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少年郎
对于郑莞尔而言，发现自己倾心于李古尔是一件让她颇为痛苦的事情。可是对于翠枝而言，她很早便知道自己喜欢李古尔，这件事情不仅没让她觉得痛苦，反而让她觉得很甜蜜。若不是在洛阳时，自己在院子里哼曲唱歌被郑家大房老爷听见，她可以一直这么甜蜜下去。
眼看着自己即将被夫人送给郑家大房老爷当通房，翠枝便开始惴惴不安。郑家大老爷千好万好，却不及自己的心头好。与李古尔的少年英姿比起来，郑家大老爷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快要奔向花甲之年了。
也因此，纵使郑大老爷身居高位、富贵双全，但在翠枝心里，还是比不上李古尔，这个金武卫大将军的“家仆”。于是，她决定为了自己勇敢一次。
她出了郑家后便径直来到亲仁里的李宅，叩开门后，却惊喜地发现开门之人便是李古尔，不禁欣喜若狂，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莞尔呢？”李古尔同样欣喜异常，忙透过大门往她身后瞧去。翠枝的身后除了那头熟悉的驴以外，没有郑莞尔的身影，李古尔不禁有些失望，目光都变得黯淡了些。
他的这种反应让翠枝心里一紧，颇为心酸。但她很快便调节过来了，毕竟她不是第一天才发觉李古尔对郑莞尔的重视和心意。
她微微笑着，极为克制地回道：“姑娘身体不太舒服，我一个人来的。”
“莞尔怎么了？生病了吗？是因为生病，所以才不来找我吗？我还以为她故意跟我怄气来着。”李古尔着急地问道，满是自责。
翠枝摇摇头，有些苦笑地应道：“姑娘只是受了些风寒，这几日休养下来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李古尔松了口气，随后不解地问道：“那莞尔是不是托你给我带口信？”
一听李古尔三句不离“莞尔”，翠枝的心凉了又凉，轻叹一声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不是姑娘派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找你！”
“啊？”李古尔不自觉的啊了一声，一脸狐疑地看着翠枝，许久才问道：“不知道翠枝姑娘找我何事？”
“不知可否～找个～没人的角落，我和你～单独说？”翠枝犹豫再三，几经停顿后说道。
一听这话，李古尔这才意识到一直没有请翠枝进门，两人就站在门的里外对话了这么久。
“翠枝姑娘，请！我们到偏厅里去说。”于是赶紧将门开得更大了些，一边说着一边将右手往身侧一扬，把翠枝请进屋，随后带着她去了偏厅。
两人到了偏厅，一个下人沏完茶后还立在那准备伺候。翠枝朝那人看了看，嘴巴张了有张却始终不曾开口。
李古尔有些着急，索性开口问道：“翠枝姑娘，你不是找我有事吗？有事你直接说吧。”
“可否让这位小哥回避一下。”翠枝咬了咬嘴唇，轻声说道。
“王兄弟，你先下去吧，这些沏茶的活计待会我自己来就成。”李古尔说道。那下人嘴上答应着便出了偏厅。
李古尔随后转身面向翠枝，客套地笑了笑，问道：“翠枝姑娘，你找我什么事？”
翠枝看着他黝黑的脸，线条十分硬朗，比当年初见他时更强壮，也更显男子气概了。她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她只能将自己的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然后便注意到他的头发很整齐地束起来，并用一个青色的透额罗幞头系住。那幞头她很眼熟，正是长安男子近年来爱用的样式，想必这便是这些年来郑莞尔送给他的幞头中的一个。
翠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稳住自己紧张而又激动的心情，鼓足勇气说道：“我～我爱慕～公子，想要余生陪伴你左右。还请公子能够收下我！”
这番话把李古尔吓到了，只见他脸先是一红随后又变白了，愣在原地许久才回道：“翠枝姑娘错爱了。可是我～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的另有他人！”
“我明白。我不奢求公子爱我，只求公子能够收下我，让我常伴你左右就行了。甚至我可以不要名分，就像原先在姑娘身边伺候一样，留在你身边做个贴身丫鬟一样伺候你。”翠枝好像并不意外李古尔的拒绝，眸子黯淡，低声求道。
这让李古尔有些为难，但他还是狠下心来，略带歉意地拒绝道：“若是旁人，我收了也就收了，可你是莞尔的丫鬟，况且她还待你那么好。”
“姑娘答应放了我的身契还我自由，还答应去官府办妥放良文书。因此，公子大可不必担心姑娘不高兴。只要公子肯，我便可以跟你走。”翠枝会错了意，以为李古尔担心的是郑莞尔不肯放她走。
李古尔还是坚定地拒绝，“实在对不起！我真的不能收下你。”
翠枝不甘心，她还想为自己努力最后一次，所以眼含泪光继续请求道：“公子若是不肯收我，那不久后我便会被夫人送给郑老爷做通房丫鬟了。”
没想到听完这话，李古尔不但没有动摇，反而安慰起翠枝来，“那日我听莞尔与她二姐的争吵，听说郑老爷是兵部尚书，也算得上是高官厚禄，给她当通房也不算委屈。我听说你们中原，但凡通房丫鬟能生下一子半女的，大都可以被抬为妾室的。那样一来，你既可以摆脱奴籍，又可以过上好生活。况且莞尔待你不薄，纵使你成为她父亲的通房或妾室，想必她也不会为难你的。”
翠枝一听李古尔说这话，便知道对方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收她了。“他大概以为要收我的郑老爷是姑娘的父亲，其实……可是都不重要了，他误会不重要，打算收我的人是谁也不重要。”
没有希望，便也就不再纠缠，反而释然了。她用手背不露声色地拂过眼角，拭去了不争气的泪水，好一会才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公子不肯收我，是因为我家姑娘吧！”
“是。”李古尔的声音虽轻，但语气却极为肯定。
“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我家姑娘。”翠枝勉强地扯起嘴角，挤出一些微笑。
李古尔没有否认，随后点头默认了翠枝的说法。
两人沉默以对许久，翠枝从被拒绝的痛心中缓了过来，随后用很缓慢的语速说道：“我劝你断了念想，别说你是金武卫大将军的家仆，就算你是金吾卫大将军本人，老爷和夫人也绝不会将姑娘嫁给你的。”
“我不是……”这话让李古尔非常惊讶，他差点要说自己不是家仆，但很快便恢复了理智，接着说道：“我不是有意要驳你，但这宅子里住着的金吾卫大将军可是沙陀酋长、现任振武节度使李国忠的儿子。更何况他们家还因为战功，被先帝赐了国姓和这旧王宅第，和她们郑家也算是门当户对。怎么被你说得这么不堪呢！”
“我知道你护主心切。可是你要知道，郑家是河南郑州大族，从姑娘曾祖父辈开始便在京城落脚经营，根基极深；姑娘的母亲王氏，是河东道太原士族，娘家出将入相，历尽几位天子权势不衰。”
“身为郑家这一房唯一的嫡女，姑娘注定了是一朵人间富贵花，要嫁的人必定是这长安城里的权臣世家。你毕竟是我爱了好几年的人，我不希望你到头来如我一般受伤。”
翠枝罕见地在背后议论主家之事，却是为了劝自己所爱之人放下他爱的人。此话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随后，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哀叹一声。
偏厅里安静得可怕，两人各怀心事，面上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最后，还是翠枝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古尔公子，日后恐难再相见。我为你再唱一次《越人歌》吧，不知你可否为我伴奏？”
“恩，好！”李古尔爽快地应道，他今天已经拒绝过翠枝两回，不想再拒绝她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随后从怀里掏出他珍爱如宝的握埙，握在手中用十指按住上面的孔洞，凑近嘴巴开始吹奏起来。
这首再熟悉不过的曲子响起后，翠枝便开始哼唱起来，“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不得不说翠枝有副好歌喉，声音悠扬婉转、如泣如诉，听得李古尔差点要落泪了。
一曲唱完，翠枝向李古尔告别，转身欲走时，背后传来李古尔的声音，他问她：“翠枝姑娘，这首曲的词里那么多夕字，到底讲的什么意思。为什么每次我吹到最后的时候，都会莫名觉得伤感。今日你唱的时候，我也是觉得非常的难过。”
翠枝闻声站住，却没有回头，等到确认李古尔已经说完，她便淡淡地回答，“这首《越人歌》讲述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慕之情，最后一句词的意思是：我喜欢你，而你却从来都不知道我喜欢你。”
一听翠枝的这解释，李古尔现下明白了，为什么以往翠枝和他见面时，总是爱小声哼唱这首歌，在马场、在马背、在街上、在郑家、在李家、在客店等，他在很多场合里都听过她哼唱。可惜的是，他真的不喜欢她。
“对不起！翠枝姑娘。”李古尔低声道歉，声音很是低沉。
翠枝回头看了一眼，“我明白！我能懂！”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李古尔原本低着的头抬了起来，然后直视翠枝。在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他别过头去问道：“既然你都看得出来我喜欢莞尔，那她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