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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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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砚的眼前一片昏暗,脑中也是空白一片,也不知身在何处。又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师弟!师弟!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活下去……”

    白砚心头一震:“师……师姐……师姐……”这时他忽觉眼前一亮,刺眼的光亮射进了眼底。

    “公子!公子!你醒了!公子!”严仲的脸出现在白砚的视野中,他的神色间有几分惊喜与几分激动。

    “我……我……”白砚想说些什么,但却发现自己难以发出声来。

    这时听见“嘎吱”一声,一人推门而入。“公子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一位衣衫褴褛的白发老者来到了严仲身边,出现在白砚的视野里。

    “是啊!托老翁的福,公子已昏迷了半个月,今日总算醒了。”严仲一拱手道。

    那老者说道:“好在这位公子年轻身子壮实,否则被那一箭射中只怕……”

    听到这里,一幕幕情景开始在白砚本是一片空白的脑海中一一浮现。原来那日蔡州城破,他二人眼见幽兰轩在烈火中轰塌,他与严仲便策马朝汝河的方向狂奔,背后则是数十名蒙古骑兵。就当二人即将渡过汝河抵达宋境之时,白砚忽觉后背一阵剧痛,就昏厥了过去,现在想来自己当时定是身后的要害部中了蒙古军的箭。

    白砚又隐隐约约听见二人议论了一番,就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大约又过了七八日,白砚才完全康复。这时他才知晓,那日自己中箭,昏死在了黑驹的马背上。那黑驹也算是忠心护主,它跟着严仲朝着东南方一路狂奔,直托着白砚入了宋境的光州地界。进入光州,已是次日黎明,正巧遇上正在汝河之上打鱼的渔夫黄老翁。黄老翁见到二人,就用渔船将二人载过河,带入家中,为白砚调养疗伤。

    这日白砚刚能下床走动,就想去汝河边走走。他沿着河岸走了一阵,突然隐隐听到一阵男子的抽泣之声,就寻声而去,见严仲正坐在河边一块大石上,望着北方轻声哭泣着。

    白砚自知如严仲这般久经沙场的忠孝军铁卫,断不会轻易落泪的,他定是又想起了那亡国灭家的痛楚。

    白砚走上前去,拍了拍他肩膀,道:“又……又想起不痛快的事了?”

    严仲立刻抹去眼泪,深吸了一口气,道:“公子!俺……”可一开口严仲又不知当如何言说。

    白砚强打起精神,笑道:“你……你不是身经百战的……的铁卫吗?怎……怎的也会哭鼻子了?”

    严仲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公子!那日蔡州城破,娘娘令俺做公子的铁卫,并嘱咐俺终其一生保公子周全!可……”

    白砚见他欲言又止,就说:“你已救我一次性命,若……若你不愿,随时皆可自行离去……”

    “不!公子!不!”严仲有几分激动。

    “那……那你又是为何哭泣?”白砚问道。

    严仲踌躇了片刻,说道:“那日蔡州城破,大金消亡,俺的……俺的那几百忠孝军兄弟全都以身殉国了!俺本想……本想与他们一道……一道共赴黄泉!可……可身为铁卫!皇后娘娘的嘱托!俺……俺不敢不从!”

    听到此处,白砚顿觉心头一热,原来眼前这人,当日是为了护卫自己才没能够与他的兄弟们奋战到最后。他伸出手搭在严仲肩上,正色道:“严兄!只要你还活着,忠孝军……忠孝军就还在!一个忠孝军也是忠孝军!忠孝之精神永存!”

    “公子!”严仲哀嚎一声一个翻身,就跪倒在白砚跟前,发出了一阵长长的哀鸣……

    待严仲哭罢,白砚才悠悠说道:“严兄!我……我此后的路,万……万分凶险,你……你若不愿随我涉险,就请黄老翁替……替你寻个女子,在此……在此安个家吧!”

    “公子!公子你这是哪里话?不论火海刀山!俺严仲都是要跟定公子的!”严仲高声道。

    白砚点头道:“那好吧!这样的话我……我今后不会再说了。”

    严仲问道:“不知公子为何要去涉险?要去何处涉险?”

    白砚知道严仲定是个值得信赖之人,于是就把自己所接下的王重阳的第二道遗训的事情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此去黔中的十万大山,路途遥远!俺听闻那十万大山,不仅有瘴气猛兽,还有极凶悍的蛮族,不过不论如何!为救天下苍生,为赶走蒙古兵!俺定会用俺的斧子,拼死护着公子找到那两支神军的!”

    “好!”白砚一笑,拍了拍严仲的肩膀。那日二人畅谈了许久,严仲还向白砚道出了自己的一段往事。严仲本出生在代州的一处农家,在家排行老二,家中就兄弟二人,上头有一个兄长。十一岁那年蒙军袭击了他们的村子,当时他和哥哥亲眼目睹了蒙军杀害了他们的父母和许多无辜的村民。后来他的哥哥便怒吼着捡起身旁的一把锄头冲向了蒙军,而他却因为胆怯转头就跑,跑进了村后的山林才逃过一劫。他在山里待了一天一夜,才返回村子。当他看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兄长血淋淋的尸体时,他一面痛哭一面暗自发誓此生不再做逃跑的懦夫。这时正巧完颜彝带着忠孝军前来援救,严仲一见到完颜彝就恳请其将自己收入麾下。自此,严仲就在忠孝军中刻苦习武,并在战场上屡屡建功,数年后竟成了完颜彝的四大铁卫之一。

    又过了几日,白砚便给了黄老翁十两银子,就辞别了渔村,与严仲渡过汝河,骑着马朝西北汴梁方向行去。白砚想先到汴梁看一看自己的义父是否安好,然后取走完颜彝所写的对阵蒙古军的兵法,再设法南下黔中。

    到了江北,二人竟没有发现一个蒙古兵,有的只是一座座空荡荡的城镇。这时严仲才告知白砚,蒙军是极其惧怕暑热的,他们将中原洗劫一空,定是回北方避暑了。由于已是春分时节,没有风雪阻挠,二人纵马行了小半个月,就到了汴梁城下。

    汴梁城周遭一片破败,二人行至城门口,见得城门大开,没有一个守卫,白砚望了望城内,里面更是一片凄然。

    二人刚一进城,白砚就看见了挂在城门城楼上的一颗已枯萎的人头,怔怔出神。

    “公子?公子?”严仲有些不解。

    “你稍等。”白砚说了一声,就跳下马,快步跑上了城楼,然后将那枯萎的人头取下,从腰间扯下一块白布,将其包住。白砚的这一举动,吸引了城中一些原本躲避着的百姓的目光,这些幸存者纷纷从废墟中出来,看着白砚,窃窃私语着。

    “公……公子?这是作甚?”严仲满面的不解。

    白砚翻身上马一挥手,道:“走,出城去。”

    二人出了城,纵马行了数十里,寻了个有山有水的僻静所在。白砚便翻身下马,就地挖了个坑取下那人头给埋了,后又劈了块木头在上面刻了一行字——“金将李伯渊之墓”,最后将木头插在那埋着人头的小坟头前。

    “公子!这是何人?”严仲问。

    白砚道:“此人随崔立卖国求荣祸国殃民,可……可谓罪恶滔天!但……但他终归算是条好汉吧!”说完就是躬身三叩首。严仲见白砚这般也学着拜了三拜。

    当二人再次进入汴梁城时,已是深夜,看着破败不堪的旧都,白砚心中自是百感交集。

    “公子,城中这般破烂,俺们今晚还是出城去寻个地方过夜吧?”严仲道。

    “随我来吧!”白砚说着就纵马朝着元府的方向行去。

    到了元府,二人皆是一喜,元府虽是大门紧闭但却没有一丝破败之象,可见元府没有遭到过蒙军的劫掠。

    白砚下马,敲了敲门,可敲了半晌也没任何动静。于是他心一横,就直接推门而入了。元府之中一切如常,只是二人寻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一个人影。白砚便大致明白,定是义父投了蒙古才保住了一家老小,现如今义父一家十之八九是被蒙军带去了漠北。

    次日一早,二人到了汴梁东城,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名唤“春不归”的青楼。因为整条街上一片狼藉,唯有这家妓院最为完好,所以它才最显眼。

    一进到院中,二人就听到了一阵阵女子的哭声,由于院中荒凉,这哭声就显得格外的凄厉瘆人。

    严仲骂了一句,就寻着那哭声大步寻去。白砚知他性子鲁莽,也只好紧跟而去。

    二人寻声进了青楼的内堂。这内堂之中杂乱不堪,显然也是遭蒙军洗劫过的。接着二人拐入一昏暗走廊,当白砚看到那走廊深处发出哭声的女子时,脸色顿时便是一白。

    只见得一个四五十岁,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女人正蜷缩着身子在走廊的尽头哭泣着。白砚第一眼看时,还以为是个女鬼,后又看到她衣不蔽体,白砚毕竟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便觉有几分羞涩。

    “奶奶的!大白天的装神弄鬼!”严仲骂了一声,就快步走到那女人身边,一把揪起她的头发就将她拎了起来。

    那女人立刻发出了阵阵哀嚎,她一面哀嚎一面哭着告饶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呐!”

    “说!你究竟是人是鬼?大白天的在此装神弄鬼意欲何为?”严仲厉声道。

    “我……我……”那女人或许是疼得厉害,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白砚走了上来,道:“好……好了!且……且先将她放下,我……我看她不像是甚女鬼。”

    严仲哼了一声,就将那女人给放了下来,那女人一下地,就冲着二人一阵作揖,道:“谢两位大爷!谢两位大爷!谢两位大爷……”

    严仲一摆手,道:“好了!好了!快说你是何人?为何大白天在此哭丧吓人?”

    女人立马停下了作揖,哀声道:“不敢瞒二位大爷!我乃是这家春不归的老板娘啊!”

    “哦!原来是这里的老鸨啊。”严仲的目光和言语都透着一丝鄙视。

    “是!是!是!”老鸨强笑着低头哈腰般答道。

    “那你大白天哭个鸟丧?”严仲厉声问道。

    老鸨又开始了啼哭,她一面哭一面骂道:“那些天杀的蒙古兵啊!自他们进了汴梁,我……我就带着我手下的姑娘们尽心尽力地伺候他们。我和姑娘们累死累活地伺候,他们……他们一个钱不给不说,临走时……临走时!还把我这里洗劫一空!所有的……所有的姑娘全被他们掳走了!”说完,就哭得越发厉害了。

    “好了!别哭了!”白砚道。

    老鸨立刻便停止了哭声,眼巴巴地看着二人。白砚问道:“你……你这院中可……可种有樟树?”

    “有!有!”老鸨点头道。

    白砚脱下自己的外套丢给老鸨,道:“穿……穿上吧,快带我们去!”

    老鸨领着二人到了后院,后院里有七八棵樟树,大多都有数丈高,唯有一棵只有一人左右高。老鸨一指那些樟树,道:“二位爷,院里的樟树就是这些了。”

    严仲一摆手,打发走了老鸨。老鸨一走,二人对视了一眼,就一齐快步走到了那棵最矮小的樟树前。二人三下五除二,就刨开了这樟树的根,挖下去大约三四尺就看到了一只木盒子。二人心中一喜,立马将其取出。

    白砚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有一册书,这书名唤《破虏策》。白砚心中暗道:“完颜彝将军真是万分了解蒙军。蒙军破城之后,唯有一个地方,他们是不会大肆损坏的,那便是这妓院。”

    严仲欣喜异常,而白砚却立马将书收进袖中,叫严仲少安毋躁,速速与他离去。

    回到元府,白砚迫不及待地翻开了《破虏策》,细细阅读,由于严仲不识得多少字,兴奋了一阵也就没再多打搅他。完颜彝所写的书虽名叫《破虏策》但却没有记载多少可以击溃蒙军的法门,绝大多数记载都是蒙军的行军作战之法和忠孝军与蒙军较量的一些精妙战记,以及战略战术的剖析。全书虽无鸿篇高论但却丝丝入扣,鞭辟入里,让白砚对蒙古帝国和蒙军有了许多新的认识。

    二人本打算在元府休整几日,再南下,前去襄阳,待到了宋境再寻入黔中之法。

    可这日一早,白砚还在酣睡就被严仲着急忙慌地叫醒了。白砚有些不悦,道:“一……一大早的!何……何事吵闹?”因为白砚这几日夜间都在研习完颜彝的《破虏策》,故几日来皆是晚睡晚起。

    严仲一脸的急切,说道:“公……公子!大……大事不好了!敌军!敌军进汴梁城了?”

    白砚立刻紧握住了星陨剑,站起身来:“蒙军又回来了?”

    严仲却是一脸的愕然道:“不!不是!不是蒙军!不是蒙军!”

    “不……不是蒙军?”白砚满面茫然地看着严仲。

    “是宋军!是宋军!宋军进汴梁了!城里……城里好多百姓!都跑出来在街上迎接宋军收复旧都了!公子要不要上街去瞧瞧宋军长个啥样啊?”严仲道。

    “宋军!”白砚的神情立刻就由茫然变成了哑然。

    二人出了元府,就直奔皇宫的正门东华门去了。此刻东华门外的广场上已聚集了不少的汴梁百姓,百姓们虽都是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但白砚发现这些饱受战火摧残的人们人人脸上都多少带了些喜色。

    二人朝着东华门城楼的方向望去,只见数列兵士已整整齐齐排列在了东华门前,而几个身穿金甲的将领已登上了东华门的城楼。

    白砚只听得严仲在耳畔笑骂道:“哟!娘的!这宋军还真是军容整齐哈!”白砚定睛细看,才发现那些宋军的士兵几乎个个都是穿着整齐划一的白底红边布甲,头戴暗灰色皮莅子,手持长枪,腰佩短刀。而那几个宋军将领几乎个个都是穿一身明晃晃的明光铠,虽看着有些气势,但却略显笨重。白砚这时却没来由的想起了完颜彝《破虏策》中所记载的蒙古军以包抄骑射为主的作战方式。一想到这,再看看眼前的宋军,便不由心道:“若是如宋军这般装束的军队去与那以快马弯刀见长的蒙军正面交锋,只怕也是凶多吉少的。”

    正当白砚想得出神时,城楼之上一个站在正中央留着鲢鱼胡子白白胖胖的宋军将领,突然踏上前一步,用浓重的南方口音朗声道:“大宋的子民们,你们受苦了!本帅乃是我大宋北伐军西路军元帅全子才!本帅受我大宋皇帝陛下旨意,收复旧都!吾皇天恩浩荡,心系百姓!诸位汴梁百姓理应感涕吾皇之恩德!”

    “娘的!恩德个屁!蒙古军在汴梁烧杀抢掠的时候你们在何处?”一个穿着破长衫,看上去像是书生模样的人率先叫嚷道。

    “就是!他们躲在江南隔岸观火!”

    “不!我听说宋军那时在给蒙军运粮食!帮着蒙古军打杀我们呢!”

    “当真!”

    “天杀的!如今来捡桃子了!”一时之间,百姓们就变得躁动了起来。

    可那全子才似乎充耳不闻一般,依旧自顾自说道:“如今金贼已灭!蒙军已退!今日乃是我大宋王师北定中原之日!我大宋北伐军的东路军由赵葵大帅率领,已直奔洛阳而去,不日就将收复洛阳!光复我大宋失地!”城楼上的全子才是越说越起劲,而城楼下的百姓们却开始渐渐散了去。

    即使众人皆知自己是宋室子民,皆知宋才是自家母国,但面对着全子才那异乡的乡音和回想起母国曾联合蒙军给自己带来的苦难,只怕汴梁城中任谁都难对这支宋军的到来心生归属感。

    过了没几日,白砚就有了离开汴梁的念头,可是很快他又改变了想法,因为宋军给汴梁运来了大量的补给,不仅有粮食和肉,宋军还以上好的衣料给城中的每一位百姓做了新衣衫,另外大批的工匠也随之抵达汴梁,开始为百姓们重修房舍。当然这一切都是无偿的,一时之间汴梁城又呈现出了一幅欣欣向荣的景象。

    当然白砚毕竟不是如严仲那般的粗人,不会像他那样看到宋军对百姓好,就会对他们心生好感,在他心里对于宋军曾经协助蒙古灭金终是难以释怀的。

    “严兄!明日我们动身南下吧。”白砚道。

    严仲啃了一口手中的烧猪腿一摆手,道:“公子!急个甚!俺看蒙古军一时半会是不会回来了!如今在这城中有吃有喝还有新衣衫穿!公子你就静心研习兵法,至于俺……”

    “你……”白砚一拍大腿。

    “公子,怎的了?”严仲知道白砚并非是个喜怒无常之人,见他突然不悦,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白砚冷言道:“你……你莫要忘了!当初……当初可是宋军对忠孝军,对大金不宣而战的!”

    严仲愣了片刻,道:“公子!那些个事儿!乃是……乃是大宋的那些个昏君奸臣所为,与大宋的军士无干,与大宋的百姓更加无干呐!”说完又使劲啃了一口手里的烧猪腿。听严仲这般说,白砚竟有种茅塞顿开之感,便不由心中苦笑了半晌。自此白砚就静下心来安安心心的在元府中钻研《破虏策》了。

    一日,白砚心血来潮,与严仲一道上街去助街坊修理马棚。刚走到西街,二人就发现许多人聚在一家简陋的长篷外,且吵闹声不断。

    二人见了好奇,也挤入人群去瞧热闹,只见那长篷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棺材和墓碑,一个工匠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摆着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而他身前则跪了一男一女。

    先是听得那一男一女在那喋喋不休地哀求着。而后又听得那工匠没好气地用南方口音说道:“哼!老子接了朝廷的令,千里迢迢来到这汴梁帮你等做墓碑棺材。整日里累死累活,一块墓碑只收你们七文钱!一副棺材五文钱!你们都说给不起,还如此这般胡搅蛮缠!哼!”

    那女子哀求道:“师傅!求求你发发慈悲吧!我家里被敌军洗劫一空!我的爹娘、兄长都让敌军给害了!现在尸骨都发臭了!我身上实在没钱!只要您肯行行好送我三副棺材!我愿意为奴为婢伺候师傅!求求你了!师傅!”

    “我也愿意给师傅做牛做马,求师傅也给我一副棺材让我葬了我娘吧!”旁边的一个少年也哀求道,这时白砚才发现这少年只剩有一只独臂。

    那师傅冷哼一声,道:“哼!你二人一个女流一个残废,给我做牛做马为奴为婢?哼!只怕我还得倒贴钱来养你们!滚!赶紧给我滚!没钱就别在此胡搅蛮缠!”

    “你这师傅好不通情面!”

    “就是!就是!不肯便不肯!何必恶语相向!”

    “你有那么多棺材施舍几副怎么了?”

    一时之间,四周围观之人,声讨之声,此起彼伏,可怎奈何竟无一人愿意给这二位苦命人出上这几十文钱。

    忽听得身旁的严仲怒吼一声,接着就见他快步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了那工匠的脖领子,怒吼道:“你这厮!好生刁刻!俺今日好好修理修理你!”说着扬起拳头就要打。

    “慢着!”身后响起了白砚的呵斥。

    严仲听得是白砚的声音就带着满面的疑问转过脸来,问道:“公……公子?”

    “将……将这位师傅放下!”白砚冷道。

    见白砚如此正色,严仲只好缓缓放下了那工匠。白砚上来对那满面不快的工匠深施一礼,道:“这位师傅这……这两位的棺材钱在下出。”说完便从腰间取出五两银子。

    工匠一摆手:“免了!这位公子五两银子实在太多!小人找不开!”

    白砚将五两银子硬塞到那工匠手中,道:“师傅!再……再给他二人打几块碑!日后若再……再有人这般求你!就莫……莫要为难了!”说完一转身便在众人的欢呼和谢恩声中转身离去了。

    自那日后,白砚就越发废寝忘食地研习完颜彝的《破虏策》,因为此刻,他的心境已渐渐开始萌生出早日结束战火的愿望,而不单单只有国仇家恨。而这种细微的变化,那时的白砚自身也还没有察觉到。

    白砚本就不是愚笨之人,研习了一月有余,就有了些感悟。年轻的心,甚至生出了一些能在战场上指挥一支人马与蒙军较量一番的冲动。或许是命运想与他开个玩笑,不久这样的机会真的来了。

    这日吃过晌午饭,白砚独自一人到宫门外的广场上散心。突然一匹快马直奔入城来,在汴梁城中引起了一阵喧哗,马上是一位浑身是血的宋军将官。

    那将官一到宫门口就大喊道:“紧急军情!紧急军情!我要见全子才大帅!”

    大约过了半盏茶工夫,宫门打开,那宋军西路军主帅全子才带着一队兵士走了出来。白砚见了便狠狠瞪了那宋军主帅一眼。他心头暗恨这全子才竟敢如此得意忘形,居然住进了昔日大金皇帝的宫闱。

    见全子才现身,那浑身是血的将官立刻就跳下马来,单膝跪地拱手道:“末将西路军参将张珏拜见全帅!”

    “张将军请起!张将军有何要紧军情啊?”全子才扶起张珏问道。

    张珏长叹一声,道:“禀全帅!蒙军……蒙军根本就没有北归!我……我东路军在进军洛阳途中就遭蒙军不宣而战!他们向我军发起突然袭击!那蒙军的战法甚是了得,接战不到三日,我东路军就几乎全军覆没了!”

    “当真!”全子才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四周的军民也开始纷纷躁动了起来。

    张珏继续说道:“蒙军根本没有返回漠北而是躲避在黄河北岸。待我东路军行至黄河南岸时,蒙军就掘开了上游的黄河堤口,我军有一多半的兵士被从天而降的黄河水活活淹死!待大水退去,蒙军就发起了骑兵冲锋!他们……他们重骑兵在前轻骑兵在后,不到小半个时辰,就将我军分割包围!由于阵脚已被大水冲乱,我军……我军几乎……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呀!末将……末将也是历经九死一生才杀出一条血路,到了这汴梁城的!”

    全子才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忙问道:“赵葵!赵大帅!赵大帅如何了?是生是死?”

    张珏泣道:“末将不知……末将不知……”

    全子才又恍惚了片刻才高声道:“汴梁不能待了!不能待了!蒙军!蒙军要来了!要来了!传令!传令三军准备速速撤回襄阳!”

    这时广场之上已乱作了一团,百姓们纷纷呼道:“蒙古军又要来了!又要来了!大帅带上我们一起回襄阳吧!”

    “大帅带我们回襄阳吧!我们都是宋人!都是大宋的子民呐!”

    “求求您了大帅!带我们一起走吧!”

    现在的全子才,已是满面煞白,突然张珏跪地拱手道:“大帅带上百姓一起走吧!当年靖康之变,我大宋已经抛弃过汴梁百姓一回!如今我大宋不能再抛下他们不管了!”

    接着四周所有的宋军将士,全都纷纷跪下,与张珏一道祈求全子才带百姓一起走。

    好一阵子,全子才才显出了几分镇定。他用眼睛扫了一眼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到了张珏的身上,说道:“本帅定不会弃汴梁百姓于不顾,张珏张参将听令!”

    张珏微微一愣神,然后拱手道:“末将听令!”

    全子才令道:“张将军有与蒙军交战的经验,本帅给你一千人马,由你负责护卫汴梁百姓南归!本帅就先行一步率领主军在前为你开路!”

    张珏呆了好一会儿,才一咬牙拱手道:“末将领命!末将定会拼了性命护汴梁百姓周全!”

    此时一旁的白砚,一面在心头暗骂全子才是无耻小人,一面又在心头赞许那名唤张珏的年轻参将。

    公元1234年,即南宋端平元年,年轻气盛的宋理宗赵昀本想趁蒙古刚刚灭金军力疲乏之机,一举收复中原,因而仓促北伐,最终却遭蒙军伏击,以至于赵葵的东路军全军覆没,此次事件史称“端平入洛”,长达四十余年的宋蒙战争由此拉开序幕。

    三日后的一个午后,在汴梁以南百里之外的官道上,大约千余名宋军护卫着数千名百姓朝着南方徐徐而行。因为护卫着百姓,出城三日也只行了百余里。带领军队的宋军将领张珏心头十分明了,被蒙古骑兵追上应只是早晚的事。

    正当张珏心事重重思索对策之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长的马哨声和轰轰隆隆的马蹄声,之后人群中便响起了阵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张珏转眼望去只见在身后不远处一支蒙古的马队正朝着自己的这一骠人马疾驰而来。

    “准备应战!准备应战!保护百姓!保护百姓!”张珏高声令道。宋军很快摆成了一个方阵,个个拔出刀枪摆出如临大敌的阵仗,而那数千百姓则被护了在方阵的中央。

    追来的那一队蒙军,大约只有五六百人马,张珏明白若是短兵相接己方有着人数上的优势,一时间,他心头也安心了几分。

    就在这时,蒙军的攻击开始了。让张珏没有想到的是蒙军并没有拔出弯刀冲向宋军方阵展开白刃搏杀,而是一面围着宋军的方阵奔跑,一面朝着宋军的方阵中央的百姓们放箭,蒙军的箭雨划出一道道抛物线,绝大多数都落到了宋军军阵中的百姓身上,百姓们被惊得四散躲避,眼见得宋军的方阵就要被百姓们由内向外冲垮了。

    “放箭!放箭!放箭还击!”张珏高声令道。宋军的箭矢也开始朝蒙军还击,然而由于蒙军处在高速移动中,宋军的箭矢少有能射杀到蒙古兵的。

    胜利的天平渐渐地开始朝着蒙军一方倾斜,就在这时白砚与严仲各骑着一匹马在百丈之外的一座小土丘上看着蒙宋双方的战团。很快白砚的目光就落到了距离蒙宋战团大约三百步之外的一众蒙古骑士身上,白砚观察了片刻就知道这就是指挥这支蒙古骑兵的蒙古军头。那军头身边的护卫并不多,一共就八个骑兵。

    “严兄!引……引开护卫!”白砚一指那军头的方向道。

    “好勒!公子!”严仲答应一声,就一挥手中巨斧,纵马奔去。见严仲疾驰而来,几位蒙古护卫就以箭矢射击。这严仲真不愧是忠孝军的四铁卫之一,马背上的功夫自是十分了得,只见他在马背上一面辗转腾挪一面挥舞巨斧格挡,蒙古护卫们的射击硬是没能阻挡住他。

    眼见得严仲的一人一马到了蒙古军头和蒙古护卫们的近前,这时四名蒙古护卫拔出弯刀就迎了上去,可双方一交手,不到三个回合,严仲的巨斧就斩杀了一名护卫,随后调转马头开始且战且退。

    那蒙古军头神色一凛,手一挥,又有身边的两个护卫加入了追击严仲的行列。面对着五名蒙古骑兵的追击,严仲依旧是且战且退游刃有余。

    这时白砚将星陨剑藏在袖中,骑着黑驹,直奔那蒙古军头和他的两个护卫而来。三个蒙古军见白砚疾驰而至,皆是一愣,一时之间他们竟不知这赤手空拳的少年意欲何为。

    那黑驹脚程极快,转眼间,就来到了距离那三人大约二十步的地方,两个蒙古护卫此刻方才回过神来,二人弯弓搭箭,欲喝退白砚。可就在这时,黑驹上的少年长袖一挥,一柄银光闪闪的利刃随即旋转着飞出,直奔那蒙古军头而去。

    电光火石之后,那蒙古军头的项上人头就被那飞来的利刃所斩落,一时间,鲜血喷涌飞溅在两个蒙古护卫身上。两名护卫被自己主上的鲜血一溅,这才回过神来,两人齐声怒吼着拉起弓就欲射杀白砚。

    这时白砚不由心头一颤,他自知马背上的功夫远不及严仲,加之现在赤手空拳距离又如此之近,眼见得是要难逃一劫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天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嘶鸣,一只巨大的白鸟忽从天而降,一双利爪和一对羽翼上下分飞,不多时,就将两个蒙古护卫击打下马。当两个蒙古护卫骂骂咧咧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时,那只大白鸟已飞上了高空,而白砚已纵马而过,捡起了那柄利刃和蒙古军头的首级,纵马朝着蒙宋两军的战团去了。

    白砚一面纵马急奔,一面高举起蒙古军头的首级,厉声高呼。数百蒙古骑兵很快就瞧见主将已被斩杀,过了片刻,蒙古骑兵们就纷纷退去了。

    见敌军退却,白砚才长出了一口气,随即一甩手将那军头的首级扔在了地上,又抬手看了看手中血淋淋的星陨剑,不由心中暗想:“若是梁红玉夫人那般的巾帼英雄地下有知,我今日将她的星陨剑当成暗器使,定会十分气恼吧!”可这个念头,在白砚心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完颜彝《破虏策》中的一句话重新定格在了白砚的心间——沙场无道义,若论道义,克敌便是道,不败方为义!

    “这位兄台!大智大勇张某佩服!”张珏打马来到白砚身前拱手道。

    “将……将军”

    “哈哈!公子!痛快!痛快啊!公子!”白砚正欲说话,严仲已纵马到了白砚身边笑道。严仲见了张珏才收起笑声拱了拱手。

    “不知二位尊姓大名!二位救命之恩!我等定不敢忘!”张珏又拱了拱手。

    二人双双拱手,严仲朗声道:“俺叫严仲!这位是俺家公子白砚!白汉卿!”

    张珏一笑拱手道:“在下张珏,张君玉!乃赵葵大帅麾下参将!”这时一只白色大鸟忽然嘶鸣着落在了张珏肩头。

    白砚见了便不自禁地“咿”了一声,他发现张珏肩上的那大鸟就是刚刚救了自己的那只。细看那大鸟,只见它目光锐利喙尖爪利,一身银白色羽翼,身上布满了整整齐齐的亮黑色斑纹,显得威风凛凛。

    张珏看了看白砚,又看了看肩膀上的大鸟,哈哈一笑,道:“在下行军时,发现这位鹰兄一直守护着一家被蒙军杀死的金国贵族的尸身。在下安葬了那一家人后,这只鹰兄就一直跟随在下,没想到这只鹰兄极通人性,且十分骁勇善战!”

    “这……这不是鹰!”严仲看着那大鸟,言语中有几分激动。

    “哦!”张珏显得极感兴趣。

    严仲道:“这鸟名唤海东青!”

    “海东青!”白砚和张珏齐声惊道。

    严仲点头道:“海东青是金人的图腾!乃是世间的灵物,极通人性,如今已是极其稀少!在大金,只有大金显贵才准饲养,我看这定是只训练有素的海东青,它不仅能作战、捕猎、应该还可送信、侦查!”

    严仲说完,那海东青就发出了两声“哇哇”的叫声,惹得几人齐声大笑。

    这时一男一女从人群中走出,跪在了白砚与严仲近前,齐声道:“见过恩公!”

    “你们是?”白砚面上露出几分愕然。

    “哎呀!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上月不是公子您出的银子帮这二位安葬了家人嘛?”严仲呵呵笑道,白砚却发现严仲的目光似乎是在有意无意地瞄着那跪着的女子。

    这时白砚才开始打量这二人。此二人皆穿得破烂,那男子估计和白砚差不多年纪,身子瘦弱面无血色,还少了一条胳膊。至于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衣着寒酸,但白砚也瞧得出,这女子是生得有几分秀美的,虽不及徒丹言那般倾国倾城,但也可说是个美人。

    “快……快起来吧!”白砚道。

    见白砚一说话,严仲就呵呵笑着去扶那姑娘。那姑娘瞧了一眼严仲低声道:“小女子,谢恩公!”说着略微抬起一只手腕让严仲给扶了起来。

    后来的几日,这二人都在白砚和严仲身边帮他俩做这做那。男的少了只胳膊许多事做不了,但白砚能瞧出他的诚意来,至于那女子便是勤快得很,行军时帮他俩背了不少行李,夜间扎了营,女子还帮他二人端茶倒水做饭洗衣。

    严仲经常与这二人拉家常,再加上那日也是他帮这二人埋葬的家人,一来二去就熟识了。男子名唤许顺,女子叫张绣儿,他俩皆是汴梁人士。当日崔立和李伯渊放蒙军进城,许顺家中唯一的老母被蒙军杀害,自己被砍去一条胳膊后死里逃生,而张绣儿当日躲在家中的牛棚里才逃过一劫,但却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父母和兄长遭蒙军杀害的经过。

    这日一早,刚一启程,张珏、白砚等人就发现通往襄阳方向的官道上横七竖八丢弃着各种物资。兵士们打开一看,发现既有食物、布帛、草料,也有军械、兵刃等。张珏和严仲皆是军旅出身,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心中明了。那全子才说是,带着几万宋军在前为百姓开路,实则是丢弃了物资军械逃命去了,数不尽的物资被丢弃在官道上,甚至一眼都望不到尽头。

    当张珏和严仲眉头紧锁之时,身边的白砚却道:“张……张将军!在下有……有一计,可……可避开蒙军!”

    “白公子有何妙计?”张珏目光一闪急道。

    白砚手一指东南方的茫茫原野,道:“下官道!去……去大别山。”原来白砚的意思是,众人拾取了足够的食物,就可下了官道,朝大别山的方向前进,越过大别山,就可抵达大宋的南阳郡。路虽艰难了些但一旦入了大山,就意味着可躲过蒙军的威胁。因为完颜彝的《破虏策》上说,大队的蒙古骑兵是入不了深山老林的,而蒙军的大队人马,见了这些物资或是向南追击或是就地拾取物资,定不会前去东南方向的。

    张珏和严仲皆称赞这是个妙计,于是众人就下了官道,朝着东南方的大别山方向行去。

    在之后的行程中,白砚发现严仲与那叫张绣儿的女子走得越来越近。尤其是严仲对这女子尤为殷勤,张绣儿看严仲的眼神,也多多少少带了些柔媚。白砚和许顺皆是不喜多言之人,可都隐约明白了这二人的心意,于是都有意无意的给他二人制造独处的机会。

    大约又行了五六日,在这五六日里,白砚这一边,经常会来一个“客人”,那就是张珏的海东青。这海东青似乎很喜欢白砚,时常会在白砚吃饭时,从天而降,直落到他肩上,然后低头用喙从白砚盘中叼起一块肉仰头吞下,就哇哇地叫着飞走了。它的每一次到来都会给四人带来一阵笑声。

    这天白砚一醒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营中似乎有些躁动,且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严仲和张绣儿,于是去问许顺,他二人到何处去了。

    许顺道:“公子,严……严大哥五更天带人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绣儿姑娘心中焦急,一个时辰前,也出去寻他了,现在也还没回来。”

    “出……出了何事?”白砚问道。

    许顺道:“昨晚归绣儿姑娘轮班放哨,我……昨晚起夜时听得她匆匆忙忙跑回营中跟严大哥说,她看见一队蒙军在东北方向两里处扎下了三个蒙古包。”

    “当真?然……然后呢?”白砚有些惊讶。

    许顺不敢隐瞒,如实说道:“然后严大哥见你睡得熟,就独自带了二十几个人去夜袭蒙古人了,至今未归。”

    “胡……胡闹!”白砚骂了一声,转身寻来黑驹,翻身上马就直奔东北方向就去了。

    行了不多时,白砚就见前方有蒙古包,一共三个,中间一个大两侧两个小,于是就挥起马鞭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工夫便到了帐外。

    一到蒙古包外白砚就是眉头一紧,因为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一个宋兵跑上前来,道:“白……白公子,您来了?”

    “出了何事?”白砚问。宋兵不敢看他,也不回话,只是默默低下了头,蒙古包附近的七八个宋兵,也都是纷纷低着头不敢看他。

    白砚下了马,迈开步子,朝中间的那个蒙古包去了,一进到里面顿觉心中一震,随之头皮开始发麻。

    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全是血淋淋的尸体,且这些死去的人,并不是所谓的蒙古军士,而都是些蒙古的妇女和娃娃。他们都死得很凄惨,伤口都很深,且都是直击要害,一击毙命,眼前的这一幕,白砚再熟悉不过,因为这些都是严仲杀人的手法。

    白砚一抬头,看见严仲正背对着自己低头跪在最里面,而那名叫张绣儿的女子也蹲坐在他身旁关切地看着他。

    这时忽听严仲一字一顿地问道:“绣儿姑娘!昨日你说这里全是蒙古军士,现如今怎的都变成了这些妇孺?”

    “我……”

    “你……你为何要骗俺!骗俺来这般滥杀无辜?”严仲冷言问道。

    “严大哥!我……”

    “你走吧!走啊!”严仲终于爆发,开始了怒吼。

    张绣儿站起身,踏着血淋淋的尸骨就往外走,边走边落着泪,经过白砚身边时,也没说什么,只是瞧了他一眼就独自离开了。

    白砚叹了口气,也转身离去了。他自知严仲性子冲动,加之黑灯瞎火的。白砚自己也上过战场,杀过人,他知道人一旦杀人杀顺了手就真会如同恶鬼附身一般,暂时丧失心智。严仲本就性子鲁莽,他这一杀起来,就是杀神降了世。

    回到营中,白砚就将事情告知了张珏,因为有士兵回报说,在那三个蒙古包里发现了许多宋军的资重。二人一分析情势,就大致明白了,蒙军的大队人马定是去追击全子才了,于是让这些妇孺来捡拾全子才丢下的资重,怎奈何这些人,夜里却阴差阳错地遭了严仲的毒手。

    又行了一日,白砚吃过晚饭,刚准备休息。许顺就跑来对他说,严仲一直闷闷不乐,且不肯进食,不知该如何是好。白砚知严仲乃是忠孝军,阴差阳错之间做了这等事情,心头定是一万个自责与悲愤,于是便拿了些饭食,想去安慰安慰他,顺便也劝他吃些东西。

    “这般不吃不喝的!你到底想怎样?”一走到严仲的帐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女子的怒喝。白砚一听就知是张绣儿的声音,于是就站在外面看着,白砚发现严仲侧卧在地铺上,张绣儿背对着自己的方向手里端着饭菜站在他身边。

    “你走吧!莫来管俺!”严仲轻声道。

    “严大哥,我求求你了!吃一些吧?”张绣儿嘴里带着些悲切的哀求道。

    “好!你先跟俺说,为何要骗俺去杀那些女人和娃娃?”严仲静静问道。

    张绣儿低头沉默了好一会,突然一抬头恶狠狠地说道:“因为他们该死!”

    严仲猛地坐起身来,仰起头,瞪着身边的女子,厉声问道:“你说甚?”

    张绣儿沉默了片刻,静静说道:“那些孩子将来长大了个个都会变成屠戮我们的魔鬼!而那些女人将来还会生养出更多这样的魔鬼,所以他们该死!”

    “你……你……”严仲气得双腮发白,但却是无言以对。

    张绣儿继续说道:“我亲眼看着……亲眼看着……看着他们……他们这些魔鬼杀了我的一个个家人!他们……他们好生……好生凶恶……好生歹毒啊!”女子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说着说着就把手里的盘子丢到一旁,跪倒在严仲面前捂着脸不停地抽泣着。

    严仲的眼里出现了一丝同情与关切,柔声道:“你……你这般欺骗俺,你叫俺日后还怎么敢再信你?”

    张绣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严大哥,不!严……严郎!今日……今日我把一切都给了你,只要你日后好好杀敌,我不再欺瞒与你……事事都依从你!”说完就扑进严仲怀里,嘴唇随即印上了严仲的双唇,手也开始解自己的衣衫……

    外面的白砚,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拉紧了严仲的帐篷,就转身离开了。自那日后,张绣儿就住进了严仲的帐篷,身边随之就有了些闲言碎语,但张绣儿却不以为然,见女人都这般不当回事,严仲也就只当是没听见了。

    就这般又行了许多日,直至第六日午后,高大的大别山终于出现在了一行人眼前。白砚见眼前的山峦高大雄伟延绵不绝,且树林繁盛茂密,心中暗道:“进了这山就不必担心蒙古的追兵了。”

    可张珏却并没有立刻下令入山,而是下令在两座小土坡间扎营休整。白砚却觉得多在山外待一刻,就会多一分风险,甚至还隐隐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于是就找到张珏,劝他立即入山。

    张珏却是一摆手笑道:“白公子的计策在下以为十分妥当,蒙古军定是追击全子才大帅去了。咱们在此好好歇息一日,明日军民们好精神抖擞地入山,直奔南阳而去。”见张珏这般说,白砚又知晓自己口齿不利,于是就不打算再多言,一拱手就离去了。

    虽说心存忧虑,但那一晚白砚却睡得很沉。大约是次日破晓时,才被阵阵刺耳的嘶鸣声吵醒。那声音十分急促、尖利,且是从空中传来的,白砚抬头望去,只见发出刺耳鸣叫声的竟是张珏的海东青,那大鸟在营地上空不停地盘旋嘶鸣着,这似乎是在对营地里的众人发出某种警报。

    有这种感觉的应不止白砚一人,军营之中很快就进入了紧张戒备的状态,很快白砚及众人就惊愕地发现西面的天边扬起了一阵宽广的烟尘,很快震天的马蹄声和尖锐的马哨声随即传来,且越来越近。张珏、白砚、严仲等人心中都明白,是成千上万的大队蒙古骑兵正朝着他们杀冲而来。

    很快营地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可就在这时张珏却翻身上马,站在营地之前,高声喊道:“全军将士听令!准备迎战!”张珏的声音坚毅而果决,话音一出,士卒们就纷纷看向了他,停止了口中的惊呼耳语之声。

    张珏拔出佩剑指向天空,高声道:“将士们!你们都是大宋的锐士!你们现在要护的是汴梁百姓!百年前靖康之变,我大宋便已辜负了一次汴梁百姓!那是我每个大宋男儿的耻辱!如今汴梁百姓再遭祸乱,我们定要誓死护卫他们!定不能再负了我大宋男儿的威名!将士们今日便是我们洗刷前耻之时!”

    “一雪前耻!护卫百姓!一雪前耻!护卫百姓!一雪前耻!护卫百姓……”一时之间,一千宋军齐声高呼,营地上下便是一片慷慨激昂。

    这时的白砚与严仲也都是紧握兵刃,只觉浑身上下热血沸腾。可就在这时,白砚也逐渐看清楚了越来越近的蒙军,他似乎觉得今天的这支蒙军与以往见到的有些不一样。

    过去蒙古骑兵进攻时,都是轻骑兵在前,进行袭扰和射击后,再让铁甲重骑兵进入战场,来终结战斗。可眼前的这大约两万人的蒙古军团竟是两列挥舞着弯刀的重骑兵在前,后面跟着大队的轻骑兵,似乎这些蒙古兵嘴里还在不停叫嚷着什么。

    白砚知道严仲与蒙古军作战多年,大多蒙古话,他都听得明白,于是便问:“严兄!蒙……蒙古兵喊的甚?”

    严仲面色僵了一下,看了一眼身边的张绣儿,说道:“公子,他们喊的是‘报仇!报仇……’!”

    “甚!”白砚眉头一皱,目光也落到了严仲、张绣儿二人身上。这时众人都明白了这大队的蒙军为何会追到这大别山下的,定是那日严仲受了张绣儿的蒙骗夜袭那一队蒙古妇孺时,有人侥幸逃脱,所以这大队的蒙军才会一路追击到此。

    几队宋军士兵这时已开始组织百姓们朝大山的方向撤离。张珏一马当先,站在最前端,宋军在他的指挥下已在两座土丘之间摆好了阵势,持盾的兵士在最前方,之后是长矛手和长枪兵,最后排是弩手与弓手,显然张珏是要以防御的姿态来拖住蒙古军团,好让百姓们能够顺利逃入深山。

    这一路行来,张珏找严仲和白砚二人请教了许多有关蒙古军的战法。白严二人知张珏的为人,便知无不言。于是张珏每晚安营扎寨时都是寻依高地之处扎营。如今日这般两丘之间的地方就是三人琢磨出的抵御蒙古骑兵的极佳地势。因为蒙古轻重骑兵最擅以射击和围杀歼敌,张珏在此地,这般布阵,宋军就仅有一面能受敌了。

    在白砚和严仲的印象中,宋军历来都是羸弱之师,但大出他二人所料的是,这一千人上下的宋军,在面对二十余倍于己的蒙古铁骑时,居然没有一触即溃。在张珏的指挥下宋军的弩手以□□射杀蒙古重骑兵,弓手抬高臂膀对后方的蒙古轻骑兵进行远距离射击,而前方的盾卫、长矛手和长枪兵也纷纷嘶吼着硬生生地顶住了蒙古重骑兵的第一波冲锋,大量的蒙古骑兵被宋军的□□射杀,而重骑兵的冲锋也没能撕开宋军的阵型。

    蒙军或许是轻敌,亦或许是过度仇恨己方妇孺遭无辜杀害之事,所以才贸然进行了这种硬碰硬的冲锋。可没想到这一千宋军,竟然如此顽强,居然依托两座小土丘的地形优势硬生生地抵挡住了他们的第一波冲锋。于是蒙军回撤了大约五六百步,开始重新列阵,准备发起第二波进攻。

    看着眼前的蒙古军阵,白砚心中暗叫不好。这时只听到严仲高声道:“公子你带着绣儿和许顺先进山!俺犯下的错,俺去承担!”说完一挥巨斧,就向前奔去。

    白砚心知自己还身兼重大使命,再则也不能带着许顺和张绣儿一并待在此处等死,于是把心一横,决定先带着这二人进山,之后再见机行事。由于此处山地居多,前方又有撤退的百姓,所以白砚不能纵马撤离,只好牵着黑驹朝大别山方向大步走去,而许顺则拖着不断哭喊着的张绣儿紧随其后。

    蒙军此时已改变了军阵,开始以他们最惯用的方式发起进攻,轻骑兵持弓在前,重骑兵则在远处暂时按兵不动,就这样蒙古军的第二波进攻开始了。

    轻骑兵开始绕着土丘一面奔跑,一面朝着宋军后排的箭弩手射击。由于有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再加上蒙军本就善于骑射,几个来回下来,宋军的□□手们就被射杀得七零八落。这时一声悠长的马哨声响起,重骑兵开始了冲锋。

    由于没有了□□手的射击,再加上轻骑兵的密集箭雨,这一次宋军与蒙古重骑兵的接触可谓是一触即溃,几乎就在一瞬间,宋军的阵列就崩塌掉了,但这一千宋军已给百姓们争取到了撤离的时间,大部分百姓都已入了大别山。

    夜已深,衣衫上布满血迹的白砚,独自一人靠在一棵大树下。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在一个山涧里休整的众人,又闭上了双眼,思绪再次回到了那惨烈的一幕……

    正当一众百姓都快要尽数进入山林时,一队蒙古轻骑兵却已拍马杀到,而白砚三人同一些百姓则是落在了最后。白砚听得身后的阵阵马蹄声将至,危急时刻,他先是突然将自己左侧的张绣儿和一个绿衣中年人一把推进了左边的一堆灌木丛里,然后自己和许顺就开始朝着树林密集处飞奔,但人的脚程不论有多快也是快不过马和飞箭的……

    “公子!小心!”白砚的耳畔响起了许顺的一声高呼。白砚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独臂的身影正飞身跃起,恰好挡在自己身后。片刻之后,白砚就听见“噗噗”两声,他知道那是利箭扎入身体的闷响声。刹那过后,白砚就看到那人的嘴里喷出一口血来,溅得白砚的身上、额上处处都是猩红的血斑。

    “许顺!”白砚高呼道。

    “公子!快走!快走啊!”许顺大喊道。白砚一面跑。一面回头看着,只见被射倒的许顺又缓缓站起身来横伸起那支独臂,摆出阻挡的姿态。一转眼后,两个蒙古骑士的两柄弯刀寒光一闪,许顺就倒在了血泊之中。最后就见得许顺的身子被蒙古兵的一众奔袭而来的战马踏得血肉模糊了。

    白砚深吸了口气,甩了甩头,欲将那一幕从脑海中强行忘却。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声音在自己跟前响起:“恩公!方才多谢恩公的救命之恩啊!”白砚睁开眼,发现是今日被自己推入灌木丛的那个绿衣中年人,又仔细看了看,觉得有几分眼熟,忽然想起眼前此人就是当日在汴梁城中为难张绣儿和许顺的买棺材和墓碑的工匠,心中又不由想起了今日为自己而惨死的许顺来,对眼前这人就心生了几分厌恶,于是摆了摆手,冷言道:“你去吧,于我不足挂齿。”

    绿衣中年人躬身行礼,道:“恩公,在下名唤吴林,乃是武陵常丰县人士。恩公恩德吴林定没齿不忘!”说完又给白砚作了个揖就走开了。由于山涧里点着篝火,便陆陆续续有宋军归来,他们大多都是负了伤,三三两两,相互搀扶着。

    看着那些陆续回来的兵士,白砚便觉心中焦虑不安,因为到了现在,严仲和张珏都还未归来。如此这般,心中焦虑的还有站在不远处遥望着山下来路的张绣儿。这女子的目光很是复杂,既有不安和焦虑,又有思恋与愧疚。

    由于过于疲累,不久白砚便沉沉睡了去。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阵吵闹声吵醒,他站起身来,发现天已渐明,这时只见得两个人相互搀扶着由来路而来,众人也纷纷簇拥了上去。

    白砚这时也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了那两人,正是严仲和张珏,他忙迎上前去,走近之后,发现张珏的大腿上扎着一支箭,而严仲身上也有好几处刀伤,但都不致命。白砚扶起张珏,很快张绣儿也哭喊着跑上来扶着严仲去一旁包扎了。

    白砚扶着张珏只听他说道:“百姓可有伤亡?”

    “有,但不……不多!”

    “我方才落马中箭,幸好严仲兄弟及时拍马赶到,才救得我性命!为此他也挨了好几处刀伤。”张珏的言语间带着无尽的感激。

    “哦!原来如此。”这时白砚已将张珏扶到了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忍……忍着点!”白砚说着就要去拔张珏腿上的箭。

    张珏脸上不但毫无惧色,还微笑着看着白砚,点了点头。因为白砚当初在守卫汴梁城时,学过如何处理箭伤,也知晓拔箭时的剧痛,但见张珏如此这般,就知他是个真汉子,于是一使劲就将箭拔了出来,很快便用草药盖住了鼓出鲜血来的伤处,最后用布袋给包扎上。这一番动作下来,张珏竟然没发出一声哼叫,唯有牙齿紧紧摩擦的细微声响。

    “好了!”白砚站起身来拍了拍张珏肩膀,脸上尽是敬佩之色。

    张珏抬头看着白砚,问道:“有多少兵士回来?”

    白砚微微沉思了片刻,道:“大……大概两三百人吧。”

    张珏的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霜,低声自语道:“十去七八!十去七八啊!”

    白砚看了看张珏,明白他此刻心里的痛是要远大于身上的痛楚的,便有些不忍地转头看向了别处,正巧瞧见张绣儿正在和严仲说说笑笑地包扎伤口。这不由得让白砚紧锁起了眉头。

    由于大别山山高林深,加之众人又几度迷路,足足行了二十余日方才抵达南阳城下,南阳守将便是对众人一番犒劳。众人在南阳休整了三日,南阳守将又给了张珏五百兵士护送,大约十日过后,就到了目的地——襄阳。

    襄樊守将史嵩之亲自率兵出城迎接。白砚知他是迫害自己父亲的奸相史弥远的侄儿,所以次日张珏邀他一块去大帅府拜见时,他便不肯去。严仲见白砚不去自己也就不愿去了。

    晚上,张珏回到驿馆,告知了白砚,全子才已被皇帝贬为了庶民,侥幸逃得一条性命的赵葵则被连降了三级的消息,并对赵葵元帅所遭到的处置深感不平,尽管朝廷给了张珏一些嘉奖,将他连升了两级,调往巴蜀制置使赵彦呐麾下带兵。

    此事让白砚觉出这大宋的皇帝定是个庸主。仓促北伐,用人失察皆是他皇帝之责,如今损失惨重大败而归,皇帝理应下诏罪己才是,而这大宋的皇帝非但不言罪己,却只是严惩了两位主帅就草草了事。在白砚看来,这等君王,比起以身殉国的大金哀宗皇帝,实在是大大的不如。

    次日,张珏又邀白严二人去襄阳城附近游览。紧张了这许多日,白砚也想放松放松,于是就答应了。

    三人骑马出城,行了约三五里路,就见前方的一处山坳上有一座小庙。那小庙附近人山人海,上香之人络绎不绝,三人觉得惊奇,就纵马朝那小庙去了。

    三人行至庙前,严仲看了看匾额,道:“公子?这武什么天王是何神人呐?”

    白砚入道门多年,加之全真教又是三教合修,佛、道、儒三家的众神封号,白砚也都是知晓的。可今日这匾额上所写的“武悼天王”,他却是实在没听说过。

    张珏见白砚支支吾吾半天也言语不出就笑道:“这武悼天王乃是五胡乱华时冉魏的开国皇帝名唤冉闵。如今蒙军南来,难怪这许多百姓会在这冉闵的庙里拜祭。”

    “这冉闵是何方神圣?”张珏的回答勾起了严仲的好奇心。

    三人下得马来一面朝庙里走一面听张珏说道:“魏晋末期五胡乱华,长江以北的中原百姓眼见得就要被胡人屠戮殆尽,就……”张珏微微停顿了片刻,接着道:“就如同如今这般光景。那冉闵出身中土将门之家,自幼便智谋过人武艺高强,见中原百姓惨遭屠杀于是就起兵灭胡。由于此人能征惯战,与胡人各部交战,皆是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称帝后还颁布了《杀胡令》,许多胡人部族都被其逐出了中原。”

    “哦!当年俺们中原竟有如此英杰?”严仲哈哈笑道。

    张珏轻叹一声,道:“哎!就是不知今时今日的天下,还有无武悼天王这般的英杰了……”

    一时之间,三人皆是默然无语,白砚心道:“但愿……但愿那黔中的十万大山中能有个武悼天王那般的人物吧!”

    进得庙去,见得武悼天王冉闵的石雕张牙舞爪生得十分凶恶。三人也随着众人恭恭敬敬地给冉闵上了香,下了些纸钱,出得庙门,张珏向白砚和严仲转达了史嵩之请他二人为宋军效力的邀约。

    白砚知张珏乃是值得信任之人,于是毫不保留地将王重阳关于黔中十万大山中两支神军的遗训全都告知了张珏,并说此乃是他二人的宏愿与使命。

    张珏知白砚绝非信口开河之人,于是大喜,随即转过身去朝着武悼天王的方向深施一礼,说定是冉闵显了灵。

    之后几日,张珏给二人筹备了足够的盘缠与衣物,还询问了襄阳当地的两位大儒,该如何入黔中。最终寻得了一幅古旧的地图,方知晓了黔中的大致方位。从地图上看要入黔无非就是两条路线,一是从巴蜀南下,二是经长沙过桃源县一路西行。三人商讨再三,认为蜀道艰难且路途遥远,于是决定走南下的路线。

    白严二人又休整了两三日,欲南下朝长沙方向去。可此时张绣儿却提出要一路随行。由于一路上的这许多事情,白砚对这女子心存芥蒂,就给了严仲二十两银子让他带着张绣儿去过安生日子,自己一人前去黔中便好。可严仲的态度却十分坚决,定要追随白砚,无奈之下,只好让张绣儿换上男装与严仲骑一匹马同行。

    三人顺着官道,纵马行了七八日,就到了长沙。在长沙休息了两日,就往西行去。又行了三五日左右,就没了官道,又往西行了十几日,才到了桃源县。听那位襄阳的大儒说,走过了桃源县就是武陵腹地了,那些地方是极少能见着中原人的。

    果不其然,过了桃源县,尽是大大小小的熟苗与夷人聚居的村镇。不过,好在熟苗和夷人长久以来就同中原人打了不少交道,对中原来的人皆十分友善。三人一路往西行去也并未遇到什么难事,就算遇上什么难处也都是直接用盘缠可解决的。可让白砚忧心忡忡的是,这一路行来,询问了不少人,几乎都不知晓可进入黔中腹地的道路,更别说关于黔中的两支神军的讯息了,于是三人也就只好一股脑地朝着西面行去。

    一路上,三人皆很少言语。一来,白砚与张绣儿心存隔阂;二来,是因没有询问到有用的讯息,而感到沮丧与懊恼。离开桃源县,便是越来越多的险峻高山和湍急河流,三人皆从未见过如此难行的道路,加之没有向导,与当地人的言语又越来越难沟通。直到三人辗转行了两个半月,行至一处名唤常丰县的地方,事情才有了些转机。

    这常丰县四面环山,城中河流纵横。三条河流交汇于城中心,将常丰县城划分成三个区域。县城西北两个区域乃是苗人与其他西南部族买卖聚居之所,而最大的东面城区则是地地道道的中原城郭。三人由城中心的吊桥进得东城,东城的城门之上以方方正正的汉字写着“中南门”三个大字。进得城门是一条典型的中原一带才有的石阶街道,街道入口处有一块白石碑,石碑上书着三个大红字“清浪街”。这条清浪街虽不宽大但沿街之上茶楼、酒坊、衣布坊、当铺,甚至青楼,凡当年汴梁城里有的这小街之上皆应有尽有。一时之间,三人在街道上徘徊往返,一来,是三人没想到在这武陵山脉的深处竟会有一处如此这般的汉人居所,二来,是因为整个中原兵连祸结民不聊生,再次看到一条如此安宁祥和欣欣向荣的中土街市,三人自是有种莫名的欢喜。

    这清浪街上有一种色泽金黄香酥可口的小食,名叫马泡。这马泡乃是将大米、糯米、黄豆调匀,倒入马蹄状的黑铁容器中,再将其放入温油中烹炸,炸上一盏茶工夫一个马蹄形的金黄小粑就可食用了。白砚三人一连买了十几个马泡,由于这小食实在美味,一转眼工夫就被三人争抢着吃了个干净。

    相传盛唐时朝中一官差骑马经过清浪街,因官差赶路匆忙马蹄铁都磨破了,以至于马儿的马掌都生起了泡茧,无法再继续赶路,只好在这清浪街上找了家店投宿。店里的店厨发现后,就送与官差一双布鞋作马脚鞋,官差一高兴就赏给店厨一块铜元。店厨为答谢官差,就连夜赶制一串形如马掌的油炸粑,赠送官差,希望官差能爱惜马匹,那形如马掌的油炸粑就是后来的马泡。因为马泡制作简单,且酥脆可口,所以本地的一些市井百姓也亲切地唤其为“油粑粑”。

    三人在酒馆里点了几个小菜,又喝了一壶酒,就继续往前去。清浪街往东,是一条小巷子,当地人称之为“龙井巷”。这龙井巷远比清浪街要短窄了许多,两侧尽是些工匠的铺子。

    三人在巷中行了不多时,就有一人急步走到白砚身前,打量了他片刻,然后跪地便拜:“吴林见过恩公!见过恩公!”

    白砚定睛一看,才想起来这人,便是当日在汴梁买棺材和墓碑,后来在大别山下被自己救了性命的那位中年工匠。见了他,这才想起当日他说过他是武陵常丰县人士。

    虽然三人都对此人不胜喜欢,但今日碰面也算是他乡遇故人,于是就聊开了。当白砚向吴林问及如何入黔中之时,吴林沉思了片刻,说道:“不敢欺瞒恩公!黔中与武陵有思邛山阻隔。那思邛山山势极高极险,且山中布满了野兽毒物,百年来武陵之人,几乎无人敢涉险翻越这思邛山。”

    白严二人面面相觑,皆面露了难色。这时吴林笑道:“二位恩公不必丧气。吴某知道在县城外二十里处有一地方名唤茶园山,那茶园山上有一家徐员外,他家供养着一位冉姓的教书先生,这冉先生人年轻且十分博学,乃是黔中人士。”

    “哦!”

    “当真?”

    吴林笑道:“吴某怎敢诓骗二位恩公!只是这冉先生性情有些古怪,当年我在员外家做工时与他认得的,但不熟识。不过我得空时常去听他讲学,需我先去茶园山问问冉先生,是否愿意见二位恩公,再答复二位如何?”

    “甚好!甚好!”白严二人齐声答道。

    三人在客栈住了两日,吴林便来了,说冉先生已答应见他二人。于是就带着他二人出城前去了茶园山。

    行了大约十七八里,二人就看到了一处绿茵茵的山坳里有着零零星星几座木瓦房。吴林用手一指:“二位恩公!那就是徐员外家了。”

    “哟!这怕是俺们见过最寒碜的员外府了!是吧,公子?”严仲笑道。

    白砚微笑点头,跟着吴林前行。可吴林并未朝山坳去,而是往上上了山脊直上到了山顶。只见在这茶园山的山顶之上有一处茅舍,那茅舍十分简陋,就只有一间茅屋和一块两丈宽大的菜地。

    吴林在菜园外喊道:“先生,我的二位恩公到了。”

    一个带着几分空灵声的男子答道:“进屋来吧!”

    三人进得屋去,只见屋内端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白砚知道这就是那位冉先生了。他本以为这位黔中人,该是裹着头巾,衣着花哨的苗夷人装扮,可没想到眼前这人,却是一袭白长衫,长发紫冠,手持一把羽扇,十足一个中原读书人的扮相。

    这位冉先生见三人进得屋来,便站起身拱手道:“贵客到访,有失远迎,在下冉璞,黔中播州绥阳人士。”白砚细看眼前这人,只见此人目光灵秀,相貌清雅,可说是一副俊秀书生的样貌。

    严仲哈哈一笑拱手道:“俺叫严仲,过去是大金的忠孝军!”然后一指白砚,道:“这是我家公子白砚,白汉卿!全真教李志常真人门下弟子。”

    冉璞“咿”了一声,便上下打量了白砚一番,笑道:“全真教乃是道家名门巨擘,不知白先生千里迢迢要去我黔中做甚啊?”

    刚刚严仲将自己全真教的身份说出,就让白砚感觉有些不妥,于是一皱眉拱手道:“不……不便相告!”

    冉璞哈哈一笑,道:“既然白先生不愿相告,那便让在下猜上一猜,如何?”

    见白严二人不语,冉璞就幽幽念道:“重阳西行跪点苍,神僧东来铸血盟。”

    “你!这……”白砚听他念到“重阳”二字不由心头一惊。

    冉璞笑道:“方才在下所念的乃是黔中乌江之畔的一段碑文。想来定是贵教的王重阳真人与乌江两岸的两位家主有极深的渊源,白先生此来定是替全真教寻访故交的?”

    听他这般说,白严二人顿时脸色大变,寻访了这许多时日,总归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二人立刻单膝跪地,齐声道:“冉先生!请指点迷津!指点迷津啊!”

    冉璞立刻搀扶起二人,道:“二位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前些日子我听吴林说,如今中原已生了大变。今日又得知白先生乃是全真教门下,就胡乱一猜,哪知却猜准了!白先生定是受了全真之重托来这西南边陲寻访思播二军的吧?”

    “思……思播?”白砚有些茫然。

    冉璞又是哈哈一笑,道:“不妨事!不妨事!那都是数十年前的旧事了,我去预备些茶点,咱们慢慢聊。”

    因为全真教要与金人和蒙古人频繁接触,所以关于王重阳与思播田杨两家的那段旧闻,只有历代的全真教掌教知晓,但在黔中的思播之地,广弘法师、王重阳、杨粲、田佑祥等人当年之故事,却是家喻户晓的。而这一日,白砚便详详细细的从冉璞口中得知了当年的那些故事,他与严仲皆是十分欢喜。

    二人回到客栈,就准备收拾行装。因为他们已和冉璞约好明日一早启程往东去,先前往一处名唤茶洞的地方,由那里下沱水走水路到川东,然后再从川东走水路下乌江过三峡便可抵达思州。只是这一路行去走的几乎都是水路,若慢要四五十日,若快也要一个月上下。

    二人刚一回到房中,张绣儿就叫伙计上了一桌饭菜。他二人心中欢喜,正欲大吃一顿以示庆贺。突然窗外响起了一阵有些耳熟的尖利嘶鸣之声,紧接着一只大鸟便飞入窗来,直落到白砚肩上,原来是张珏的海东青到了。

    海东青抬起自己的右爪“咕咕”叫了两声,三人发现它的右爪上系了一卷布。白砚知道这是张珏的信函,于是取了下来,严仲也来到白砚身旁一同看信,海东青却啼叫一声扑到了饭桌之上。

    片刻后,白砚一拍桌子,急道:“沔州失陷!汉中危矣!”

    “当真!这!若汉中失守,巴蜀就难保了!”严仲也显得十分急迫。

    白砚一摆手,道:“事不宜迟!明日……明日我要问问冉兄能否翻越思邛山直达思州!”

    严仲也一拍桌子,道:“好!公子!兵贵神速!俺们就再来和蒙古军比比看谁快!”

    话说完,三人才回过神来,发现饭桌上的一桌饭食已被那海东青风卷残云般吃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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