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畅谈
周末，主编再邀周璟到家中做客。
周璟问起乐乐事情的后续。主编说已经按照乐乐的意思做了，三方家长在校方的见证下达成和解。大家都希望以此为警示，类似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
“最近关于你的传言突然多了不少。”主编话锋一转。
“您可别听他们胡说，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周璟忙解释道。她可以不在乎陌生人如何看待自己，却万万不愿亲近的人误解她，那是比千夫所指更锥心的痛苦。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主编笑了，“你还记得关于我的传言吗？那时我问你的看法，你说真相不是用耳朵听，是用眼睛辨别的。同样的话我也回赠与你。我只相信我看到的那个你，不光是用眼睛，还是用心见到的你。”
周璟的鼻头酸了，她没想到仅仅认识几年的主编会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甚至比朝夕相处的许屹更体谅她的难处。
时间真的是衡量感情轻重的标尺吗？为什么她面对的现实却不是这样？
真正深刻的情谊不分先后。时间可以让感情历久弥坚，也能让感情在慢火中蹉跎，一点一滴消融殆尽。
从开始到现在，是她错估了某些感情的分量。
“我也来回应下关于我离婚的传闻吧。故事的真相是我和他因为观念不合，对未来的规划不同，平淡地分开了，连争吵都没有。”主编说，“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在别人的揣测中我们一定闹得不可开交，其实并没有那么多激动人心的跌宕曲折。只是我们都已不再是从前的我们，也就失去了携手前进的必要。”
“您不会觉得可惜吗？这么多年的情谊说散就散。”
“当然会可惜。可如果继续下去的痛苦大于可惜，这个抉择就成为了必然。我不是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圣女，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成为我想成为的人。虽然这抉择费了我很多时间，使我付出许多代价，但只要开始领悟，一切都不算太晚。你会觉得我做了错误的选择吗？”主编问。
“我会觉得可惜，但不会觉得是种错误。以您的性格一定做了万般的努力维系婚姻，可最后您还是决定一个人抚养乐乐，这背后的付出和辛酸是常人难以估量的。”
“被你说得我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真奇怪，我明明不常落泪的。”主编使劲眨了眨眼，“没想到我竟然在比我小十几岁的妹妹身上获得了肯定。连我的亲生母亲都不曾这么理解我。恰好相遇，恰好相爱，恰好年龄到了，恰好步入婚姻。一切都是‘恰好’，可我却没细想过这份‘恰好’是不是符合我的需要。或许恰好分开也是一种结局。”主编说。
“你知道我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家庭主妇吗？是我糊涂了，你怎么会清楚这些。”主编将一缕头发拨至脑后，缓缓对周璟展开倾诉。
“他不认可我在社会上的价值，似乎我只有乖乖呆家里扮演贤妻良母才是称职。买菜、做饭、洗衣、育儿……一日三餐，我有一半的时间陷在这四方的厨房里。
炒菜的间隙抬头望向窗外，忽然发觉已是春天。然而抽条的树木，和煦的微风，匆忙的行人，似乎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的职责是在孩子哭闹时将□□放入他的嘴里，这动作先于我的思考，因为我的脑子是麻木的，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甚至怀疑我将永远困在这里了，可我还有那么多梦想没有完成。
难道我的人生只能与孩子连为一体，我作为自己的人生真就止步于此了吗？
我本应在属于我的舞台发光发亮的。生孩子不是我的梦想，我真正想要的是工作，是做一本彰显自我的杂志，职场才是我发光发亮的舞台，凭什么我就该退居幕后？
我不甘心，不甘心将自己的人格磨灭，成为全知全能的母亲。有谁还记得我成为母亲的前提是我是个人？为什么被扣上母亲的帽子后就禁止我从事一个人可以做的事，禁止我拥有一个人应有的情绪？
既然自私是人的本性，凭什么女人就不能自私，一旦停止付出就要被千夫所指？难道女人不是人吗？是了，难怪他们责怪女人以自我为中心，因为在他们眼里只要不围着男人转就叫自我。
我要说的还有许多许多……他们不肯停止对女人投射欲望，哪怕是母亲也要承担‘辣妈’的身材准则。什么美艳少妇，禁欲□□，通通都是他们欲望的投射。可我不屑成为女神、女王，更不想沦为宠物、附庸。不要为了欲望神化我，更不要为了需求物化我，我只是一个人，一名女性，仅此而已。”
主编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她低着头似乎在平复思绪，紧攥的拳头透露了她的愤怒。而这份愤怒是几十年来旁人不会也不屑倾听的。
主编和谷阿姨一样，她们都曾被困在婚姻的囚牢里，一天天失去自我。
她们有苦无处诉，有怨无处讲，哪怕张开嘴，也发不出声响。那两唇之间伫立的是枯井一般的困境，它黑幽幽的，填满了苦水，嘴巴一张便如洪水般涌来……说不尽的，是女性的苦难。
“我一直以为我的母亲是站在我这边的，直到有一天她对我说，‘不要那么逞强，小心嫁不出去’。很可笑吧，仿佛我这一生是为了嫁人而活着的。我向她表达对婚姻的担忧，而她却反问‘怎么能不结婚呢，不然老了谁照顾你？’。真奇怪，是他照顾我还是我照顾他还不一定呢。
这一切，都在我后来的婚姻里被证实了。我的青梅竹马，我的伴侣成了甩手掌柜。养家和育儿的压力同时压在了我的身上。当我被婴儿的哭声惊醒，当我站在镜子前直视走样的身材，肚子上的纹路，我都在想，这一切我本可以不经历的。
其实很多女性都这么想过，只是她们不敢说，说了也不会被认真对待。他们觉得这是应该的，是每个女人都要承受的，甚至经历过的人也这么认为。
他们就像约好了一样，对婚姻和生育的风险闭口不谈，仿佛是要把你骗进来，壮大队伍。可我有权知道生产的风险和几率，身体是我的，痛苦的承受者也是我，生与不生该由我自己做决定，不是一句‘应该’就能盖过去的。
生下来了，然后呢？有没有人思考过然后是什么？
然后生活的开销加大，男人和女人都被套牢在工作岗位或是家里，尤其是那些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
一句‘女人更细心’，‘母亲照顾对孩子好’，以及负担不起保姆支出的现实还有女人的心软就把她们锁进了家庭，从此与世隔绝，听凭丈夫调遣。
捂住耳朵就不会有声音了吗？哪怕在新时代，许多女人从小就被教育‘以男人为尊’的理念。她们事事要考虑男人的想法，唯一的价值就是辅佐男人成就事业。她们从精神上就是无法独立的，想着靠男人解决问题。还有些女人虽然领悟了这些，却也害怕世俗的眼光，生怕自己的选择和别人不一样，一头扎进婚姻里。
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是不容易的。你找不到队伍，孤零零的，还要被嘲笑。一旦遇上什么不如意了，别人就会将之归咎于没结婚的后果。所以大多数人都是时间到了就结婚了，赌上自己遇见良人的概率。我最终选择离婚不过是受够了再扮演天真无邪的角色，不再对男人抱有幻想罢了。”主编说。
周璟静静听着，像接受一场思想上的洗礼。
类似的话她在小时候听谷阿姨说过，那时她还不懂，这些领悟背后蕴含多少心酸与血泪。
“我说的话题是不是太沉重了？”主编问。
“您说的是每个女性都要面对的现实。听到的人当然可以选择嘻嘻哈哈当作没听到，但那样做就太辜负您的好意了。每诉说一次就像把伤口扒开一次，其中的痛苦与勇敢是听者无法估量的。”
“我宁愿痛苦的清醒，也不要麻木的愉悦。”主编紧紧握住周璟的手。
这一刻，没有血缘关系的她们血脉相连。
“对了，忘了告诉你。过不了多久总部会任命新的主编下来，我也即将离职了。”
“离职？为什么离职？是您自愿的吗？”
“成年人的世界哪有什么自愿不自愿呢，推推搡搡走到哪就是哪了。未来公司的运营计划和我的理念有所不合，我能为真我杂志坚守的只有到这了。”
“那我也……”
“不要因为我做出意气用事的决定。你是成年人了，知道该权衡利弊做出选择。再过几个月我会离开新章，靠自己的力量重新出发。那时候的我白手起家，可不能保证你的工资呀。”
周璟刚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突然意识到她还要养家，没有资格不在乎这些。
“能留下就留下吧，至少收入来源稳定，能保障家人生活的开支。我只是担心我不在了新来的主编会拿你开刀。”
周璟的喉咙像咽了石头一样难受。她好不容易认了个姐姐，相聚的时间竟这样短暂。
“别难过，无论去了哪你都是我的好妹妹，我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主编紧握周璟的手，叮嘱道：“永远记住，向上走，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