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怪事
“什么样的怪事?”余也问。
一支烟抽完了,老黄将它在地上摁灭了,随手丢在地上。
他的声音沙哑:“一开始是家里总有东西找不到,像是什么针线包、遥控器之类的,这倒也还说得过去,指不定是我大姐忘了放在哪儿,或是被谁给拿走了。那段时间这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刚开始也没拿它当回事。但是后来……”
老黄又想掏支烟出来,一摸口袋却只摸到一个皱巴巴的烟盒。他暗骂一声,把烟盒也随地一扔。
他继续说:“后来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绳子不见了。”
“绳子?”
老黄没答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茫然与不安。
余也刚想追问是什么绳子,但他突然想到——
老黄的母亲是上吊去世的。
这样一根绳子,曾经缠绕在一个人的脖子上,随着她身体的重力,不断向上收紧、收紧,直到吐出她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口痛苦的气息,归于死寂,成为一具尸体。
这样一根特殊的、隐含禁忌的绳子,又怎么会突然不见呢?
余也想不通。
宋执右不知也从哪里搬来了一根板凳,挨着余也坐下。余也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不动声色地往老黄那儿挪了挪。宋执右看了他一眼,对老黄说:
“还有呢?总不能只是东西不见了吧?”
确实,如果只是东西不见,就算是老黄母亲上吊用的绳子不见了,也不至于特意费心劳力地找他们过来。
老黄看向他,点点头,满面苦涩:“没错,还发生了一点事。”
那根绳子不见后,他们找了一段时间,把家里各个房间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老黄她大姐黄琼英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子里,嘴里喃喃着:“怎么会不见了呢……”
老黄他姐夫田国涛安慰她说:“可能是村里哪个小孩捣蛋,给拿走了。”
黄琼英点点头,脸上流下两行默泪。
这是他们家发生的第一桩怪事。
由于家里办丧事,他们一个个的都忙得团团转,这件事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但很快,就发生了第二桩怪事——黄琼英的女儿田果果不说话了。
田果果本来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儿,长得可爱,人也聪明,她爸妈拿她当个宝贝似的疼。她也乖巧,每次回丰林村,无论见到哪个叔叔婶婶都会甜甜地问好。
人家都说,黄琼英做人心善,田果果就是上天给她的福报。黄琼英听了,总能笑弯了眼。
但就是这样一个活泼伶俐的小女孩,突然之间不说话了。
这几天大家都很忙,没工夫顾孩子,等到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居然谁也说不上来田果果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她变得沉默、面无表情、神出鬼没。她就像个小小的幽灵,在这座老房子里游荡。她喜欢待在供着老黄母亲的灵堂里,一坐就是一天;或是在大槐树的背面,静静地注视着那座不起眼的小房子。
黄琼英不止一次地拉着她的女儿跟她说话:“果果啊,我的果果,你跟妈妈说说话好不好?”
但田果果却始终低着头,沉默。
接连遭受打击的黄琼英根本接受不了这种沉默。
有一次她路过灵堂,发现田果果在里面。女孩在挽着的层层叠叠的白布的掩映下,注视着黑白遗像里的老人,嘴唇翕动,像是在说着什么。
那一刻,黄琼英爆发了。她冲进了灵堂,一把拉过田果果,死命地摇晃着田果果的肩膀。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啊!你跟我说话啊!”
她把这个瘦弱的女孩晃得东倒西歪的,但她依然沉默得像是一个制作精良的人偶,杵在那儿,关闭了和外界交流的所有窗口。
老黄和田国涛听见了,赶紧跑过来把黄琼英拉开。田国涛抱着他的女儿,摸着他的头,轻声安慰。
老黄在那边劝着他姐姐,谁料想这时候田果果却突然有了反应。她慢慢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母亲不放,眼神幽怨。
那一瞬间,连老黄都被吓到了。一阵风穿过,撩起了挽在横梁上的白布。“哐当”,香炉倒了,香灰洒在了母亲的遗像上,但一时之间竟无人顾及。
“啊!”黄琼英彻底崩溃了,甩开老黄就跑了出去。
田国涛还搂着他的女儿,拍着她的背安慰:“囡囡乖,囡囡不怕。”
田果果又缓缓垂下了头,恢复了原先安静的样子。但她的动作怎么都像是个假人,不会哭不会笑,举止僵硬。
这个日夜进出好几遍的灵堂突然令老黄觉得有点冷,他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外甥女的一个眼神。
后来田国涛抽空带着女儿去了医院。医生检查了只说,她的身体状况没问题,如果只是不说话的话,那只能是心理原因。田国涛只好暂时带着女儿先回了老房子这里,想等手头的事情忙完了,再带她好好去看看心理医生。
但黄琼英坚信是外婆去世这件事对小孩子的打击太大了,把小孩子的魂给吓丢了。有天她喊了村里一个有名望的神婆来给果果喊魂。那神婆掏出一张黄纸,蒙在他们准备好的玻璃杯上,沿着杯口用水沾湿了,就开始一滴一滴地往黄纸上滴水,一边嘴里喊着果果的名字。
“果果啊——回家喽——果果啊——回家喽——”
时间一点点过去,玻璃杯里的水越来越多,黄琼英和她丈夫就在一旁屏息看着。
又一滴水滴下,突然,黄纸上水光闪烁,晃晃悠悠的,在玻璃杯里倒映出斑驳陆离的阴影。黄琼英还没来得及喜悦,却听神婆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我做不来,你们去找别人吧。”
黄琼英急了,拉着她不放:“怎么就不行了,不是魂喊来了吗,我都看到了呀。”
神婆甩开她的手:“是招来了,可你看清楚没,这一下可招来了两个魂!我怎么知道招到的是什么东西。”
她说着,避讳地看了眼他们家的灵堂,不再说一句话,匆匆地走了。
黄琼英彻底愣在了原地,双手无力地垂在了身侧,口中无意识地喃喃:“两个……怎么会是两个呢……两个……”
这件事不知怎么的就在村里传开了,有人说,那是小孩子的眼睛干净、又底子浅,准是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也或者是老黄的母亲还对这阳世有眷恋,舍不得女儿和外孙女,就干脆赖在外孙女身上不走。
老黄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又不知道该找谁发泄。
但很快,他也没精力去发泄了——
他遇到了第三桩怪事。
说到这里,老黄的嗓子沙哑,有些口干舌燥。他摇摇头,去接水了。
老黄一走,余也就扭头和宋执右讨论。
“你相信神神鬼鬼的那一套吗?”余也问他。
宋执右摇头:“不信。”
余也稀奇:“那你还找我算命。”
宋执右反问:“那你信吗?”
余也乐了:“我也不信。”
他用手托着下巴,看着远处。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他们从这里再看不到山上火红的枫林,只看到丰山那黑乎乎的轮廓。满山的枫树摇摆,就好像有满山的鬼魅夜行。这和白天看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田果果应该是受到什么刺激了。但是一个被大人捧在手心里宠的小孩子,在自己家里能受到什么刺激呢?”余也不解。因为他的手垫着下巴,手指托着脸上的软肉,他的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的,像是在嘟囔。
宋执右看着他,有些手痒。但良好的教养令他端坐在板凳上,回答余也:
“应该是死亡吧。”
余也默默地点点头。他想起了槐树下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小小年纪的女孩,却像是看透了世间的很多东西,眼神沧桑得仿佛已是一个迟暮老人,像是有很多话要对他说。
这边余也还没想明白,老黄就回来了,端来个托盘。他顺道递给余也和宋执右一人一杯水。
老黄拿了自己那杯,喝了一口,然后继续说那第三桩怪事。
第三桩怪事说来稀奇,是让老黄给撞上的。
那天晚上他半夜尿急,起来上厕所。这栋老房子的房间里没有厕所,要想上厕所就得穿过院子。
那天老黄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大概是在周家巷住得久了,又睡得迷迷糊糊的,一时走错了方向,往另一头走了过去。
那里远离老房子的主屋,没有别的,只有一栋新建的、孤零零的小房子。
老黄晕头转向地打开门,才发现走错了,这里不是厕所。
他刚转身想走,门还没关上,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嘎吱。”
老黄的脚步顿住了。他一下清醒过来,猛地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不敢回头,也没有离开。短短一会儿工夫,他的额头和背上已经满是冷汗,夜风吹过,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远远地看过去,还能看见灯火通明的灵堂,他想起了之前被碰到的香炉,和被香灰弄脏的黑白遗像。
那照片里分明是他最熟悉的母亲,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阴森森的。
老黄鼓起勇气,转过身去。
他看到了一根绳子,孤零零地挂在横梁上。
惨白的月光落入这个狭小的房间里,阴惨惨地照亮了那根绳子,那根分明已经消失了很久的绳子。
人害怕到极点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的。
老黄吓得连着后退了好几步,知道脚后跟磕到了一块石头,他一下跌坐在地。他看着那条绳子在夜风里轻轻摇摆,他的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一声声地折磨着他的神经——
“嘎吱、嘎吱……”
黑夜里,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小院子突然变得很陌生。周围的那些房屋和树,在黑夜里像是一个个模糊的鬼影,向他包围而来。
他感觉到有一个人在盯着他不放。
老黄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了自己的房间,连厕所都没有去上。他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成一团,身边他的媳妇被吵醒了,不满地抱怨了几句,又睡死过去。
但他却睡不着。
就算已经拿被子蒙住了耳朵,他觉得他还是能听见那个声音,折磨得他根本睡不着觉。他只要一闭眼,仿佛就能看到那个房间、那根绳子,绳子下挂着一个干枯、瘦弱的身体,已成了毫无生气的一团死肉,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以往温柔的面目突然扭曲,它喊着老黄的名字,朝他挤出一个惊悚的笑。
“嘎吱、嘎吱……”
这第三桩怪事埋在老黄的心里,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