前往世外桃源安稳的度日。全都拍手称快。”
“那你们为什么不去？”白令海问，“既然你都有些相信徐福的话，为什么不和你哥哥一起随徐福去平原广泽就是了。那样的话，你既可以重获自由，秦十仁还可以成为王。到那时，你们只要努力的去开创属于你们的生活就够了。怎么秦十仁还落得被抓的下场？”
秦十月目光坚定的看着白令海，“因为在哥哥的眼里，不仅有我。还有亲人和国家。”
秦十月说：“如果我们就这样一走了之，还在家乡的亲人就会因连坐制度被始皇帝灭族。这也是为什么我与哥哥不在一开始就抗令逃走的原因。而且，作为为大秦帝国世代效力的秦氏子孙，哥哥心里永远都迈不过叛国的那道坎儿。所以，他只能选择叛变徐福，叛变那些向往平原广泽那片土地的每一个人。他成为了众人口中的叛徒，所以才会被抓。”
“究竟是怎么回事？”白令海问。
秦十月说：“哥哥将恶鬼擒获到奉仙号上之后，徐福便迫不及待地将奉仙号上的所有人都召集到了广场上。其中也包括我和那些被囚禁的三千百工。虽然徐福在这次的集会上对长生不老之事只字未提。但是，徐福光是口若悬河的描绘前往平原广泽之后的愿景，就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沸腾。因为与白白送死相比，谁都愿意平稳安逸的渡日。”
“可就在人们的喜悦情绪到达最高点的时候，哥哥却当面站出来提出了反对意见。这样做无疑是在向高涨的火焰上泼冷水，现场顿时变得异常的肃静。那时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我，也被哥哥的举动吓坏了。”
“哥哥表示，他要返回大秦，因为那里不仅有不能舍弃的家园，还有每一位船员的亲人。亲人们都在翘首期盼着众人平安归去。虽然大秦的制度严苛，很多人的命运是必须‘死’在这里。但是哥哥觉得，如果真的能够将长生不老药一并带回大秦，帮助始皇帝完成心愿，始皇帝就一定会体谅众人，网开一面，大赦天下的所有人。”
“可真的会大赦所有人么？”听到这里，白令海忍不住插话道。并且在心中暗自思忖：一面是平原广泽，一面是大赦天下。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
“我也不知道。”秦十月思考了一会儿，指着右边的方向说：“据说再朝那个方向航行三天，奉仙号就会抵达平原广泽。你的问题就像前往平原广泽一样，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争执，让我们永远都停留在了原地。”
“你的意思是双方就此开战了？”白令海顺着她的话问道。
“是的。”秦十月收回目光说，“哥哥表明态度之后，马上就遭到了徐福的反对。并且当着众人的面，徐福大骂哥哥是大秦的走狗，是叛徒。他说哥哥只是在想着自己的军功，根本没有把其他人的命运放在眼里。跟着哥哥回到大秦只是回去送死，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所有人都只是哥哥的垫脚石。”
“而另一边，哥哥面对徐福的指责丝毫不慌，他也当着众人的面不甘示弱的开始反击徐福。不但说出了长生不老药已经掌握在徐福手里的真相。还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了一直替徐福保管的仙丹示众。以此来证明他的话是真的。”
“可是徐福见到哥哥拿在手里的仙丹，马上就矢口否认。他说仙丹什么的只是哥哥编造出来的谎言，目的就是为了骗取众人的信任，拿着那种东西跟着哥哥回去，只能是去送死。一切都是哥哥捏造出来的骗局。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的各执一词，矛盾不断的升级，争执也愈演愈烈。其他不明真相的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情急之下，徐福便开始扇动船上那些经历过国难、被秦国灭国之后，被迫成为秦国人的原六国之人的情绪，他们大多都是船上的百工和劳役，以及部分同袍。徐福不仅提醒他们国破家亡都是由于大秦的暴行所致，还提醒他们如今成为被献祭的命运，也是由于他们只是六国之人，而非土生土长的秦国之士。因此，始皇帝才会想以献祭的方式铲除他们。所以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因为始皇帝根本就不信任他们。”
“刹那间，徐福的话就像一束小小的火苗，瞬间点燃了一整片干枯的稻草。原本只有两个人的你来我往的争执，瞬间演变成了讨伐秦国暴政的六国起义。那些苦秦久矣、由几千人组成的六国之人听到徐福的话以后，瞬间愤怒至极。他们全都大喊着抓住哥哥，并且要当场处以极刑。哥哥瞬间就成为众矢之的，只有那些随哥哥一同登上奉仙号的、已经不到四百人的秦国同袍，还依然站在哥哥的身边。他们全都剑拔弩张的与六国之人对峙着。其中当然也包括我。”
“你们四百人对几千人？”白令海诧异的问。
“是的。”秦十月无奈的点点头，“虽然在人数上差距甚远，但是面对手无寸铁的六国百工，秦军也足以以一敌十。”
她接着说：“当徐福下令捉拿哥哥的话一出口，由几千人组成的六国叛军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拥而上。面对来势汹汹的敌群，我们几百人用身体将哥哥围络在中央，一边战一边退。一时间，奉仙号上死伤遍地，双方都各有伤亡。我们一直退到船尾，沿着楼梯退守到奉仙号的最高处——船楼。由于船楼易守难攻，而且只有一条登顶要道。因此只要守住楼梯，对方就几乎无计可施。久而久之，双方就变成了僵持状态。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一僵持就是三个月。”
“你们可真够顽强的。”白令海说，“人数差距那么大，居然还能坚持那么久。”
秦十月像不愿意承认似的摇摇头，“没办法。”她说，“因为双方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导致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轻易放弃。所以坚持到宁可人吃人的地步，也都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
“人吃人……”白令海小声的重复道，脑海中闪过自己在医院的走廊里吃人的画面。
“对，人吃人……”秦十月说，“我们占据船楼之后，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徐福见他的队伍迟迟攻克不下来，便将围困我们的人员撤走了一大半。只留下一些老弱病残继续围困着我们。这样做的目的：一来是为了调走一些劳动力，满足奉仙号的正常运转，使奉仙号能够尽快地抵达平原广泽。二来是为了避开我们地处高地的优势，避免太多人死于从高处射下去的箭矢。于是双方的僵持就渐渐进入了只围不攻的局面。这样一来，不但能将我们活活的饿死，还能在围困住我们的同时，抵达平原广泽。徐福打的算盘可谓是一举两得。”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秦十月接着说，“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却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不仅休整了队伍，还将被围困的船楼驻守成了大营，还形成了一次有力的反击。”
“一天夜里，哥哥从剩余的队伍中挑选出来一百名死侍，准备去偷袭对方的军粮库。虽然从表面上看，这是我们面临饥饿危机逼不得已的选择。但实际上，这是哥哥逼迫徐福返航大秦的最后手段。临行前，他不仅命令我继续驻守船楼，为了以防不测，他还将仙丹偷偷的交给了我。等到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哥哥便带上火源，趁着夜色率领一百名死侍出发了。”
“潜入敌营的途中，哥哥命令将所有路过的船帆全部都点燃烧毁。从此奉仙号失去了大部分的动力。然后他又趁着火势引发的混乱，顺利的混入了徐福的大营。来到奉仙号的粮仓。他命令死侍们尽可能的多带些粮食回去，而他自己却留在了那里，一把火点燃了粮仓。原地等待着徐福将他抓获。”
“为什么？”白令海诧异的问，“他明明可以一起回来。为什么要留在那里等着被抓？”
“因为哥哥想当面与徐福做一笔交易。”秦十月解释道，“哥哥在临行前对我说。他此番前去之所以会烧毁船帆和粮仓，目的就是为了将徐福逼上绝路。因为在粮食短缺的情况下，庞大且动力不足的的奉仙号根本无法抵达平原广泽。就算真的能够抵达，恐怕那时船上的人也早已饿死了。而徐福若是理解哥哥的意图，返回大秦的话，则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理由。”
“什么理由？”白令海问。
“为所有人找一个替罪羊。”秦十月说，“如果徐福真的回心转意，同意调转船头返回大秦的话。到那时，面见始皇帝的时候就必须要有一个人为所有的罪责承担后果，始皇帝才有可能免除其他人的死。否则那些在争执中死去的人就白白牺牲了。”
“你的意思是说，秦十仁是想为徐福免除后患，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准备一个人在始皇帝面前请罪受死？”
“我想是的。”
“这就是他被抓的原因？”
秦十月点点头。
看到秦十月那有些骄傲的表情，白令海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因为在他的认知里，秦十仁这样做无疑是自以为是的表现，根本与奉献和牺牲无关。
于是白令海忍不住想要戳破秦十月的幻想，便环视着满目狼藉的船楼提醒她道：“可是事情的结果，与秦十仁的料想完全不一样，对吧？”
“是的……”秦十月忽然神色黯然的回答道，“哥哥被抓以后，任何事都没有改变。双方的交战仍在继续。徐福不但没有撤销对我们的围困命令，奉仙号也没有返航。甚至双方的战争比之前更凶了。因为双方都想在粮食吃光前干掉对方，以减少来自对方的压力。”
“也就是说，秦十仁破坏船帆、烧光粮食反而让奉仙号上的人们变得更加疯狂。”白令海补充道。
秦十月无奈的点点头。
“你说的没错。”她说，“面对弹尽粮绝的压力，所有人都将恐惧化作了仇恨，不断的向对方倾泻。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对方向我们传达哥哥被处死的讯息。但每一次又不过都是对方呈口舌之快的诅咒而已。我非常清楚徐福不会杀了哥哥，因为徐福还想用哥哥作为人质与我交换仙丹。但是面对每天都来势汹汹的攻击，我能强烈的感受到对方憎恨哥哥的决心。他们将哥哥的仇恨完全转嫁给了船楼上的我们。几乎每一天都是惨不忍睹的苦战，每天也都会有人因憎恨而死去。渐渐地，不管利用怎样的手段，只要能将对方消灭就变成了唯一的信念。只要能比对方活的时间长，就算将死去的战友当做食物吃掉也在所不惜。一切都化作了浑浑噩噩的仇恨，已经与平原广泽和大秦都无关了。”
“可是……”白令海舔舐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嘴唇，尴尬的问道，“真的将死去的战友吃掉了？”
秦十月把脸扭到一旁，她抗拒回答这个问题。
这时，一声奇怪的闷响从远处的广场上传来，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对话。白令海先是一愣，然后看向秦十月。只见她不声不响的站起来，眺望着广场的方向。
“怎么了？”白令海问，“那是什么声音？”
“是炮响。”秦十月冷静的回答道，目光中泛起坚毅的光，“告别的时刻到了。哥哥就要被行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