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孝直到底与你说了什么,自花园回来你就这么一直发呆。”
孔明忍了一晚上,终于忍不住了,在掌灯时问我这么一句。
孔明心里知道我特意回去寻剑其实是打算做什么去的,他离的远,只看见我一开始确实是很开心,笑的也很好看,然后法正不知道对我说了一句什么,我欢欣的神色就渐渐的收了起来,只是以他的身份也不好追到人家府邸去到底对我说了什么,这么憋到晚饭后,灯起了,我神色还是不怏怏不乐,这才问了出来。
彼时,我正透过烛火,趴在窗棂边看外面飘飞的雪花,并不打算答话。
我不说话,他亲来窗棂边,坐在我边上,陪我一起看外面,灯光照着窗外一射之地,昏黄的烛火,白色的落雪,寂静的院子没有半个多余的人。这样安静又冷咧的雪景,是他和我最喜欢的。
他想了想,温柔的与我轻声说:“明天陪你堆雪娃娃。”
我诧异的看着他,伸手刮了刮他的脸,笑道:“好大一个诸葛丞相,下午还说是小孩子的把戏呢!”
他对我多有宠溺,不管旁人有多害怕他,我对他,最多是调皮捣蛋时会惧,平白无故的怕到是不会怕的。
脸皮对他来说早就是身外之物了,何况还是对着我,便笑了:“难得空闲,便当陪陪你,以后忙了,就……”
说着,他的眉心又蹙了起来,神色也郁郁不开心。
可能在这个世上活着,就是人人有人人的不开心吧。
刘备开心么?不见得吧,他刚失去了两个弟弟,又失去了荆州,虽然称帝,但是他的内心实在不是我能窥视的,我也并不觉得他有多高兴。
孔明开心么?孔明即将拜相,却也没有多少开心。
江一心开心么?江一心得嫁孔明,如愿以偿,只是孔明对她可能只止步于相敬如宾,她喜欢的是孔明的人,想得到的是孔明的心,无论有没有我的存在,几乎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按照孔明的性子来说,他本身自己就是天底下绝顶聪明的人,夫人聪明些他倒是不介意,先夫人黄氏就无比的聪颖,但是他更希望他夫人的聪明是用来对付外面,而不是用来整日的算计在他身上,这让他非常反感。
下午的那个法正开心么?他是刘备入蜀地后得到的最得力的大臣,此人雄才大略是有的,真才实学也不缺,就是处处爱跟孔明别苗头,拼谁才是刘备心中的no1。所以这回刘备和孔明吵了一架后仍然坚持要拜孔明为相,法正开心么?心里好受?倒也不见得。
按照他们的想法,最好刘备是能封一个出身蜀地的人来做丞相,孔明说会辞相不受,在法正他们来看,这多少是有点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意思,但是我知道不是的,孔明不是那种人,他说不受,就绝不会受。
想到前几日,我去接孔明时,刘备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问孔明的那句话,连我听了都觉得心寒,何况孔明!
我伸手抚上他眉心,道:“不要蹙眉了好不好?今晚的雪这么好看,我们安安静静看下雪,这些不开心的事情都不要想起了好不好?”
他一向不赞同我鸵鸟性子,将我手拿下来,温言细语:“豆豆,你该知道,这世上的事不是你不去想,他们就不存在的。”因我在洛阳那回失血实在太多,到现在都没有补回来,其实我也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在幽暗的灯下惨白的几乎要透明了,几乎与雪花是一个颜色了,他轻轻抚摸我的脸颊,问,“到底因为什么不开心?”
我犹豫着沉默不语。
“豆豆,你自小到大,就没有什么事会瞒着我,开心的不开心的,总会先告诉我,可是我觉得,自从你认识了司马懿后,多了很多的秘密,很多话也不愿意再对我说了。”他略停了停,面容有些微难过,“如果你已经不再信任我,不再喜欢我了,为什么还要委身于我?”
“啊?”我呆了一呆,连忙辩解,“我没有,没有不信任你!你是我最喜欢,最信赖的人了!”
“是吗?你现在连为什么不开心都不会告诉我。”
“不是!这事只是不好说,不是不告诉你!”我急了,急切的说,“只是下午那人说,说刘备要封你当丞相,要册封小姐和江一心的诰命,他说我什么也不会有。而且,我也不是不开心,没有就没有,我缺一个诰命么?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我看到他眼睛里微微笑了笑,脑子里炸了一炸,又被他骗了!
他有点好笑,问我:“你既然已经想到这么透彻了,为什么还这么闷闷不乐?你开心还是不开心都写在脸上了,你夫君我还是看的出来的,别想着蒙骗我。”
他头一回跟我说“夫君”这两个字,我抬头呆呆的看着他。
现在他已经是我夫君了吗?我有孔明这么好的夫君了吗?这真的不是在做梦?
我怔怔的伸手触摸他的面庞。
他不闪不避,任我触碰。
灯下他的面容倒是比我好看的多,君子温润如玉,墨发如丝,一点不减当年的风姿,我看着看着,目光突然落在他右耳垂之上,浅黄色的灯光下,耳下有个浅浅的阴影。
每次不经意的时候看到这个,我的心都会颤上一颤。
我伸手抱住他,现在他也终于不会再推开我,而是将我揽在怀中,低首浅浅的吻着我的唇,我满鼻都是他沐浴后的清香和书房里常年不熄的冷檀香的味道。
他似乎格外喜欢冷清又寒凉的冷檀。
在他怀中,我抬头细看他的耳垂,果然那个褐色的疤痕一直在耳垂上,估计一生都无法消失了。
那时我是使了多大的劲,才掐出来这么个疤痕,而他当时又在想什么,我掐的这么深他竟然丝毫没有觉得痛?
“先生。”
“嗯?”
话到嘴边,我又突然觉得有些矫情,说不出来了,他并不催促,只低头静静的看着我。
外面白雪纷飞,静谧又寂静,很像那年下着大雪的隆中,我心里一动,对孔明展颜一笑:“我给你舞一段剑!”
他神色其实并不赞同,却依然点头,道:“好。”
我蹦过去,拾起他的佩剑,打开书房的门,白雪清香又冷咧的味道就扑了满脸,院子里的地上已经落上一层浅浅的积雪,灯火从书房透出来,我站在满是白雪的寂静的院子里,持着孔明的佩剑。
孔明的佩剑不重,沉静内敛一如他本人。
我在积雪上踩出一串串的脚印,这一段,我舞的并不是很快,脚步也不快,本就不是来炫耀剑技的,这一招一式,放的很慢,显得笨拙,也很质朴。
偶然回眸间,孔明袖着双手静静的看着我,高高的身影站在书房的门口,有光,从他的身后透出来。
一步一剑,一举手一回眸,而后,我闭起眼睛,回到了小时候的那场大雪,回到了那年下着雪的隆中,我越挥洒越自如,这一段剑法虽然拙劣,我却铭刻在心,从未有一日忘却。
而孔明就站在那里,风吹起他墨色的大氅,雪花飘落在他的发梢肩头,整个人安静美好的仿佛一幅陈年画卷。
这一段剑舞并不长,我舞完后,久久的停留在原地,雪花落在脸上,冰凉舒适。我犹犹豫豫的略略回眸,我怕这一转头,他已不再原地等我。
而,这一微回首,他的身影就映在雪地上,我这才放心转会身去,他在原地,这一回,是在等我。
“你还记得。”他如是说。
为什么不记得?我小时候长在黄家,只是个小丫头片子,还是个下人,皮虽然皮,但是身体一直并不健壮,后来跟随小姐到了他家里,他见我瘦弱,不知道从哪学来了这么一套剑法,一招一式亲手教我,这剑法并没有华而不实,也没有一击必杀的天花乱坠的精彩,我跟他正经的学了一年,体质的确好了很多。后来,忘记从哪淘了本剑谱,我就开始习那个了,这套剑法就再也没有用过,也没有再在他面前练过。
只是,如何能忘呢?
忘记他如何手把着手,一招一式教我的当初?
“我永生不忘。”
“夫人,夫人,你慢着点,下了雪不好走,别崴了脚。”自幼就陪着她的婆婆絮絮叨叨的说,“照我说,夫人原就不必走这一趟,你是老爷夫人的掌上明珠,何时要受这种气?”
“婆婆不要说了。”
婆婆想起刚才看见的一幕,也不住的叹气:“你自小就受百般宠爱,嫁了人,原以为他会好好待你,谁知这也是个没良心的!夫人真真瞎了眼!如此宠爱一个侍婢,这是哪家会有的道理?”
“向月可不是侍婢而已,他们原就在一处的,更似亲人,我如何能比得上他们曾经十几年相处的情谊?”江一心苦笑着低声劝自己,“左不过是我非要嫁给他的,不是他非要娶我不可。”
“话可不能这么说!”婆婆说,“娶了你就该好好待你,这是漫了天也说得过去的道理!夫人如此贤惠,持家有道,又慈心施恩,还做了那么多善事,冬去施舍冬衣,春去施粥,还不都是为了诸葛大人的贤名嘛!夫人本是最闲散的人,也不得不去应付这些琐碎俗事,这些我老婆子样样都看在眼里!大人事忙,便是顾不上这些也是有的,只可恨马大人明明也知晓这些,却一句也不说给诸葛大人听!还有小兴那个小丫头,夫人待她不好吗?她也不知道这些?她不知道夫人为大人做了多少事?她是从没把夫人放在眼里,整日里眼里都只有那个妖孽!月姐姐长,月姐姐短的,夫人做了什么他们只当作没看到,那妖孽做点屁大点事反倒要闹大全天下都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道理?”
江一心只觉得心里闷闷的难受,雪夜路滑,这一步踉跄,险些摔倒,连忙扶住身旁的婆婆,不知不觉间脸上冰凉,竟是一片泪痕。
“夫人当心啊!”
江一心再忍不住,抱住身旁的婆婆,轻声哽咽。
积了雪的蜿蜒小道上,只有一个婆婆,一盏灯,和一个打翻了的食盒。
婆婆轻轻拍着江一心的背,劝道:“夫人别哭,别哭。夫人,听婆婆一句劝,夫人一定要早作决断。”
“什么决断?”
“那个妖孽啊!必须想办法从诸葛大人身边赶走!你才是大人明媒正娶的夫人,你才是当家主母!”
江一心擦干泪水,收起了伞,任凭雪落了满身,扶着婆婆的手缓缓往回走着,缓缓的说:“如何赶?他们的情分我怎么比得上?向月自幼跟着孔明,数次为孔明出生入死。那个时候,向月离家出走,孔明就隐约猜到她去了洛阳,北方他是鞭长莫及的,就急急的留了小兴在身边,不就是怕有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对向月生出什么歹意来吗?他这般维护她,我怎么能与她相比?
“后来北方回了信,说向月死无全尸,这种话也能信?连我都知道是假的,可他呢?竟然直接吐了血,这可真是关心则乱。对了,那天你不是也在么?你不是也看见了?”
婆婆也陪着叹气:“那日大人倒下了,这请大夫,下封口令,里里外外的都是夫人在一手操持,谁不夸一句夫人贤惠!大人病了三日,高烧日夜不退,都是夫人守着,亲手照料的,后来大人病好了,夫人可瘦了足足三圈啊!大人那时倒还是有心的,还知道对夫人说上一句辛苦了。”
“便为了他这一句‘辛苦了’,再多的辛苦竟然也不觉得了。”江一心看着明灭晦暗的天际,感慨非常。
婆婆恨恨的说:“可这妖精一回来,当面顶撞夫人,还发落夫人身边的王婆婆,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怎么敢这般大胆!”
“王婆的确失了分寸,便是我回来我也要罚的。”
婆婆一合掌:“罚也是夫人罚,她是个什么身份,敢来打夫人的脸?况且我没觉得王婆话说的不对,便是她已经被大人宠幸过了,也不该这么放肆!”
江一心只一叹:“终究是我太痴心妄想。”
“也不能这么说。”婆婆搀扶着江一心边走边劝,“诸葛大人确实是当下难得的君子,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嗯,天下无双。夫人自小就喜欢听古来英雄故事,崇拜这些大英雄。夫人心里其实是很喜欢,很崇拜诸葛大人的,只是都憋在心里,还非说要以家族交换,就怕大人看轻了你,天可怜见,希望你这一片苦心大人终会知晓。”
江一心看着晦暗不明的天际,默然不语。
“婆子劝夫人,得早作打算了,如要笼络那妖精,那……唉,也该早点打算了。”
“婆婆说的对。”江一心幽幽的说,“只是现在才笼络,未免也太晚了点,而且,我也不打算再笼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