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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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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金大定五年即南宋隆兴三年(宋蒙合州钓鱼城之战的九十年前即公元1162年)一个秋日的夜晚。

    在西南大理国国都羊苴咩城之外有一处名山唤作点苍山。这点苍山乃是云岭山脉南段的主峰,此山总共有十九座山峰,世人称其为点苍十九峰,而在这十九峰中位于居中,且最为巍峨高耸的一座山峰名唤“中岳峰”。由于中岳峰地势极高,故而常年积雪,而在那中岳峰之北不远处,有一处背靠点苍面朝洱海的大理国皇家佛寺,名为崇圣寺,后人也唤其为“天龙寺”。

    这崇圣寺建于大唐开元年间。传说唐时居于此处的南诏人,骁勇好战,故南诏国屡屡进犯大唐边境的姚州、矩州、蛮州等地。开元时,一位高棉吴哥国的得道高僧,来到南诏国传法南传佛教。大唐玄宗皇帝闻之,就想施以怀柔,于是便命一大批能工巧匠前往南诏,数年之后,在点苍山上就有了一座气势恢宏、庄严肃穆的佛寺,这就是崇圣寺。在大唐王朝的助力下,南传佛法迅速在南诏国生根落地,五代十国时南诏国灭亡,取而代之的大理国便已是以佛教立国了,而崇圣寺也被尊崇为大理国的国寺。北宋时,天竺高僧般若鸠摩罗,苦行至崇圣寺,后在寺中与几位得道高僧研习佛法数年,最终大彻大悟成为一代神僧。

    由于崇圣寺常年被冰雪覆盖,故大理人也称其为“雪中佛都”。而此刻,在崇圣寺山门之外,却有两位道士打扮的人冒着皑皑的风雪长跪不起。

    “师尊!过了今夜,我们就已跪了三日三夜了,倘若……倘若广弘大师确无心见我二人,我们就走吧!”跪在右侧的微胖的道人说道。

    跪在左侧,也就是微胖道人唤作师尊的道人答道:“玄宝!你是知晓我的,我这大半生抗金也好,修道也罢,皆是以解救苍生为己任,虽时至今日,还一事无成,但此心未泯,此次南来若广弘大师不愿见我二人,我便决心跪死在此处!”这左侧的道人一身灰白道袍,身子清瘦,白须白髯,眉宇间却是英气十足,即便是跪着,周身也散发着一种逼人的仙风道骨之气。

    “师尊!”叫做玄宝的道人面上露出了一丝痛苦焦虑之色。

    “嘎!”突然崇圣寺的山门开了,一个瘦小的小沙弥快步走了出来。小沙弥快步来到那白须白髯的道人身前,施了一个佛礼,道:“王道长,您还是请回吧!莫冻坏了身子。方丈叫我转告王道长,广弘大师已有三十余年没有会过客了,只是每隔五年才会开坛讲法一回,请王道长莫再难为我崇圣寺了。”

    姓王的道人面色肃然道:“请小师父转告方丈大师和广弘大师,王嚞不远万里从终南山来到宝刹,苦苦求见贵寺广弘大师,绝非是为我一人,或我一派之得失,而是为存续我华夏血脉而来,恳请广弘大师务必要见上王嚞一面!”

    小沙弥微微一叹,便转身回了山门。又是“嘎”的一声后,山门又关上了。

    星移斗转,转眼又是一夜的风雪,东方刚有一丝微光之时又听得“嘎”的一声,崇圣寺的山门再度打开。这次走出山门的是一个身披金黄色袈裟,灰眉灰须,瞧上去六七十岁上下的微胖僧人,其身后还跟了好几个小沙弥。

    那身披袈裟的僧人,走到王道士身前,行了一个郑重的佛礼,道:“王道长!贫僧乃大理国崇圣寺方丈广远。我师兄广弘已在山中闭门修行数十载,本不见外人,可念在王道长和马道长一片赤诚,我师兄便决定破例与二位一见!”

    “谢广远大师!谢广弘大师!”两个道人拱手谢道。

    广远大师便把两位道人引进了崇圣寺。一进山门,两位道人便瞧见了崇圣寺的主殿,这寺的主殿就犹如皇宫大殿般富丽堂皇,金色的穹顶被八根裹覆着金色天龙的巨大石柱支撑着,正门上则挂有一巨大匾额,上有金灿灿的三个大字“天龙殿”。王道士年轻时曾是南宋的武状元,考武举时曾去过南宋都城临安的赵宋皇宫,因此,他知道若要比富丽堂皇即便是宋人临安的皇宫,比起这“天龙殿”只怕也要逊色几分。

    广远把两个道士领到禅房,给二人备了斋饭,并嘱咐二人好生歇息,说次日再让二位道人与其师兄广弘大师会面,之后,就带着几个小沙弥离去了。

    次日傍晚,二位道人用过了晚斋,就有一位小僧前来领他二人去见广弘大师,二位道人就随着那小僧出了禅房。

    崇圣寺因是建在点苍山上,一路走来,寺庙的建筑之精巧便让二位道人不由屡屡发出啧啧称奇的赞叹。崇圣寺的每一堵墙,每一间房,乃至于每一条小道,几乎都与这点苍山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浑然一体,偌大的一个寺院几乎看不到一处开山斩木的痕迹,怪石、雪松、寺庙仿佛原本就是这般浑然天成一般。二位道人行在其中,竟有一种“处处是禅意,步步有佛心”之感。

    穿过了七八处禅院后,三人来到了一处名为“隐龙院”的小而僻静的禅院前。

    “二位道长!此处便是广弘师叔祖的居所了。二位道长请稍等,我去叫门!”说完那小僧就上前去敲门。

    “师尊!这大理国可真是与众不同!如此狭小僻静的一处地方,竟然敢叫‘隐龙院’!莫非此处住的不是高僧而是天子不成!”见那小和尚一走开,姓马的道人便低语道。

    “休要妄语!”王道士轻声喝阻道。王道士知道自己这个徒弟乃是敦厚爽朗之人,故而才将其心中疑惑直言不讳地道出。瞧着这“隐龙院”,王道士也觉得稀奇,自古以来龙乃是皇家,准确地说,乃是皇帝天子专属之图腾,想来要么是这西南之地对“龙”的认知与中原人有所不同,要么就是这位佛法高深的广弘大法师的身世与某帝王之家有渊源吧?不过,究竟为何,此时此刻也容不得王道士多想。

    院门一开,走出个体格极其壮硕之人。那人比敲门的小和尚足足高出三尺有余,且肩宽体壮,一身朴素的暗色僧衣,大光头之下便是布满胡须的脸孔,面容也生得十分凶恶骇人。

    小和尚颤颤巍巍地施了一礼,略带颤声道:“菩提师伯!广弘师叔祖要见的客到了……”

    “唔!”那名唤菩提面目可怖的大和尚嘴里怪叫一声,然后便用他那带着一丝凶光的眸子反复打量了两个道士好一阵子,才一侧身,嘴里又发出“唔!”的一声怪声,作了个请进的手势。这时两位道人心中已然明了这菩提大和尚应当是个哑巴。

    这隐龙院的院子是极小极古旧的,除了两间禅房一间茅房和一间简陋的厨房之外就再无其他了。

    菩提和尚将两名道人领入了其中一间禅房,这禅房中的陈设可谓简陋至极,除了应有的桌椅之外就只剩青灯古盏了。

    禅房内有两位僧人,一个盘坐在卧榻之上,另一个则是这崇圣寺的方丈广远大师,只见广远立于卧榻之旁,而那盘坐着的则就应是广弘法师了。菩提和尚进了禅房便也站在了广弘的另一侧,一双带着凶光的眸子警惕地盯着两名道士。

    广弘法师可谓是形容枯槁,长须长眉长发皆白,脸上似乎有着数不尽的皱纹,但却遮不住一副慈眉善目的大慈大悲之相,一眼看去,王道士便知这广弘法师的年纪至少也当在八十以上。

    王道士踏上一步,躬身施礼,道:“贫道王嚞携弟子马玄宝拜见广弘大师!”

    广弘单掌立于胸前道:“阿弥陀佛!二位道长远道而来,又苦等了多日,要见我这老和尚,不知有何要事?”

    王道士又是一躬身,道:“大师!实不相瞒!大约四十年前家师吕洞宾道人仰观天象,见北方金星红光大盛,且一日盛过一日,直至……”王道士顿了片刻,道:“直至靖康之难!我大宋百姓生灵涂炭,我华夏血脉极尽凋零,金星之盛方才消减。”

    广弘与广远面色都是一沉,脸上尽显慈悲之色,异口同声道:“阿弥陀佛!”

    王道士接着道:“春夏之际,贫道观天象,忽又见北方金星再度红光大盛,且更盛四十年之前,家师所见的那一次!数月来,贫道夜夜观天象,那金星红光亦渐长,毫无消减之兆。”

    据史料记载,金大定五年即公元1162年5月的一天,在漠北斡难河上游乞颜部大汗孛儿只斤·也速该的营帐中一个名叫铁木真的男婴降临人间。

    “哦!”广弘与广远面露惊色,相互对视了一眼。

    王道士接着道:“二位大师!恐我大宋,恐我华夏,又将面临一场来自北方的旷世浩劫!”

    双方沉默了片刻,广远问道:“王道长!此次南来见我师兄究竟有何所求啊?”

    王道士深施一礼,道:“为我华夏之存续!为我大宋百姓免遭涂炭!贫道所求有二:其一,恳请广弘大师传贫道南传佛法,并助贫道参悟佛道共修之法……”

    “且慢!”广远打断了王道士的话面露不屑之色,道:“王道长!何为佛道共修?恕贫僧孤陋寡闻!佛道竟可共修?如何共修啊?”

    王道士面目恳切,拱手道:“王嚞认为‘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佛道儒三家皆可共修之!”

    “敢问何为相通?有何共修之处啊?”广远追问道。

    王道士默然片刻,一指窗边的两盏青灯,道:“窗中两盏灯,窗外一轮月,皆如人心,皆是忽明忽暗,而皆是心向光明。儒门、释户、道家好比那两盏灯、一轮月,无不是出自人心,修的也皆是心性。”

    “阿弥陀佛!”广弘与广远齐声道。

    片刻沉默后,王道士便匍匐在地,朗声道:“二位大师!世人皆知佛、道、儒三家乃是我华夏民族之根本,若北方蛮族再入侵我大宋之疆土,屠杀我中土之百姓,王嚞以为若要存续我华夏之文脉的最便捷之法就是将佛、道、儒三家之法合而为一以便流传于世后……”

    久不言语的广弘道:“王道长请起!佛、道、儒三家可否共修,老僧不知,但王道长心怀华夏苍生之气度胸襟,老僧感佩之极,往后王道长可日日来与老僧相见,老僧定竭尽毕生所学助王道长达成宏愿!”

    “谢大师!”两位道士齐声叩首道。

    待两位道士起了身,广远又问道:“王道长!你们第二件所求又是甚?”

    王道士道:“想请广弘大师与贫道前去黔中思播之地,助田杨两家重结盟约以平息干戈。”

    “说甚?”广远和尚突然怒道。

    “大师!”王道士却是一脸的不解。

    “断断不行!”广远一挥手道,“唔!”一旁的菩提和尚也一声怒吼,双拳紧握,怒目圆睁,作势就要扑向两位道士。

    “你二人休得无礼!”这时广弘法师道,“来者是客!且等道长把话说完!”

    这时,那姓马的道士踏上去一步,说道:“大师!我和师尊此次南来经过黔中,见播州杨氏内乱,黔中百姓深受其苦!乌江两岸白骨成堆,哀嚎遍野!我们师徒实不知二位大师与思播之人有何冤仇,只是听说广弘大师有办法化解思播田杨两家之夙怨,才前来拜见!方才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两位大师海涵!”

    王道士接着说道:“二位大师!王嚞一路走来知那播州杨氏善战,思州田氏善谋,又得知百年来两家本是血盟,在西南之地保境安民,但不知晓因何缘故,两家会在数十年前反目成仇,播州杨氏竟还一分为二相互仇杀至今……王嚞想若广弘大师真能出山化解两家之仇怨,一来,可保百姓安居乐业,二来,若将来北方有强敌来犯,思播田杨两家,一家善战,一家善谋,进可协防巴蜀,退也可作护卫黔中与大理国之屏障。”

    广远怒道:“住嘴!王道士你可晓得,当年……当年我大理国的易隆太子便是惨死于那播州杨家的杨昭之手……”

    “广远!”广弘轻声喝断了广远的话,然后看向一脸茫然的两个道士问道:“二位道长可否告知老僧究竟是何高人指点二位来寻老僧化解田杨两家之事的?”

    “不敢欺瞒大师!是思州思国公族叔田佑祥大人告知我二人,天底下唯有大师方能化解思播之夙怨!”王道士拱手道。

    广弘轻叹一声,嘴角却浮现出一丝笑意,苦笑道:“思州田家果真是善谋之家啊!看来指点你们来此的那位田大人是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之理啊!”

    “师兄!”一旁的广远这时已是面露忐忑之色。

    广弘微微斜视广远一眼,道:“我当年欠下的孽债,怕是终有一日要还上的!”然后面向二位道士说道:“二位道长且先回房歇息,与不与二位远去黔中,且等三日后贫僧再给二位答复如何?”

    两名道士拜谢过后,便被菩提送出了门。

    广弘道:“师弟!你立刻休书一封给皇上,并连夜送去国都羊苴咩城……”

    “师兄!”广远则是一脸的哀伤与焦虑。

    广弘却显得心如止水,淡淡道:“把今日之事告诉皇上,并说我有意与二位道长共赴黔中,愿皇上恩准。”

    “师兄!”广远的脸上哀伤焦虑之色更盛。

    “我意已决!快去!”广弘的话语轻微而坚定。

    “是!师兄!”广远应了一声之后便又是一声长叹。

    三日后,一支大约五百人的大理国军队协同一头战象开出了大理国的国都,领头的是大理国国相高寿昌之侄高贞明将军,一骠人马行至点苍山,停顿了半日后,便朝东北方向去了。

    广弘、菩提以及王马两位道士随同一骠人马,行了大约半月,便渡过了金沙江。过了金沙江,王道士就先派马玄宝骑了一匹快马先去思州向田氏禀报。这半月以来,王嚞和马玄宝多少都觉出些异样了来,且不说这一众人对广弘法师礼敬有加,就连在大理国中掌握权柄数百年的高氏家族中的高贞明将军也对广弘法师唯命是从,这不由得不让二位道人对广弘法师出家前的身份有了些揣测。

    半月行程中,广弘和王嚞都是对坐于战象背上的凉棚中,二人一面赶路一面谈论佛道之理。这日,广弘法师忽然问王道士知晓多少思播之地的情况,王道士才一一道出了大约半年前自己和马玄宝初到播州的那段经历……

    那日王马两个道士刚行过娄山关,他二人骑着骡子,一前一后,行走于从泸州前往播州一路向南的一条山野官道上。

    “师尊!这西南烟瘴之地不知能否找到你我所需的儒家典籍?”马道士问道。

    前面的王道士道:“靖康之难后,这数十年来,中原年年战乱,各家典籍几乎遗失殆尽,而这西南之地则不同。”

    “有何不同?”马玄宝问。

    王嚞答道:“我年少时多次举兵抗金,我知晓在思州有一田氏家族,当时田家的家主田佑恭大人曾率领一支田家军进入汉中助吴玠大将军守蜀,田佑恭大人文韬武略多谋善断,田家军在汉中屡败金军,使金人始终未能越过汉中一步。”

    “咦!”马玄宝面上显出惊喜之色。

    王嚞接着说道:“因田佑恭大人战功卓著,后我大宋高宗皇帝便下旨册封其为思国公世袭罔替,思州田家军也被赐名为忠胜军。”

    “莫非这思州田家保留有大量我们所需的儒家典籍?”马玄宝又问。

    王嚞道:“这我倒是不知,可我知晓这思州田家的始祖乃是隋朝开皇年间的名臣田宗显,这田宗显以博学好文而闻名于世,于是隋文帝便命其主管黔中军务,由于田氏后人文人墨客辈出,加之其治理黔中有功,唐时便在田氏辖下设立了思州府,唐朝皇帝便命田氏家族代代世袭永镇思州直至今日。想来这思州田氏一向重文,加之黔中之地未遭金人铁蹄屠戮,田家的藏书典籍必定是不少的。”

    “哎!就怕这田家太过重文未必肯把藏书典籍给我们一阅。”马玄宝叹道。

    王道士微微一笑,道:“无妨!我年少时与初代思国公之弟田佑祥大人同在临安府为官,我二人是同一年之举人,是有不浅交情的。”

    “那便好!”马玄宝点头应道。

    师徒二人又行了半日,在翻过又一座大山过后,马玄宝忽然指着前方,喜道:“师尊前方有个村子,看来今日不必露宿山野了。”

    王道士点了点头,二人便加快了行程。

    师徒二人一入村子,便不约而同的眉头紧锁。大白天的,这村中却安静异常,连狗吠与孩童的嬉闹声都没有。二人越往前走,就越闻到一阵阵浓重的血腥之气。马玄宝先按捺不住便一脚踢开了一间屋门,屋中情景顿时就让两个道士看得面色铁青。

    只见屋内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具血淋淋的尸首。王嚞跨进屋去确认了安全后,便开始检查地上的尸体。他发现这些尸体都死得极其凄惨,下手之人恶毒之极。被杀死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有的是被腰斩、有的是被斩首、有的是被砍断手脚折磨致死,且尸体上的创口都平滑至极。

    王嚞断定下手的这帮人皆是用了同一种极其锋利且劈砍力十足的兵刃。究竟是什么兵刃?王嚞一时之间也拿不准。

    两个道士又打开了一些屋子的门,发现几乎家家户户都遭到了屠戮,男人是被直接砍杀,女人则是受尽□□之后被杀害的,更有甚者,连白发苍苍的老者和襁褓中的婴孩都没能逃过厄运。

    两个道士见血迹未干,有的还隐隐冒着热气,便断定行凶的那群贼人应该并未走远。此时,王嚞心中的愤慨已到了极点,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西南之地居然还有如此一帮比金军更加穷凶极恶之人,于是便一咬牙,决定要追上那群贼人,替天行道。

    王道士对自己的身手还是信心十足的。他自幼习武,曾经是大宋朝的武状元,年少时在战场上也与金军兵戎相见过,加之入道之后随着修为精进,功夫也突飞猛进了不少,几十号恶徒他自是不惧。可马道士却不同,他年轻时乃是富家子弟,拜王嚞为师后才开始学武,在村中,他也看到那帮歹人之凶狠,且都持有一种不知名的利刃,自己心头就不由生出了几分胆怯,但因为师尊执意要追,自己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起追了下去。

    两个道士舍下了骡子,开始顺着血迹和脚印追踪,由于黔中之地多阴雨,所以一大群人的脚印便十分明朗,两个道士顺着脚印一追就是十几里山路。

    这时太阳即将落山,忽然马道士指着前方一处山脊“咦”了一声。王嚞放眼看去,只见下方一处山坳之中竟闪烁着一道道刺目的白光。

    王道士疾奔向前数十步,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一道道白光竟是数十柄长刀,那帮握刀之人都双手握着刀柄。那刀皆是两面开刃,刀身成平面流线型。这一看,王嚞便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他年少时乃是武人出身,当年在临安府内苑之中曾经见过一把与之一模一样的长刀。听当时在内苑之中的一个管事的宦官说,那种长刀名唤“唐刀”,乃是当年大唐帝国威震八方之时唐军最核心的兵器,刀身刚柔并济,杀伤力与灵敏度都是刀中极品,只是因当年黄巢之乱导致在中原一带唐刀的制作工艺已失传,整个临安府也就只在内苑之中保存了唯一的一把唐刀,可王道士却是万万没想到在这西南蛮荒之地竟然会有一支队伍人人都配备了唐刀!

    这时马道士也看清了那明晃晃的唐刀。王嚞给他提了唐刀之事,马道士也是大惊。可二人仍毫无退却之意,依旧朝着山坳方向行去。

    又行了数十丈,二位道士才看清山坳下的局势,只见大约百余名手持唐刀身披皮甲之人,在山坳之下排成了两个大小一致的方阵,皆摆出了御敌的姿态,而山坳上方大约两三百名手握长枪的人马沿着山脊将那一众持唐刀之人团团围住。

    山坳下的那帮人中领头的,乃是一个看上去大约四十岁上下,生得歪鼻斜目之人,虽被团团围住,但那人却依旧面带冷笑,一脸的不屑之色,只见他叉着双腿,冲着山坳上喊道:“杨贵迁家的小野种,你围着你宋爷爷难道又是来学你老祖那般送死的吗?”

    山脊之上领头的,是一位年纪看上去,大约只有十八九岁,身穿白袍,背上披了一张白虎皮的少年。那少年身材英武,眉清目秀,神情间却有几分与其年纪不相匹配的稳重。

    只听得那少年厉声道:“宋大郎!你为何又无缘无故杀我播州村民?”

    那唤作宋大郎的丑陋男子高声“呸”了一声,道:“他们如何还是播州的村民?他们不过是一帮你这夺了我播州家主之位的乱臣贼子的顺民罢了!该杀!杨粲小儿你要是识相,就赶紧把家主之位,交还给我家主子!否则只要我姓宋的还活着一天,我就要搅得你不得安生一日!”

    “你今天是真不想投降咯?”那白袍少年冷冷地问。

    宋大郎手中唐刀一挥,指着那少年,高声骂道:“你个乱臣贼子!你敢下来领教领教你宋爷爷的刀不?想你爷爷投降!先赢了爷爷手里的这把刀再说!”

    白袍少年挥起手中的长枪,便朝山坳下快步冲去,宋大郎也大吼一声,挥起唐刀迎锋而上,一刀一枪,一老一少,很快就在半山腰上斗在了一起。

    王道士乃是当世武学名家,见那叫杨粲的少年与宋大郎斗了十几个回合,双方的强弱,他便是了然于胸。那白袍少年杨粲枪法犀利,单论功夫相对于宋大郎确实是要更胜一筹,但宋大郎手中的唐刀也是不容小觑,那把唐刀双面开刃,不但极其利于搏杀,而且其刀锋轻柔中又带着颇具威势的刚猛,宋大郎仗着一把刚柔兼济的利刃,与杨粲竟斗得难解难分。

    “咦!”王嚞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叹。

    “师尊……那白袍少年的枪法好像是……”这时马玄宝也面露惊愕之色。

    王道士自是修为高深之人,但他先是见到了已失传百年的唐刀再现人间,而那名唤杨粲的少年所使的枪法却更让他看得心神激荡……眼前所见更是让王道士面生愕然。

    正当两个道士心生惊愕之时,只见宋大郎手上的攻势忽然变得更加凌厉了许多,而杨粲却在同时收缩了手上的攻势,杨粲招架住对方的几次劈砍过后,突然猛一回身,朝着山脊上方回撤了大约五、六步,而宋大郎却一个劲地穷追猛打,可转瞬之间,杨粲猛一回身,长枪顺势击出,这一枪威势极大,只听得宋大郎惨叫一声,原来是长枪击中了他的左肩。由于这一枪带着回身之力,故劲道极大,宋大郎被击飞出数丈,之后便滚落到了山坳中去了,左肩上随即留下一个大窟窿,血流不止。

    “回马枪!”马玄宝惊呼道。

    “果真是杨家枪法!”王道士惊叹道。刚刚,杨粲击倒宋大郎的那一招名叫“回马枪”,凡是宋代的习武之人对于“回马枪”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回马枪”乃是北宋抗辽名将天波府的杨业、杨延昭父子的“杨家枪法”中最威名赫赫的一招,甚至可以说“回马枪”就是“杨家枪法”,乃至杨家将的象征。

    “宋大郎!你输了!若你投降!我便饶你等不死!”杨粲长枪一挥道。

    “我呸!老子宋大郎一辈子只效忠播州杨家,老子就是死也不投效你这太原来的乱臣贼子的野种!兄弟们和他们拼了!”宋大郎一站起身来便厉声大吼道。

    宋大郎话音一落,只见眼前白影一闪,那白影就如同鬼魅一般,一转眼,就从山脊之上的某处扑到了宋大郎近前。那白影到了眼前,宋大郎才看清,这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道士。这道士不是旁人,正是王嚞。

    那王道士几乎只在片刻之间,就将宋大郎身旁的四五个唐刀武士打翻在地,然后,很轻易地就夺下了宋大郎手里的唐刀,并将刀架在宋大郎的脖子上,随后一闪身,便拧着宋大郎就跳到了杨粲所在的山脊之上。

    山脊上下众人皆是一片愕然。待宋大郎回过神来,才问道:“臭道士!你到底是人是鬼?”

    王道士笑道:“贫道终南山道人王嚞王知明。”王嚞已知那村中数百条性命是这宋大郎所屠,再加上见他刚刚明明败在白袍少年杨粲手下还不愿投降,为了不再徒增伤亡,王嚞便出手擒住了宋大郎。

    “多谢道长出手相助!”这时杨粲走上前来双手抱拳施礼道。

    王嚞对这位少年有几分亲切之感,于是便笑着对那少年点了点头。

    杨粲忽然一转身朝着山坳中人大声道:“尔等速速放下兵器,宋大郎已被擒住,莫要再徒增伤亡了!”

    杨粲话音刚落,只听得宋大郎怒声骂道:“天杀的臭道士!天杀的乱臣贼子!兄弟们为了播州杨家!休要降杨粲这孽种!”骂声一落,宋大郎便往前一伸脖子,转瞬之间,鲜血飞溅,宋大郎竟在自己的唐刀上抹断了脖子。

    王道士自是没想到这宋大郎如此刚烈,竟然这般宁死不屈。他还未回过神来,山坳之中便怒吼声大起。那一众宋大郎手下的唐刀武士个个怒目圆睁,挥舞着手中利刃朝着山脊之上杀将了过来,大有宁死不屈,死战到底之势。

    王马两位道人原本以为一场惨烈的厮杀在所难免,却只听得杨粲朗声道:“传令!后撤,放他们走!”随即山脊上便开了一个极大的豁口,一众唐刀武士便从那豁口处扬长而去了……

    那晚两位道人便与杨粲一众人宿营在了一处,杨粲对二位道人甚是大方,他取来各种野味与美酒款待他二人,在得知二位道士要去思州后,便表示如今播州地界纷争不断,他与手下一众人等愿护送两位道长到乌江上游的思州去。

    酒过三巡,王嚞忽然问道:“杨家主!不知方才阁下为何就这般放了那帮穷凶极恶之徒?那帮人究竟是何来历?”

    杨粲一仰头,饮了一碗酒,道:“哎!不瞒道长,那帮人其实也是我杨氏的本家,自大唐大历年间我杨家就已是播州宣慰司宣慰使并承袭至今,只是在四十余年前杨家爆发为争夺家主之位的内乱,播州杨氏一分为二,我们这一支乃是以北方为治所,当地人唤我们作上杨州,方才那宋大郎率领的一众人等乃是隶属于我播州最精锐的唐刀众。这唐刀众,数十年来一直效忠于盘踞在水西一带杨家的另一支,播州人称其为下杨州。那下杨州的首领名叫杨光荣,论辈分他乃是在下的族叔,如今这几十年,下杨州节节败退,故而杨光荣便命令其手下的唐刀众,兵分多路,袭扰屠戮在下所治之下的大小城镇村落。”

    “原来如此!”王道士点头道。

    杨粲接着说道:“二位道长!杨粲自小便是看着我杨家的相互残杀而长大的,方才那帮人且不论在下斗不斗得过,在下实不愿多见这自相残杀的惨状了。”

    “哼!”马玄宝将酒杯猛一下拍在了桌上,说道:“杨家主!你这般做法只怕是妇人之仁吧?那帮人皆是奸杀妇孺的穷凶极恶之徒!人人得而诛之!莫非就因为那帮人与你是一家,就不该诛杀吗?”马玄宝喝了几碗酒,脾气与胆子便大了许多。

    杨粲一拱手,道:“马道长!杨粲今日之所为,却有放虎归山之嫌,但粲自幼便是见着杀戮与死亡而长大的,我的祖父杨贵迁被下扬州的人伏击而死,我父一生也诛杀了无数下杨州之人,杨粲以为播州之乱已持续了近五十载,若总是以血还血,冤冤相报何时了!这般下去恐我播州将永无宁日!为播州有朝一日能复归安宁,为黔中百姓能安居乐业,我杨粲愿率先放下这无畏的杀戮!若粲有不当之处,还望二位道长海涵!”说完便是一躬身。

    “好!”王嚞拍手道,对眼前这位杨家少主的胸襟与仁厚心生了几分钦佩之感。见师尊如此,马玄宝自然也不敢再问对错了。王嚞本想再问问杨粲所使的杨家枪法师承何处,但见杨粲面露哀色就没有继续多问了。

    由于杨家内乱已久,苗人、水西人、乌蛮人、以及各路匪徒都在播州地界上乘虚而起,二位道人与杨粲的一众人马,行了小半个月遭遇到了数次袭扰,但杨粲的部下几乎个个骁勇善战,再加上两个道士也不是等闲之辈,不论是前来袭扰的苗人、乌蛮人或是水西人,都纷纷铩羽而归。而播州军队的战斗力和纪律性更是让王道士惊叹不已,他甚至对弟子马玄宝断言,若没有杨家内乱,这支人马若能抵达西川的抗金前线,定能打得金兵鬼哭狼嚎,就算是收复中原故土也绝非是可能的。

    这日,一众人马行到乌江边的一处桃林。那桃林边有一块石碑,石碑之上刻了四行字“维思维州,实古黔中,田氏世领,肇唐永隆。”这四行字,字体古朴,笔力苍劲。

    杨粲忽然一拱手,笑道:“二位道长!过了这块碑便是思州地界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二位道长别过!”

    马玄宝哈哈一笑,道:“杨家主!都到了思州地界,何不与我二人去思国公府拜会一番思国公啊?”

    杨粲拱手道:“马道长!在下着实不便前去拜见思国公大人。”

    “有何不便呐?”马玄宝与杨粲都是豁达之人。这几日二人关系日近,如今到了思州,马玄宝心头欣喜,便就对杨粲不拘小节了。

    “马道长!在下实在不便!只因在下的祖上与思州田氏恩怨颇深,在下着实不方便。”

    王道士冷声道:“玄宝!莫要为难杨家主了!”然后一拱手,道:“杨家主!多谢相送!贫道师徒感激不尽!告辞!”

    “告辞!”

    “别过!”

    辞别过后,王马两位道人便朝着那落英缤纷的桃林深处行去……

    思州城立于险要的乌江两侧的山脊之上,奔腾湍急的乌江从城中穿流而过,与其说思州城是一座城,倒不如说它是一座扼住了乌江上游咽喉处的一座巨大壁垒。

    二位道士到了思州城门便被盘查的兵士挡住了去路。

    王嚞便对那领头的兵士笑道:“请通报思国公府的田佑祥大人说:‘王中孚前来拜见’”王嚞出家修道之前原名王中孚,字允卿。

    那兵士听说是思国公府的客人,又见这二位道士器宇不凡,便不敢怠慢,很快就遣人去思国公府禀报了。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便有四五个家丁簇拥着一个五十岁上下身材清瘦,神情儒雅的老者迎了出来。那老者虽不穿戴华贵,但周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儒雅之气,尤其是手中的一把柏木折扇十分显眼,只见那把黑底折扇上用白墨在中间两两成行写了四个篆书大字“风林火山”,折扇的左侧以白色瘦金体小字写着“其疾如风,其徐如林”,相对的左侧则写着“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不论是篆书还是瘦金体皆是笔力雄劲,笔法超然,透着一股不凡的气势,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果不其然,细细一看,在折扇的四个篆书大字的左下侧还有一枚小小的印章,只见那印章上印着“岳鹏举书”四个小字。

    王嚞见了,微微一笑,迎上前三步拱手道:“佑祥兄!可还认得贫道否?”

    那老者便是当今思州思国公的叔父田佑祥了。田佑祥来到王道士身前打量了好几番,才惊道:“允卿!你如何去做了道人啦?”这田佑祥可非等闲之辈,当年其兄田佑恭率军在汉中协助名将吴玠抗金,他便是思州军的军师,此人不仅饱读诗书,精通谋略,而且天文地理无一不晓,曾多次献计助思州军大败金兵,帮其兄长击退金兵后,他先是与王道士一年考中举人,然后又与王一同在南宋国都临安府为官多年,如今告老还乡常居于思国公府中。

    王嚞又是一拱手,笑道:“佑祥!王允卿已成过往,贫道如今道号王嚞!表字知明。”

    田佑祥长叹一声,面上尽是沧桑与慨然。

    “晚辈拜见田大人!”马玄宝深施一礼,道。

    王道士笑道:“这是我的弟子马玄宝。”

    又是一番寒暄过后,田佑祥就领着两位道士进了思州城,直奔城东一处高岗上的思国公府去了。这思州城中的建筑,丝毫不像西南地方带有苗人与水西人特色的城镇,也不像中原地方的城镇,问了田佑祥,王道士二人才知晓原来这思州城一直延续了当年隋朝开皇年间的建筑风格,尤其是思国公府更是黑砖青瓦、严整开朗、气魄宏大,颇有几分隋唐王府之相,与临安府中那些雕梁画栋般王公大臣的府邸相比,可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两位道士先随田佑祥到得思国公府拜会了思国公田少卿,又到得国公府灵堂去参拜初代思国公田佑恭的灵位。王嚞眼见得这位昔日英杰的灵位,再回想其昔日的诸多英雄事迹便不由心中怅然,对着田佑祥又是一番哀叹。

    过了晌午,思国公府便为两位道人准备了极具黔中特色的宴席。中原一带的宴席乃是以牛羊为主,而江南地方则是无鱼不成宴,可这黔中之地则是以杀猪肉与烈酒作为招待贵客之礼节。杀猪肉俗称“庖汤”乃是黔中美食的一大特色。庖汤宴就是将刚杀的猪肉煮熟后,再沾上黔中特有的酱汁食用,庖汤肉油而不腻,肉质鲜美,再配上来自苗乡的烈酒可谓舒爽至极。那一夜,两个道士便都喝醉了,仙风道骨,一时之间,在烈酒和鲜肉面前竟都化作了泡影……

    田佑祥安排二人在思国公府中住下。次日一早,田佑祥派下人来到王嚞和马玄宝的住所,邀他们师徒到前堂一叙。

    三人稍作寒暄,王嚞便说了北方金星之事和欲完成佛道儒三家合流的宏愿。田佑祥对王嚞所言,表示赞同并乐意助之。之后,王嚞提出想一览田家藏书的请求。田佑祥哈哈一笑,也应允了,并告知王嚞,田氏新建的一处书院,这书院的藏书阁中的确藏有许多已在中原一带遗传的孤本、古卷。

    二位道人听了,自是心中大喜。王嚞还和田佑祥说了自己师徒二人在播州地界上的种种遭遇,并问:“佑祥兄,这播州杨家数十年的祸乱究竟是因何而起?那杨家的家主又为何会使天波府的杨家枪法?播州杨家与思国公府究竟又有何夙怨?”

    田佑祥微微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啊!不是我不相信王兄,只是此事牵扯了我田杨两家数百年的纠葛,诸多事情田某不便相告。”

    王嚞点头道:“佑祥兄!这延绵了数十年的播州之乱,莫非就无法平息吗?”

    田佑祥沉思片刻目中微光一闪,道:“王兄,莫非有意想化解田杨两家的恩怨和杨氏的内乱吗?”

    王嚞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佑祥兄!我乃修道之人,实不愿见这黔中之地兵祸连连,百姓生灵涂炭啊。”

    田佑祥又是微一沉吟,道:“王兄!若真有此心,我田某真是感激不尽了。”

    “莫非真有法子?”王嚞问。

    田佑祥道:“法子自然是有的,不瞒王兄,自唐末以来思播田杨两家就是血盟姻亲,可几十年前,由于一场祸事导致杨家内乱,田杨两家的姻亲之盟也就此终结。”

    “原来如此!”

    田佑祥接着说道:“倘若王兄能寻来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助我田家与播州上扬州之主杨粲重结盟好,以我田家之兵力和财富相助,杨粲家主定能完成播州一统。若真是这样,黔中之地便可重归安宁。”

    王嚞叹道:“就是不知何人能有如此这般威望啊!”

    田佑祥沉默了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咦!王兄!我倒是有个一石二鸟之法!不知王兄是否愿意远涉大理国一趟?”

    “大理国?”王嚞问道。

    田佑祥点头,道:“大理国国都之北点苍山中岳峰上有一座被称作“雪中佛都”的大理国皇家寺院,名唤崇圣寺。那崇圣寺中有一精于南传佛法的百岁神僧,法号广弘。那广弘法师与思播田杨两家的渊源颇深,我与家兄年少时每隔五年便会赴点苍山听广弘法师讲法一回。我兄弟二人对广弘法师自是万分敬仰的。若王兄能将广弘法师请动,一来,他可助王兄研习佛道之法,二来,广弘法师若真能屈尊来我黔中,定能重结思播田杨之盟。”

    “当真?”王嚞脸上显出了几分喜色。

    田佑祥神色坚定,道:“自是千真万确!”

    王嚞一拱手,道:“佑祥兄!待我在贵府上研习完儒学典籍,便赴一趟点苍山,必定尽我所能,促成此事!”

    田佑祥听了王嚞这番话,也立马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田某代黔中百姓拜谢王兄了!”

    待王嚞马玄宝辞别之后,田佑祥长叹一声,道:“哎!或许这场祸患真是要那系铃之人方可化解啊!”

    次日,田佑祥领着二位道人到了思州城的城南,乌江之畔,背靠青山的一处地方。田佑祥指着一群依山傍水的白墙建筑,怅然道:“此乃十年前,家兄过世之前为我思州做的最后一桩大事了,我黔中的第一处书院。”

    两个道士齐声“哦”了一声,便一同望去,只见那白墙黑瓦的书院面积很大,院中大堂、课房、书阁、伙房一应俱全。乍一看竟与那庐山下的白鹿洞书院修缮得有几分相似。

    三人行至书院正门,只见正门的匾额上写有四个大字——“銮塘书院”。王嚞见这匾额上的字迹,高秀清雅,便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不由“咿”了一声,问道:“王兄!这匾额是何人所书啊?”

    田佑祥面上满是得意之色,笑道:“绍兴年间书院落成,正巧朱熹朱文公,行游至我思州,我便请文公书写了这匾额。”

    正门两边是一副对联,也让两位道士肃然起敬,只见那上联道:“扩黔中之开化必传儒,”下联则是:“继往圣之绝学乃兴邦。”

    三人进了銮塘书院,见书院大堂正中立了一座以红色朱砂铸造的孔子雕像。那雕像慈眉善目,栩栩如生。王马二人一见便情不自禁地深施了一礼。

    在銮塘书院生活期间,马玄宝可谓是苦不堪言,至北宋以来桌与椅已成为了中原与江南一带的最常见器具,不论宫殿、驿站、寺庙、客栈,还是家家户户,桌椅几乎是处处必备,可这思州的銮塘书院中却不见桌椅,只有隋唐时盘膝而坐的蒲团和矮小马扎。身型肥胖的马玄宝在銮塘书院中自是极不习惯,整日都坐立难安的。

    在与田佑祥研习儒道之学数月后,王嚞、马玄宝便辞别了田佑祥、田少卿叔侄远赴了大理国。

    广弘法师点头道:“原来如此!王道长你可愿知晓这黔中之乱如何缘起?”

    王嚞道:“倘若大师愿将此中缘由告知贫道,贫道自当洗耳恭听。”

    广弘微微一叹,道:“若要说缘由,缘由便与老衲难脱干系!”

    “哦!”王嚞面上显出了一丝惊色。

    广弘道:“王道长,你可知道那播州杨家是如何起家的?”

    “贫道不知。”王嚞道。

    广弘淡淡地道:“唐懿宗年间,大唐王朝已是千疮百孔,各地藩镇割据,百姓起义此起彼伏,而大理国的前朝南诏国却正值国力鼎盛之时,于是南诏国主便联合了罗闽部欲趁唐王朝衰弱之际大举入侵,联军从洱海出发,一路向北袭扰成都后,再挥师向东南方进军,攻陷了巫山、奉州等地。过了不到一年,南诏与罗闽的联军就又吞并了整个播州!”

    “嗯!”王嚞微微点头。

    广弘接着道:“南诏的入侵,已成李唐心腹之患,不过,以当时唐王朝之军力,根本无暇南顾,但刚刚即位的唐懿宗李漼,由于才登大宝,不甘心轻易放弃播州,于是听从了唐丞相杜审权的谏言,发布诏令给各路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藩镇节度使——‘如能应募出征收复播州者,便恩准其永镇斯土’!”

    广弘稍作停顿接着说道:“可当时天下的藩镇,几乎人人都知晓南诏与罗闽的联军,骁勇善战,播州又非富庶之地,一时之间,尽无人愿意接诏,带兵前去收复播州。直到十余年后,南诏国第一任皇帝蒙世隆亲率三十三万大军,以播州为跳板,兵分三路入侵西川,欲攻陷成都并吞巴蜀。”

    这时的王嚞听得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却听广弘继续说道:“那时唐朝的小皇帝僖宗李儇万分惊恐,于是又发布了一道与十年前几乎一样的诏令——‘如能应募出征收复播州者,便恩准其永镇斯土!’可这一回与十年前不同,在镇压庞勋起义中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太原大门阀杨氏的家主杨端,竟接下了收复播州的诏令,并率领四千余名杨家军开赴西川前线。这支家军人虽少却协助唐朝官军硬生生将数十万南诏军打出了西川,并在两年后,杨端率领着他的杨家军一举攻破了娄山关杀入了播州,并在高遥山上扎下了营盘。”

    “哦!”听到这里王嚞便身子一震,口中发出了轻声的惊呼。

    广弘道:“杨家军善用唐刀,且个个弓马娴熟,骁勇善战,当时的南诏皇帝蒙世隆,自然将杨端的这支人马视作最大劲敌,于是便在高遥山下的闽河畔集结了南诏和罗闽部的数万精锐欲消灭杨端,可让蒙世隆万没有想到的是杨家军竟先发制人,他们趁夜渡过了闽河并夜袭了兵力十倍于己的南诏军大营。那一战,从半夜直杀到次日晌午,鲜血染红了整条闽河,数万南诏军几乎全军覆没,蒙世隆也险些死在了杨端刀下,闽河之役后,杨端很快就收复了播州,而南诏国则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数十年后便被我大理段氏所取代……”

    说到这广弘法师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慈悲之色。王道士却叹道:“这播州杨氏果真了得,其始祖竟是杨端这般盖世的豪杰!”

    广弘的神色依旧淡然,道:“杨端占据播州后不久,李唐王朝就倾覆了,中原四分五裂,军阀混战。播州杨氏为求自保,一面与相邻的大理国交好,一面和东边的思州田家结为世代姻亲之盟,只因田家始祖田宗显与杨家家主杨端,皆是出身太原的世家大族,故而这两家才会一拍即合。不过,这两家的姻亲之盟也只维系了数十年,在播州杨家第六代家主杨昭在世时,田杨两家的盟约,就已是名存实亡了。”

    “这杨昭是个何等样的人物?”王道士问。

    广弘淡淡一笑,道:“这杨昭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自赵宋王朝立国以来,一向重文轻武。播州杨氏一直都想向赵宋纳贡称臣,可赵家皇帝在西南一带,只承认好文的思州田家,对尚武的杨氏却置之不理,直到徽宗年间,播州的杨家军在杨昭的统领下非但得到了赵宋朝廷的认可,播州杨氏还一跃成了西南一带第一等的割据势力。”

    “咦!”广弘的话又激起了王嚞的兴致。

    “那杨昭继任家主之后,南征北讨,先是率军进入岭南左右江一带,替赵宋朝廷剿灭了壮族首领侬志高的叛乱,后又率军北上泸州,帮赵宋平定了泸州土族的叛乱,赵宋的徽宗皇帝甚至亲自下旨,命杨昭赶赴东京汴梁接受册封。”广弘的神情依旧默然。

    “看来这杨昭还真是个有为之人啊!”王嚞叹道。

    听了王道士的话,广弘的神色似乎隐隐露出了一丝不快,道:“杨昭虽骁勇善战,但此人却是个狂傲不羁,骄纵乖戾之人。话说当年徽宗皇帝在艮岳接见杨昭(宋徽宗赵佶在汴梁城中修建的一处皇家园林),徽宗问杨昭:‘一路行来,对大宋之富足,可否惊叹?’那杨昭却直言不讳:‘富足并非强大,繁华并非久安。’徽宗听后非但不发怒,反而哈哈一笑,问杨昭需要何等赏赐,杨昭却说他膝下无子希望徽宗皇帝赐他一个能继承家主之位的儿子。王道长你可知道徽宗皇帝在汴梁修建艮岳是何用意?”

    王嚞道:“‘艮’在八卦中乃山峦之意,象征男丁兴旺。传说徽宗皇帝女多子少,贫道猜测,徽宗建艮岳,可能就是为求多子吧?”

    广弘微微一笑,神色间流露出了一丝赞许之意,道:“王道长所言正是!徽宗听后大喜,于是便把一块名为‘艮石’的自己随身佩戴的宝玉,当即赐给了杨昭!传说那‘艮石’原本是长于龙虎山的一块千年花石之上,后因徽宗要建艮岳,便把那花石,定作了花石纲,运到汴梁,后宝玉被徽宗发现后,徽宗便令能工巧匠将其打磨后,起名‘艮石’,便随身佩戴,以求多子。”

    “这可算是一段佳话了。”王道士笑道。

    广弘面色之上却有了几分冷意,道:“佳话?王道长你们道家老子曾经说过‘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或许,这看似祥瑞的‘艮石’对于杨昭,对于杨氏、对于播州却是‘焉知非祸’啊!”

    王道士身子又是一震:“大师,莫非如今的这播州之乱是这‘艮石’的缘故?”

    这时广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似乎是想起了某些极痛苦的过往,苦笑道:“是否是那‘艮石’带来的灾祸,老衲不知,但杨昭回到播州不久,的的确确是接连生了好几个能够继承他家主之位的儿子!王道长你可知晓杨昭为何一直无子?”

    王嚞道:“贫道不知!”

    广弘道:“那杨昭与来自思州的田夫人一向不和,所以,二人并无子嗣,但那杨昭生性放荡。得到艮石后,他竟然与居住在巫山一带的白苗巫族的族长玲珑巫女私通,还接连生了数个子女。他之所以这般行事,只因杨昭想让自己百年之后,其子女能够将播州和白苗巫族的势力合二为一,可他又怕思州田家因此事前来兴师问罪,所以他便将自己的几个子女都安置在白苗巫族之中,秘而不宣!可是他没有想到,因为大理国的一场内乱将他一切的计划都改变了……”

    广弘面露哀伤,微微顿了片刻,说道:“当时大理国在位的皇帝是宪宗段和誉。大约五十年前的一日,天降陨石至大理国,导致数千人伤亡,宪宗得到禀报的当夜,便梦见有数千条藏地的獒犬,冲进大理国都,咬死无数大理国中的兵士和百姓,甚至连宪宗自己最后也命丧獒口。又是陨石又是噩梦,惊恐交加的宪宗,便召国相高量成来为其解梦。高量成在宪宗再三逼问之下才说,这两件凶兆恐都与当时的大理国太子段易隆有关。”

    “大理国太子?”王道士面上有几分疑惑。

    “这大理国太子段易隆乃宪宗与一位藏地皇妃所生,加之段易隆生性好战好杀,与一向文弱宽厚的宪宗格格不入。宪宗听了国相之言,便决心废掉太子。”广弘法师所说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有些艰难。

    稍缓,广弘才又接着道:“太子段易隆听闻自己即将被废,于是一气之下便率军攻打大理国都,结果段易隆战败,只好率领八千残兵东逃!”

    “哎!”听到这里王嚞不由得悠悠叹了口气。

    又是一段更长的沉默过后,广弘才说道:“逃出大理国的段易隆为求一个栖身之所,便率军进攻了巫山的白苗巫族,还杀死了巫族的族长玲珑巫女和她与杨昭所生的几个子女!几天后杨昭率领三千播州军赶到巫山,得知爱人与子女惨死的消息后,杨昭大怒。于是,三千播州军,便在巫山脚下,与易隆太子的八千大理国叛军决战,结果大理太子大败,段易隆还做了播州军的俘虏。”

    广弘法师又默然了良久,似乎接下来的事情是他极不愿提及的,但良久之后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缓声说道:“宪宗段和誉得知段易隆被生擒后,万分焦急,最终决定派杨充广和杨贵迁父子出使播州,希望能救回段易隆。杨充广乃是杨家将的杨业杨老令公之孙,杨六郎杨延昭之子。”

    “当真!”王嚞此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后面将会发生之事,他似乎已能够预料得到了。

    广弘法师虽依旧神情漠然,但脸上的皱纹则皆如刀削斧凿一般尽显深邃和苍凉,说道:“这杨充广和杨贵迁父子当年是奉徽宗之命出使大理国的,但在他二人即将回国之前,靖康之变爆发,他父子就留在了大理为宪宗效力。宪宗对他父子极其信任。宪宗段和誉以为杨充广父子既是杨老令公之后,太原杨氏与那杨昭本就是同祖同宗,若他们出使播州定会不辱使命!可不料天意弄人,当杨充广父子抵达播州之时,大理国的易隆太子已被杨昭烹杀……”

    “这……”王道士欲言又止。

    广弘缓缓闭上了双目,喃喃道:“或许是杨充广父子无颜面再回大理,亦或许是因杨昭膝下无子想收杨充广之子杨贵迁为义子,将来可继承播州杨家家主之位的诱惑过大,总之杨充广父子这一去便是不回,只是命人将易隆的死讯传回给了宪宗……闻讯之后的宪宗段和誉悲痛欲绝,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自那以后他日日都会做那个梦……那个成千上万只獒血洗大理国都的梦。后来难堪其苦的宪宗,便放弃了皇位,在点苍山崇圣寺出家为僧……法号……广弘!”说到这里广弘法师单掌立于胸前,口中则轻声诵起了佛经来。

    一僧一道相对许久……许久之后,广弘法师才继续说道:“杨昭死后,杨贵迁继承了家主之位,可杨昭之弟杨蛟不服,于是杨蛟便带领播州最精锐的唐刀众和几千精兵出走水西,自立为王,自此播州一分为二,征战不休,因为杨贵迁将杨家枪法皆传授于其部下,所以,双方这一打,便是四十余载!难分胜负!如今上杨州之主杨粲乃是杨贵迁之孙,而下杨州之主杨光荣乃是杨蛟之孙。”

    “大师……”王嚞欲说些什么,但又实在不知该如何说。

    广弘双手合十,道:“王道长!西来点苍真是给了老衲一个赎罪之机,若老衲能有机缘重结田杨之好,或化解播州之乱!那真是善莫大焉了。”

    大约又过了五六日,马玄宝便快马赶回。他告知广弘和王嚞说田家的思国公和杨家家主杨粲都愿意接受广弘法师主持的两家盟约,并会在乌江之畔建起一座高台进行盟誓。

    十日之后,阳光明媚。思播田杨两家的盟誓,在乌江之畔如期举行。这日乃是黔中之盛事,田佑祥命部下在思播二州的大小各城贴出了告示。所以这一日前来观看盟誓的思播两地的百姓在乌江之畔的高台之下聚集了成千上万!

    那高台位于思播二州界碑不远处的一处空旷之地,乃是用纯楠木所搭成,高约十丈,坐落于高台之上的人有思国公之弟田佑祥及其侍从数十人,杨家家主杨粲及其侍从数十人,王马二位道人,大理国的广弘法师、菩提和尚、大理国将军高贞明等人。数百名大理国与思播二州的兵士则立于高台之下负责护卫。

    结盟一开始先登台的是两名傩师,这傩乃是黔中所特有的祭祀仪式,据说其源起于上古的巫祭,古老而神秘。

    只见两名身着青布长袍的傩师一人戴一张青目獠牙的鬼面具手舞足蹈地上得台来,二人皆是一手持木剑一手持一柄银灿灿的牛角刀,只听得二人齐声诵道:“九郎天子,白旗先锋,奏帽将军,风伯雨师,火闪娘娘。如今结盟,共赴傩堂……”

    忽然两名傩师齐齐猛一抬手,“噗”两柄锋利的牛角刀硬生生便刺入了他二人的头顶,但二人似乎是觉察不到痛楚一般竟开始舞起了剑来,若非鲜红的血液从二人的头顶流下,淌得两张鬼面具血迹斑斑,王嚞等人怎么也不会相信两位傩师的头顶当真是各插着一柄牛角刀。

    但见得二傩师一面有章有法地耍着木剑一面朗声诵道:“东方九营兵,南方弃地兵,西方金坛将,北方挎甲兵,中央黄举兵,都到傩堂来,举起正义旗,听候傩堂令,杀向魑魅门,了结万家愁。”话音一落他二人一齐将两柄扎在各自头顶的牛角刀猛地拔了出来,然后一低头,在场诸人皆瞧得真切,二位傩师的头顶居然连一点伤痕也没有……

    傩祭结束后,广弘便为两家作了法祀,还为思播田杨之盟祈了福。最后双方便由田佑祥和杨粲共跪于高台之上宣誓缔结盟约,并歃血为盟!只听得田佑祥与杨粲二人一同高声盟誓道:“思播田杨,永结盟好。共兴黔中!共保黎民!共抗外辱!共赴国难!若违此誓,天理不容!”

    结盟仪式结束,田佑祥则宣布思州田家将把思国公之长孙女嫁于播州杨家家主杨粲,杨粲也随即宣布要将舍妹嫁于思州思国公之长孙。

    田杨两家皆知晓广弘法师与黔中之恩怨,见这位老僧竟能放下几十年的仇怨力促两家之盟,因而对待盟约田佑祥、杨粲心中都是很有诚意的。只是有一些情形旁观的王道士觉得有些不解,那便是仪式途中时不时就会有斥候奔到高台之上在田佑祥耳边轻声耳语,并且他还会时不时地抬头瞧一瞧晴朗的天空,这让王嚞感到了些许的不安。

    当一叠叠炖肉和一壶壶烈酒端上高台,众人正欲饮酒庆贺之时,王嚞忽然发现远处林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闪动,这时那菩提和尚脸上也显出了戒备之色,嘴里开始“唔!唔!唔……”叫嚷个不停,王嚞也将手放在了自己所佩戴的七星剑的剑柄之上……

    突然,那一片火光极速一闪,便朝着众人所在的高台底座方向飞来,刹那间,四周一片惊呼之声响起。王道士定睛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原来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竟是一支支被射出的火箭。片刻之后,那一支支火箭都纷纷落到了高台的底座之上,很快整个高台的底座便被引燃了。

    当高台上的众人一片慌乱之时,千余名身披树叶与杂草的人,挥舞着明晃晃的唐刀从那片发出火箭的林中叫喊着冲了出来。这一众人中领头的是一个骑一匹黑马,身着黑甲身披黑披风的四五十岁相貌粗犷的男子。此人先是一阵哈哈大笑,接着大声说道:“尔等今日结盟又有何用?老子杨光荣今日便将尔等一锅烩咯,将来思州!播州!整个黔中!都要尽归我咯!明日我杨光荣便是黔中之主!”

    这位前来突袭之人就是下杨州之主杨光荣。见到如此情势,王嚞是又急又恼,他眼见广弘法师,此时双目紧闭,双手合十正在念诵佛经,于是便暗下决心道:“不论如何,我今日定要保老法师周全。”

    再看向其他人,均是面带焦虑之色,可唯有那田佑祥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色,抬着头望着天。

    见田佑祥如此这般,王嚞先是有几分恼怒,但忽然灵机一动,顺着田佑祥的目光抬头望去。这一望,王嚞心中是又惊又喜!只见原本晴朗的天空现下却已是乌云密布,甚至还有电光在空中不停飞舞,这不就是要下大雨的前兆么?

    当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倾盆大雨随之而来,大雨浇灭了火焰,浇灭了台上众人的惊恐、焦虑,同时还浇灭了杨光荣独霸黔中的万丈雄心。

    杨光荣高声怒骂:“妈了个巴子的!鬼老天不长眼!弟兄们跟我杀!杀上去活捉那群鸟人!”于是数千人涌向了高台之下的那几百士兵。

    见敌众我寡,菩提和尚挥舞着一把大约有七八十斤的铁杵;杨粲拿起长枪;高贞明、马玄宝拔出长剑先后奔下高台前去迎敌。而王嚞却不紧不慢地走到神情自若的田佑祥身前,问道:“佑祥兄!如今敌众我寡!兄还能如此镇定?莫非今日之事,兄早已成竹在胸了?”

    田佑祥笑道:“王兄!错了吧!怎么是敌众我寡呢?”说完便将手指向了高台之下。王嚞一眼看去,便是心中一喜,只见那些前来观礼的百姓竟然大多都手持利刃,与那数百大军士一起,已将杨光荣那千余人团团围住,这时王道士才知道这些所谓的“百姓”并非全是百姓,而是有人将兵士混杂于百姓之中,当杨光荣杀来时,这些兵士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随同逃窜的百姓将杨光荣千余人给围了。

    此刻已是四面受敌的杨光荣一干人,见已无活路,便与四周来袭之敌搏杀开来,双方斗得十分惨烈。这时只听得田佑祥幽幽笑道:“王兄!世人皆说兄武功卓绝,不知兄是否有张翼德那‘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说完便抖了抖手中的折扇。说起田佑祥的这把折扇,那可是来头不小。当年他随兄长在汉中大破金军,后在京师临安府做官时又结识了大名鼎鼎的岳飞岳元帅。岳飞对他十分欣赏,后又得知田佑祥在汉中抗金有功,于是便在一次聚会上亲自给田佑祥的柏木折扇题了出自《孙子兵法》的“风林火山”等十几个字。当岳飞在风波亭被害后,便有亲友奉劝田佑祥毁了这把有岳飞元帅题字的折扇以保前程,却遭到了田佑祥的断然拒绝,非但如此,自从岳元帅死后,这把柏木折扇更是与田佑祥形影不离。正因为如此,田佑祥便遭到了秦桧一党的记恨与排挤,即便他博学多才,智谋广博,数十年来,在赵宋朝廷的官运却一直不好。

    田佑祥话音一落,王道士就不再迟疑,只见他拔出七星剑就跳下了高台,直奔着杨光荣而去了……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只见那灰白袍的王道士便用一只手将杨光荣死死按倒在了马鞍之上,另一只手握着七星剑指着杨光荣的喉咙,高声喊道:“下杨州的人!杨光荣已被擒!尔等速速放下兵器!莫再抵抗!便饶尔等不死!”

    尽管杨光荣叫骂个不停,但双方的恶斗很快就停止了,杨光荣所带来的一众人都纷纷弃了手中的唐刀……

    菩提和马玄宝将杨光荣捆绑着押上了高台。杨光荣还在不停地叫骂着。田佑祥便命人用一块锦帕塞住了他的嘴。之后菩提就将杨光荣面向台下众人摁跪在了地。

    杨粲忽然走上前来,对着菩提一拱手,道:“□□!请让开!”菩提“唔”了两声便回到了广弘身旁。

    杨粲先是取下了塞着杨光荣口鼻的锦帕,然后深施一礼,恭声道:“世叔!”而杨光荣却骂道:“谁他娘的是你叔!你个谋我播州大位的野种!”

    杨粲并未再说什么,而是解开了捆绑着杨光荣的绳子,待杨光荣站起身来,杨粲便一挥手,道:“带着你的人!走吧!”

    杨光荣忽然目光一凛,只见他从腰间迅速拔出一把匕首,大叫一声:“去死吧!”匕首便向杨粲前胸刺去。可杨粲却并不躲闪,右手一挥,便抓住了杨光荣刺来的手腕,然后手掌一拧,只听得杨光荣惨叫一声,那匕首便落在了地上,杨粲手一甩,杨光荣又是一声惨叫,坐倒在了五步之外。

    王道士拔出七星剑怒吼一声:“小人该杀!”随即七星剑便极速刺向了杨光荣的脖子,当七星剑距离杨光荣只有不到三尺的距离时,只见一个枯槁的身影忽然出现,挡在了杨光荣身前,王嚞忙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广弘法师,不过好在这王道士武功确实是天下卓绝,竟能在电光火石之间收住了剑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大师!您这是为何?”王嚞神色间满是不解。

    广弘道:“王道长!黔中之乱,杨氏纷争说到底皆是因老衲而起!道长切莫再造杀孽了,若道长非要杀这位杨施主,老衲愿代他受死!”

    王道士微微叹了一声,收起了七星剑。广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就回身去扶杨光荣,可那杨光荣却猛一坐起身来,一个翻身就到了高台边沿,然后一转头对着众人怒目而视,道:“老子杨光荣宁死也不需你等乱臣贼子假惺惺的怜悯!”说完就怒吼一声,纵身一跃下了高台。

    王嚞与杨粲忙双双快步抢上前去,可看到的却是高台下已是血肉模糊的杨光荣,王嚞便是一声哀叹,道:“杨端、杨昭何等英雄,其血亲后人竟是这般结局,可悲!可叹呐!”

    这时广弘法师也走上前来,单掌立于胸前悲声道:“真是冤孽,冤孽啊,这都是老衲当年造下的罪过!罪过啊!”

    这时便听得田佑祥道:“大师也莫要这般自责了,一切皆是天意,播州杨氏的男子个个都是这般的刚烈心性,杨光荣今日这般死了也能还播州千万黎庶一个太平,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结果。”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广弘与菩提双双对着杨光荣尸身的方向深施了个佛礼。

    数日后,乌江之畔广弘与马王二位道人相对而立,其身后便是大理国的大队人马。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二位道长请留步吧!”广弘法师欠身道。

    王嚞拱手道:“大师保重!大师今日之所为,日后若真能助我大宋守住江山,定是件彪炳史册的大功德!”

    广弘法师却摇头道:“非也!非也!老衲拙见,不论这天下百年后是宋人的,或是蛮夷的,皆不重要……不重要……至于彪炳史册之事,老衲更不敢奢求!”

    “大师,此话怎讲?若宋人失了天下,还不算大事?那何为大事?”马玄宝不解,抢问道。

    “休得无礼!”王嚞轻声呵斥道,然后拱手问道:“大师所言贫道也不甚理解,望大师赐教!”

    广弘道:“道长夜观天象料定北方兵祸将至,大宋有失天下之危,但老衲这些时日了断了与田杨两家恩怨后,又见田氏修筑銮塘书院,以儒学教化治下各族百姓,使思州一隅之地各族和睦诸夷安泰,便有所顿悟。老衲以为,面临北来兵祸,不论战与不战,胜与不胜,天下大势皆不会变更!”

    “敢问大师何为天下大势?”王嚞问。

    广弘法师淡淡一笑,道:“便是一个‘和’字。”

    “大师,此话怎讲?王嚞不解?”王嚞面露疑惑,问。

    广弘道:“老衲以为宋人也好,蛮夷也罢,历经战与和的纷扰过后,皆会融于一,这便是天下无可阻挡之大势!”

    当王嚞思忖广弘所言之时,那老和尚却已转身消失在了大理国的众人中,只听得他反复悠悠念道:“天下大势,华夷和同!天下大势,华夷和同……”

    至此,持续了近五十年的播州杨氏内乱宣告结束。事后田佑祥才道出事情原委,原来是他事先放出了结盟风声给杨光荣知晓,他料定杨光荣若是知道杨粲与田家重新结盟必定会狗急跳墙,他断定当杨光荣的探子知道乌江边所修建高台之事,他必会用火攻,精通天文地理的田佑祥一早就选定了一个会变天的日子举行结盟仪式,再加上布置好的数千兵士,故而杨光荣也就成了田佑祥送给与杨家重新结盟的一份厚礼。

    此事过后,王嚞便带着徒弟马玄宝回了终南山,继续研习佛、道、儒三家合修之法,多年之后,就在终南山上开宗立派,创立了全真教,自号重阳真人。王嚞就是后世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中神通王重阳”,而他的大弟子马玄宝则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全真七子之首丹阳子马钰了。

    杨粲统一播州后,先是助南宋朝廷镇压了四川宣抚使吴曦的投金叛国,后又率兵讨伐割据一方的南汉遗臣穆獠,之后又在大理国与播州的边境上诛杀了弑父自立的南平闽酋伟桂。在数十年的征战中,杨粲都是以“卫道”之名义扩充播州之势力,因而后世有史书记载:“播州传至粲,封疆始大”。

    田杨两家重铸联盟的十年后,杨家家主杨粲在乌江边,两家当初的结盟之地立了一块高大石碑,石碑上写道:“重阳西行跪点苍,神僧东来铸血盟。”明万历年间,播州杨家末代家主杨应龙起兵犯上作乱,这块石碑便毁于明军的平播之战中,已无史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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