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孔明确实不是神,我也知道。
孔明会喜。
那年山上出了一段极好的断木,孔明特意寻过来做了一把古琴,琴音起时,如山涧清泉,汩汩而起,沁人心脾;
孔明会乐。
水镜先生曾给孔明送过一卷失传的阵法图,孔明得到后不眠不休的看了三天三夜,最后拍案而起,大笑道:“吾得之矣!”
孔明会生气。
我虽然经常被他修理,但是他也常常被我气的跳脚,也会追着我跑半个山头,最后我爬到那颗老松树上不肯下来,他就在树下拿了根棍子吼我:“你给我下来!看我今儿怎么收拾你!”
孔明也会哀伤。
比如荆州那一夜孔明看着我的断剑怔怔落下的泪,和他吐出的那口心血。
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真性情,喜吟乐;他吃的是五谷杂粮,爱吃鲜果不爱吃姜,淋了雨也会生病,发烧时也会脸颊通红。
他从来都是如此鲜活的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挥挥手就有狂风暴雨,有天兵百万,享着万家供奉的——神。
如此还算清净的过了两日,我白日陪他在书房翻阅书简,偶尔去院子里折一些鲜花,他也乐意陪着我走过小桥流水,走过他府邸的每一处我没有去过的地方。
孔明喜静,府邸里的下人原本就不多,再加上江一心确实有意约束,这几天敢对我指指点点的人都没有了,便是偶尔看见有零星洒扫的仆妇看见孔明陪我在院中慢悠悠的走着后,也都远远地避开了。
孔明燃了一支古香,然后在那颗老梨树下抚琴独坐,琴音从他指尖起,随风而散。
我听琴向来只听好听与否,从来听不懂琴音里头更深一层的意境,只远远看见小兴和马谡两人从小道那头走了过来,本来是兴高采烈的两个人,竟然越走越是迟疑,最后驻足在小桥的那头不敢过来。
都说琴音乃是人说不出口的心声,孔明最近这心境恐怕是不大好。
我对着他两人招招手,笑眯眯的喊了一声:“快来快来!有梨花糕吃哦!”
孔明指尖一顿,琴声戛然而止。
这世上敢打断孔明琴音的人,恐怕全天下只有我了。
马谡和小兴两人走了过来,互相望了望,谁都没先开口。
我笑眯眯的道:“刚才你们在那边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我在这里都瞧见啦!”
马谡受不了小兴怂恿的目光,硬着头皮笑着说:“恭喜先生。”
孔明手放在琴弦上止了琴弦的余音,手指修长,在漆黑的焦木琴上显得白的快透明了,他的脸上不见喜怒,淡淡的道:“哦?”
马谡连忙道:“武担山的登基台已经筑好了,今早主公让内部做了表程,拜先生为丞相!”
古人有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孔明如今这个状态就很类似了,听见马谡这么说,也只淡淡的“哦”了一声,并没有特别的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像听见的是旁人的事情一般。
他再这么下去,我还真怕他看破红尘,要修成仙了!
我十分捧场:“好事呢!”
马谡松了口气,感激的看了我一眼,忙道:“自然自然。”
我问:“主公拜了几个丞相?”
“如何几个?这又不是市场的白菜,还能论几个的么?当然是只有孔明先生一人能当此大任!”
“丞相官大么?”我本质上还是个官痴。
马谡笑着看着我,说:“一人之下。”
我转头跟孔明说:“先生,这是好事,你该高兴点,笑一个。”
孔明没搭理我,问马谡:“出征时间定了么?”
马谡的笑容像是刻在了脸上,有些尴尬,许久才敛了笑,拜道:“明年春季。”
孔明的目光放在马谡脸上,马谡受不住,低了头,轻轻说:“筹办之人主公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属意你帮他置办一应事宜的。”
孔明目光放在远方良久才移回院中,对马谡说:“我病中,不好操持,你去协助法正,让法正酌情办理就是。”
马谡听的心惊肉跳,又不能不说,行了一礼,才说:“先生,您最早跟随主公,助主公创立基业,而今主公即将称帝,您是有从龙之功的!”
孔明静静的看着他,这目光让马谡心头一紧,只壮着胆子继续说:“主公信重您本来就比旁人要多!这几日您未去早会,主公也是多次问起您的身子可有好些,主公自嘲,他如今也病着,总不能带着病气来探望您,两个人在一起病上加病,不然他早就来看望您了!”
孔明“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马谡也没折了,求救的看向小兴,小兴也是极聪明的一个人,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便在一旁装傻子,这点,到是深得我的真传!
我正看着有趣,冷不防马谡见小兴不敢问,就转了头看我,目光声声哀求。他之前确实也帮我良多,我有些过意不去,想了一想,答非所问的圆下场子,便问:“法正是谁?”
“法正来也!”
我话音刚落,从院子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笑声,我回身去看,见是一名着黑色官袍的男子,站立在院子口,一旁的小厮想拦又不敢拦,这男子年纪不大,神色还算坦荡,往那一站,潇潇洒洒的,很有名士之风。
小厮已不敢再拦了,法正便一人背了双手,悠悠达达的走了进来,边走还边四下张望,声音洪亮,笑声明快:“之前刘季玉有一名爱妾,因颜色十分出众深得刘季玉的喜爱,便将爱妾的家人从山里接进了益州城,许了方圆十亩的好水好地,置办了这么好的宅院。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踏足。”
见有客来,孔明起身待客,微微而笑。
“主公收了益州,将这座堪比行院的宅邸赐给了孔明,可见孔明在主公心里极为重要。”
我脑子没反应过来,这人是活腻了,当面就敢将孔明与刘璋的小妾相提并论?
我拿眼睛去看马谡,马谡已和小兴连退了好几步,恭敬的退了出去。他俩遁了我可不遁,照旧在树下的石桌旁捣着那一盅梨花糕。
孔明岂是会因为别人三言两语就动气的那种人,只一微笑,道:“孝直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亲来,可是有要事?”
法正拿眼睛往回一看,马谡早领着小兴告辞走了,偌大一个花园院子里,只剩他和孔明二人分宾主落坐,哦,外加一个我在桌子上不知道捣鼓些什么。
于是他转头对孔明说:“真病了?”
孔明苦笑:“难道是装的不成?”然后坦坦荡荡的将右腕往前一伸,“孝直可自己看。”
“这倒不必。”法正道,“在进你府邸前我还觉得你是在装病,这一见到你,倒觉得你所言非虚了。幼常来是特意来告诉你拜相之事的吗?”
“莫非你们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
“同事不同因。”法正干脆利落的说,“孔明应该知道主公即将用兵了,这不是打一两个乡下小城,攻入江东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无论前线一应损耗,还是后方的供给,这都不是个小事,稍有不慎,就功亏一篑。孔明乃当代智谋第一人,不会不知道这个吧?”
孔明静静看着法正的眼睛,微微一笑:“孝直过誉了,亮如何敢当第一人。”
“三分天下,主公有其一,全是孔明的功劳。”
“主公心怀大愿,诸文武皆愿为主公效死力,士卒将士浴血奋战,这才有今日之果,亮实不敢居功。”
法正的语气不是十分的恭敬,孔明的声音倒也不急躁。
又等了一会儿,法正说:“你前一阵子驳了旁人掺我的折,谢过了。”
“不是为你,而是为了主公大业。”
“如此,就好说了。”法正一笑,“孔明,我知道你打心底里就不同意主公伐吴的,不是吗?”
孔明反问:“举国之力去打盟友?亮确实不敢苟同。”
法正道:“我不与你争论谁对谁错,论起口舌谁是你诸葛孔明的对手?只是你本就不同意伐吴,自然就不会全心全意的去办这一桩差事。这件事对主公干系重大,你若不能全力为之,便不如不为,退位让贤。你说呢?”
我捣着梨花的手顿了顿。
孔明却点了点头:“我方才已和幼常说了,我身体有恙,恐不能周全,让幼常全力协助你整顿所有事情。”
“我自是要随主公大军而行,恐也没有这么多琐碎的功夫来料理这些事情。”
“孝直的意思是?”
“孔明既然病了,便好好养病就是,我川蜀还有几个人能为主公和孔明分忧的,别的不说,正方在整理军务上也颇有心得,定能协助孔明,让主公无后顾之忧。”法正顿了顿,继续说,“只是身在其位而谋其事,孔明病的如此厉害,想必也不能亲见主公登基了吧。”
孔明深深的看了法正一眼,答的与法正说的似乎驴唇不对马嘴,他道:“主公雄才大略,川蜀人才辈出。亮,才学浅薄,担不起相位,自会请辞不受。”
阵风吹来,还带着晚冬森森的寒气,孔明以袖掩唇,低低咳嗽。
“你病着,我原本不该来说这些话的,这倒也不是君子所为。孔明,我知道你跟随主公南征北战多年,你不但手段通天,忠心又可表日月,这些其实我是知道的。”法正站了起来,“孔明,同殿为臣,主公为主为君,你不可忤上意啊。”
孔明咳着笑着说:“多谢孝直明言。”
法正摇头:“便当还你驳告我的条的情了。”
我捣着梨花呆呆的想,法正来寻孔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早就听马谡说过,主公麾下分了两派,看着一团和气,其实泾渭分明。法正这属于川蜀派的吧?他来寻孔明特意说了这一番话,是想说刘备已经不信孔明了?让他自觉点自己辞相?
刘备其实不能不信孔明,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了,但凡孔明有点贰心,刘备的坟头上的草都要二尺高了,还等的到现在?
那么就是川蜀人士见不得刘备这么信任孔明吧!
毕竟新天子是刘备,拜的相是他诸葛孔明,那还有他们川蜀派啥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