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巫开胃菜
午时,项司江带着八宝餐盒来了,此刻正坐在高座屏风后的矮桌上,陪伴在姚寄枝左右。
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监视。
项司江低头剥着什么,手边白瓷碗里放了好几粒囫囵的石榴籽。
糖水欲溢,再用木勺将冰块朝里面一倒,撞铃似的响起一道酸甜的旋律。
堆积在一起的石榴籽把碗底映的红红的,让人看了胃口大开。
姚寄枝尝上一口之后,笑得灿烂。
高座下的一排排女官见自己往日里一向严肃的师长因一碗石榴汁变得如此憨和,面面相觑地笑了笑。
“西洋那帮女巫到底能不能用?”姚寄枝向下扫了一眼,察觉出来气氛的转变,于是正色道。
红袍女官利索地掀开一本花名册,食指点着上面的字迹,朗声回禀道:“师长大人,经下官勘查,那支以爱葛妮丝女爵为首的女巫队伍,实则只有其中两名是真材实料,余下的都是凑够了人数想来骗吃骗喝的。”
姚寄枝故意紧绷着脸,小口嘬着汤水,皱着眉问:“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红袍女官答:“一个就是爱葛妮丝,另一个叫桃乐茜,是爱葛妮丝女爵的亲妹妹。”
“那便只同意让她二人入殿,剩下的,既然是为了求取财物而来,那就用财物把她们打发回去。”姚寄枝端起碗一饮而尽,闭目凝神道。
人彘塔的大堂是十分宽敞的,一壁的黑砖灰瓦让屋里显得阴沉有加,像是个刚掀开锅通入凉气的蒸笼,冷热交替。
两旁持水火棍而立的铁役表情威然,再热也一动不动,铜人一般。
座上的各位女官腰杆笔直,一点不逊色于官家大男儿的气概。
人彘塔是专给重臣女官开设的军机处,从前是皇后娘娘行人彘之刑的地方。
女子当政,世人多予之以不解和谩骂,才迫不得已地躲到让人闻风丧胆的人彘塔里工作。
现在女君已荣登天宝,人彘塔女官重见天日,各路惨绿少女争先恐后而来,兴致勃勃地高宣想成为其中一份子的热情。
这下把西洋来的那群奇怪的妇人也吸引住了,她们自称女巫,能以一纸塔罗牌,测算天下事。
要知道,朝廷有专用的术数门派,叫鎏天鉴。
只是他们冥顽不灵,不肯真心实意地为女君俯首称臣,所以在改朝换代后就再也没为女君提供过占卜、观天的服务。
女君下了紧急令,让我们广搜天下能够鳌里夺尊的术士。
姚寄枝想着从未听说过塔罗牌,便要重用这些女巫试上一试,女君也慨然应允。
时间一长,人彘塔这方与西洋女巫势力勾结一事传到了鎏天鉴的耳朵里。
鎏天鉴的人有些慌了,怕真有一天,自己的老本被换掉。
该说不说,鎏天鉴不愿意为女君效力的原因之一是鎏天鉴的长官李良辰乃是姚寄枝的前夫。
人彘塔又是女君最强而有力的左辅右弼,两人是长在同一个身体上的器官。
而姚寄枝现在已身为人妻,老公是护国大将军项司江,二人属于政治婚姻,预备着先婚后爱。
可惜那大将军是位不折不扣的恋爱脑,对姚寄枝赌上命的好,这让姚寄枝不得不爱。
……
连喝了两大碗石榴汁的姚寄枝翻起手边一本花花绿绿的册子,打开发现是一幅幅男子妖艳的画像。
项司江夺过画册,撕得稀碎,洒了漫天。
他怒着座下的众人问道:“堂堂一群女政客设立的军机重处,难道就是用来选面首的吗?”
“众所周知,咱们的师长大人向来在您眼皮子底下行事,这画像的事绝不可能是她干的。可能是哪个没趣的送来,有事相求,项将军您先别生气,千万千万,别怪罪到师长大人头上。”红袍女官作揖鞠了一礼,嘴角还憋着笑,极力地替姚寄枝辩解着。
寄枝是人彘塔的头领,头领安好,她们便安好,她若不好,全部女官都过不安稳。
青袍女官甲向旁边人低语道:“师长家里的那位大将军,被女君赐了出入秘牌,组织外只有他一人能随意进出这里。亏的女君妙策,不然他两个时辰见不着自己夫人,一动怒毁掉三座城池也不够尽兴的。”
青袍女官乙感兴趣道:“我是新来的,一直不明白身边这个大块头是干嘛的,原来是我们师长大人的夫君呐……”
“咳咳,别嘀咕了。这堆面首到底是谁招来的,晚膳前必须查出来!”
……
姚寄枝一人独处时,总有意无意地想起李良辰,甚至觉得他对自己下了情蛊巫术。
因为每每与项司江寻欢作乐之后,浑身都会痛苦难耐,如通体爬上千万只六脚蚂蚁。
姚寄枝把这个想法告诉过项司江,他生气异常,觉得是她不肯认可他身为一国名将的男儿魄力。
竟然还能在行房事之后想起来那个家伙,那自己一晚上的汗水与耕耘,岂不是全白费了?这简直就是对他莫大的侮辱。
如果皇位是天,那鎏天鉴就是地。
没有鎏天鉴举行的祭祀大礼,那皇袍角下的龙椅就不能算得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鎏天鉴的地位仅仅屈在宰相之后,就算是大将军也不敢拿他怎样,这是唯一令人头疼之处。
前几日大雨不断,李良辰往女君的迎仙宫送了一本《不秋仙术》以表臣服,又借天象一事与女君谈论许多。
鎏天鉴与女君之间的关系得到缓和,祭祀大礼一应补了回来,果然换来一阵子的风调雨顺。
可李良辰那家伙,剑锋还未全收,将其一转针对起姚寄枝座下那一条女巫势力。
女君登基后,李良辰已经很久没有明目张胆地正对姚寄枝发起过任何进攻,当下正预备着把这群女巫当作开胃菜来开动。
还花了大笔银钱,让书生编写奇门遁甲精妙之处的同时用大量笔墨痛批西方女巫的塔罗牌法。
说实在的,这点姚寄枝并不敢否认奇门遁甲的超超玄箸。
可与西洋女巫结盟,纯属无奈之举。
这下人彘塔的声誉也受到一定程度上的重创,姚寄枝气不打一处来,即使是与李良辰曾发过“老死不相往来”的毒誓也不惜再为他“赴汤蹈火”一次。
鎏天鉴里,烟雾缭绕,大大小小的兽炉林立,醇厚的丹药味藏在这雾里,氤氲地漂着,熏的姚寄枝睁不开眼。
“李良辰!”
姚寄枝分别不出人的身影所在,漫无目的地喊着他的名字。
雾团像有意识般渐渐地散开,让姚寄枝清晰地看见,大殿深处,李良辰单手握一捧竹卷,口中念念有词地行走在阶间,拖着长长的衣尾来回踱步。
“你来了。”李良辰回首,看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感情。
姚寄枝最恨他这副样子,因为她见过他以前深爱她时的样子,所以遇到一些不可挽回的局面,她只能逼着自己用恨意来压抑悲伤。
“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手脚?”她红着眼眶问。
李良辰此刻像是一个温柔的无赖,他摊开双手,撇了撇嘴角,只冷冷说出两个字:“没有”。
姚寄枝则像是要抄李良辰全家的兵爷,开始一列列地搜查起纵横在殿间的香炉,在最角落的那座凤头金炉上找到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八月十七……”
姚寄枝看着那金炉背面上用朱砂笔工整地书写着自己的名字以及生日,控制不住地用不可思议的神情去质问李良辰:“你竟然如此对我?”
“你转头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野男人,却都不愿意考虑我一分。论起对人之狠毒,小枝,你没有心。”李良辰把话说得再难以入耳,他叫出“小枝”的那一瞬间,姚寄枝再没忍住,任由泪水潸然而下。
两年前,他们都还是绿蟒村里的一对平凡的夫妻,谁也没想过到头来会双双卷入一场如虎似狼的政治斗争。
“我日夜承受的痛苦,一定要全部偿还给你!”
姚寄枝用袖子擦掉朱砂,拿起笔准备写上李良辰的生辰八字。
李良辰双腿无力,从身后抱住姚寄枝,作为支撑。
他闭眸呜咽着说:“小枝,我愿意,只要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只要你还是在意我的……”
“别不理我,别冷落我,别丢下我。”
姚寄枝手中的笔松落,留下的是公元688年元月二十一的字样,那是他们初次成婚的日子。
姚寄枝还是没忍心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报复回去。
她颔首噤着哭声,想挣脱出李良辰的怀抱。
在命运的冶炼下,无济于事的挣扎她做过太多,这次也不例外。
推攘间,姚寄枝踢倒了眼前的凤头金炉,里面溢出来一簇簇味道怪异又浓稠的紫烟。
李良辰伸出手去捂姚寄枝的口鼻,紧张道:“小枝,你赶紧走。”
晚了,姚寄枝已经吸入了好几口,顿时头晕目眩的知觉袭面而来,比午夜梦魇的压身感还要猛烈。
失去意识期间,她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山水,真如前堂书生故事中所讲述的那样,有叫嚣飞腾的瀑布和漫不经心的乘舟仙人,有不分季节的雀鸣和落雪为山神祝寿,有私自下凡的童子误入此地,与前世擦肩……长满奇草的泥岸上百花盛放,笑看舟来舟往,日升月伏。
姚寄枝看着偌大的天仙迷宫,想知道有没有出处。
她对着风口,走到一棵八层楼高的老粗树下,一片大红色的枫叶摇曳而下,正巧落在她的头上。
姚寄枝扯开枫叶,睁开眼去看,结果变成了李良辰掀开自己红盖头的那一霎……
李良辰一身简素的婚服,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像正在小心翼翼拆一件出一点差池就会被毁坏的遗世珍宝。
此刻的李良辰与刚刚官袍高裹,神色冷戾而又肃然的李良辰形成凛冽的对比。
姚寄枝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哭。
“良辰……”她一下子抱住李良辰,把这么长时间以来对他的思念全部倾泄出来。
桌子上的一对花烛突然燃的厉害,噼里啪啦的有如刚爆炸的小鞭炮一般。
“我是不是长得太丑,吓到我家小娘子了?”李良辰安抚着姚寄枝,自责道。
开什么玩笑,他可是十里八村村妇们公认最英俊的男娃,又担任绿蟒村的一方村司。
“不是的夫君,你是小枝在这世间见过的,最美的男子。”
政面上两年为敌,河清难俟。
双方再未说过夸赞的话,即使是互相贬低的话,也要取其精华,弃其糟泊一番后再狠狠讲出。
如今刚讲出一句不深不浅的真心话,姚寄枝感觉比卸下千金重负还畅然。
怎么说李良辰也是她真心爱过的人。
在她心里,李良辰确是那个最美的男子。
她是他情窦初开时心头上的一只独秀,他亲眼看着她开花结果,再落入他人之手,后不得已反目成仇。
两人之间有太多误会,太多仇怨。
一场恩恩爱爱,白头到老的红鸾良缘,却如同水中捞月一场空。
李良辰虽平日一身素白,可为了在政斗中争名夺利,手里沾了上百条人的性命,芸芸冤魂都是因姚寄枝而死。
如今到了夜里,寄枝失眠是常有的事。
她现在想,既然已经回到过去,那一定要把握住改变这一切的机会。
一定不要让李良辰黑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