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枫林
那天晚上,余也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还是个小小的男孩,他和另一个男孩一起躺在草坡,枕着柔软的草地,仰头看着漫天繁星闪烁。
他转过头,看到那个男孩冲自己笑。他的嘴张开,一张一合地像是在说什么。但他和余也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薄膜,余也怎么都听不真切。
他着急而无助地大喊,可对方像是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紧接着,那个男孩不见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将他吞没。他听到了无数的声音向他蜂拥而来,那是来自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将他吞没,无法呼吸。
余也抗拒着、挣扎着,他想要努力摆脱这一困境,但最后他变得越来越绝望,双手抱膝,无助地缩在角落里。这群令人窒息的声音里,他听见有个噩梦般的声音对他说:
“放弃吧。”
余也猛地惊醒,却已是满头冷汗。那些声音也在他醒来的一刹那消失不见。
有一双手轻轻贴上了他的额头,帮他擦掉了额头的冷汗。那双手传来温热的体温。
他转头,看到宋执右不知何时早已经起了,站在床头,弯下腰沉静地看着他。
“做噩梦了?”
余也点点头。
宋执右的手还放在他的额头上,他忍不住把被子往上拽了拽,脑袋往被子里缩,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悄悄看着宋执右。
他听到对方心里在担心他。
哦,还在说教。
余也转过身,趁机甩开了他的手,拿后背冲着他,一副困了勿扰的拒绝态度。实则内心惴惴,心想着要怎么跟宋执右讲他昨天晚上听到的事,又不被他教育说大晚上的跑出去。
余也只要一想起昨天晚上月光下,宋执右的话和他的心声,就觉得心虚。
他还在那儿胡思乱想,他的屁股却突然被拍了一下。
!
余也一激灵,惊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他猛地转过身:
“你干什么!”
他死死地裹着身上大红色的喜被,活像是个被山匪头头拐去寨子里强迫成亲的良家少女。
宋执右指指外面的太阳,无辜地说:
“很晚了,老黄问我们回去之前要不要去丰山。”
可以理解,但是……
余也额角的青筋跳了跳:“那你干嘛拍我……拍我……”
他说不下去了,瞪着宋执右让他自己意会。
宋执右倒很坦然:“拍都拍了,起床吧。”
说得就好像是个抢人的山匪头头,说抢都抢了,咱们直接洞房吧。
余也一边警惕着宋执右,一边飞快地在被窝里换衣服。宋执右倒是一派闲散,坐在窗边晒着太阳,不时转过头看两眼还处在窘迫中的余也。
余也瞪他,凶神恶煞:“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宋执右面不改色地说:“看你好看。”
“……”
余也一下气焰又熄了,他总觉得今天的宋执右在暗暗地针对他,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他昨天晚上大半夜溜出去找真相的事,生气了。
余也理不直气不壮的,不敢再挑衅宋执右,迅速梳洗完毕,闷闷地跟在宋执右背后出了门。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秋高气爽、风和日丽。
余也和宋执右往丰山的方向走。老黄还要留在家处理事情,就没跟着他们过来,只是把大致的路线告诉了他们。
两人沉默地并肩前行,余也受不了这种沉默,想要打破这种诡异的气氛,他还是忍不住把事情一股脑地告诉了宋执右。
过程中宋执右没什么表情,余也心道他果然知道了,心虚更重。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对,他怕这人干什么。
他越想越对,渐渐挺直了腰杆。
走了没一会儿,他们就到了丰山脚下。这座山并不高,顶多算个丘陵。从山脚下往上看,隐隐约约能看见那片火红的枫林。一条小径从山脚下蜿蜒向深处,被人踩出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他们顺着这条小径往枫林里走。枫林果然很漂亮,鲜艳的红燃烧在视线中的每个角落,映衬得站在里面的人都仿佛染上了这份红。就比如余也看宋执右,就觉得他的脸和唇更显红润,勾得他心里又痒了几下。
他们对这里也不熟,就漫无目的地在里面转了一圈。
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一个坡前。那是一个不显眼的土坡,被厚厚的枫叶覆盖,土坡下面却陡峭异常,如果不小心跌下去,怕是会摔个头破血流。
他们对视了一眼,心想大概这里就是黄琼月摔死的地方了。
余也小心地站在土坡上往下看,却不料看到了一个女孩。
被昨夜的故事和这里的气氛感染,余也乍一看还以为是黄琼月的鬼魂。但仔细一看,却发现这个女孩远比故事中的黄琼月要大上几岁,是田果果。
只见她蹲在那儿,不知在做什么。
余也和宋执右绕了道,从土坡上下去,来到了田果果的身后。
他们这才看见,她正用双手挖土,她已经挖了一半了,挖出一个浅浅的坑。而她的身边,放着一个黑白遗像和一根绳子,遗像上的老人眉目温和。在火红的枫林下,余也觉得她的眉目透出一股释然,她笑着,像是终于看到了想看到的景色。
余也和宋执右干脆也蹲下来,帮着她一起。
余也看宋执右慢条斯理地摘下七位数的腕表,用手肘捅捅他:
“哎,你不是说你有洁癖?”
宋执右抬眼诧异地看他:“你信了?”
余也撇撇嘴。
好家伙,现在连装都懒得装了。
他们帮着女孩,将俞小萍的遗像埋在了土坡下方,也是她心爱的囡囡所在之处。
而这一次,田果果终于帮助外婆,完成了她最后一次的大逃亡。
她的外婆终于自由了。
她摘下了别在胸口的那朵白花,放在刚埋好的小土堆上。这时一片枫叶从枝头缓缓落下,落在这朵白花上,红与白交织,安静而又美丽。
他们离开之前,宋执右突然问她:
“你看到了,对不对?”
余也抬起头,诧异地看向他们。
沉默的女孩、消失的绳子、不起眼的缝隙……有些事情的关窍,在一个提示下,一瞬间就能想通,连成一张紧密的大网。
田果果的肩膀猛地颤抖了一下,过了良久,她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像是只要被风轻轻一吹,就会脆弱得尽数落下来,落进她脚边的土壤里,打湿那片枫叶和那朵白花。
女孩用稚嫩的声音回答:
“妈妈杀了外婆。”
余也和宋执右回到周家巷之后,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但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老黄的小卖部很久没开了,厚重的卷帘门始终落着,周家巷的居民们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不适应,但很快就又找到了新的购物点。
也许很快,他们会连老黄和他的小卖部也忘了。
他们只会在偶尔闲聊的时候提起:哦这里啊,以前有一家小卖部来着。
余也再见到老黄是在一周后,他剃了头发,也刮了胡子,人看上去比之前精神不少,但他眼里总弥漫了一种很深很深的沧桑。
他带了一瓶酒,说是那天看余也喝得尽兴,送他的。
老黄苦笑,说:“我大姐去自首了。”
余也点点头,他也猜到了。
那天黄琼英讲述完,早已是泪流满面。
余也跟她提起了田果果,她的女儿。这个女孩现在一切的异状都是由她这个母亲种下的因果所导致的。
黄琼英怔愣,一时之间无话可说,最终她缓缓垂下了头,在昏暗的烛光中无声痛哭。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下意识地又想去逃避。可惜逃到最后,却避无可避,只能被迫接受这一可悲的结局。
毕竟黄琼英这么疼爱她的女儿,把她当掌上明珠似的疼,她不会忍心自己的囡囡一直是那副样子。所以她宁愿自己用余生去赎罪,来换女儿的一世心安。
想到这里,余也不知道怎么形容黄琼英这个人。作为女儿的她很自私、也很可恨,她做了很多错事。但就像田果果说的,她同时也是一位妈妈,是会为了女儿奉献一切的无私母亲。
余也很难理解这种母爱。他也没有体验过母爱。
只能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叹了口气,目送老黄的身影远去。
老黄的小卖部不开了,他打算带着妻子回老家,守着那栋老房子。
小卖部所在的店面空了下来,最后居然是宋执右盘了下来。他还顺道把老黄隔壁始终空着的店面一并盘了,打通成了一间。
余也看着宋执右领着施工队进进出出,向他的新同事寒暄:
“你这是要开什么店啊?”
彼时宋执右坐在余也给他安排的工位上,也就是那棵老榕树下,边看书边监工。
“甜品店。”
余也还以为会是什么他这种穷人没见过的高级店铺,但没想到是这个。
余也好奇:“你怎么开甜品店?你喜欢甜食?”
宋执右头也不抬地道:“一般,但有人喜欢。”
余也心中警铃大作。
谁?谁喜欢?
他想了半天:哦,他喜欢。
余也这人的口味和小孩子似的,甜食肉类样样都爱,唯独不爱蔬菜,非常不健康。但他又不好意思把自作多情地答案往自己身上靠,只好在那儿故作试探地道:
“哦……那你怎么不开肉铺?”
宋执右干脆放下了手头的书,注视着他的眼睛,非常耐心地回答他这个荒诞的问题:
“你要是喜欢也不是不可以。”
余也想象了一下宋执右穿着几万块钱的衣服,围着个血淋淋的围兜在那儿宰肉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他一下就乐了出来,心想那岂不是白瞎了那张好看的脸。
他赶紧竖起大拇指,对他的新同事表示肯定:
“甜品店挺好的,还是你有想法。”
余也从侧面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并非自作多情,一时间快乐地哼起了小调。
宋执右看着他,看他的眼睛里亮闪闪,不知心里又有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他也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叫他:
“余也。”
“嗯?”
胡乱哼着的旋律停下了,余也眨了眨眼,好奇地看他。那副微微疑惑的样子,有点可爱。
宋执右笑着问他:“要不要把摊子搬到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