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改变
“家里又给你打电话了？”周璟询问刚才抓着手机出去的杨絮柳。
杨絮柳点点头，说：“你知道的，我大手大脚惯了，工资不够用。上周我回家一趟，想找父母要些资助。他们确实给了我一些，说权当是借我的，月息三厘，以后得还。条件我答应了，可他们今天又在电话里大骂我不孝，说白把我养这么大了，早知道就不该送我去读书。真搞不懂他们到底想怎么样。”
“这句话真伤人。他们享受了你的好成绩带给他们的风光，现在又因为你不遵从他们的意愿将你贬得一文不值。说到底，他们压根就没有尊重你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而是把你当成了附属品。你只有按照他们说的去做才会被认可为有价值。”
“不过……你还没有换掉手机号吗？”周璟记得杨絮柳说如果父母再打过来就要换电话号码。
“唉，我还是狠不下心这么做。毕竟他们养了我二十多年，这关系哪是说断就能断的？”杨絮柳满目愁云，“按理说我是他们的女儿，理应孝顺。可如果父母之命是将你作为物品贩卖之命，还需要遵从吗？三从四德，就是没有从己从心，这是什么剥夺自由意志的规训。”
“怎么，他们又逼你去相亲了？”
“是啊，今天是李厂长的公子，明天是王局长的侄子，也不知他们从哪弄来那么多单身男人，一个个如狼似虎地盯着小姑娘。如果不是被同龄人挑剩下了，哪轮到得到我们？被夸得天花乱坠的，实际上一个比一个毛病大。”
杨絮柳摇摇头，“我的父母压根不关心我的理想。对他们来说，我现在做的都是‘无用之事’——对结婚没帮助的通通都是无用。他们只想匆匆安排好我的人生，送我嫁人就完成任务了。没错，他们把结婚当成任务，可哪个女孩的理想生来就是嫁人呢？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女性的价值非得通过结婚实现？好像不结婚就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活该被骂一样。
有时候我真觉得父母也许并不希望你过得好。这样他们就少了打击你的由头。不，哪怕你过得再好他们也多的是理由贬低你。他们像雷达探测机一样对你一圈圈侦查，总能发现你身上的‘不好’，抵销你身上的优点来。
他们不遗余力地用“不好”围攻你，目的才不是什么‘为你好’，而是要证明他们有眼力，有远见。正因为他们说的话一一验证了，所以你更该听他们的。你怎么做父母都不满意，意味着他们高你一等，你永远都要为获得他们的认可奔波效命。巴甫洛夫的狗不就是这样？”
周璟打了个寒颤。
如果真如杨絮柳所说父母和孩子对应巴甫洛夫和实验犬，那么父母的爱和认可就相当于铃声。一旦父母摇响铃铛，我们便不自主地祈求爱和认可。
这么一来爱岂不成了控制人的工具？
“你会不会觉得我的想法太过阴暗？像我父母经常形容的‘思想变态’‘脑子有病’。”杨絮柳问。
“当然不会。这是你心中所想，能把心里话说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无需为父母的贬低自我怀疑。”周璟将杨絮柳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两人头抵着头紧紧相依。两个成长经历迥异的女孩为同样的事情烦恼着——该怎么面对来自父母的压力呢？
这一刻，她们被命运赋予了同样的底色。
“你有主意了吗？”片刻后，周璟问。
“我想只有经济独立才能获得离开家的机会。如果我一直受他们资助，有求于他们，就不得不做他们的提线木偶。我必须尽快经济独立，赚很多很多钱。”杨絮柳狠狠地说。
一瞬间，周璟在杨絮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乐乐出事了。”这天下班，周璟收到了秦清的来电。
周璟赶到时，秦清和乐乐正坐在快餐店里有说有笑地吃薯条，丝毫感觉不出凝重的氛围。
“听说你跟人打架了？快让姐姐看看又没有大碍。”周璟凑近了瞧，只见乐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臂和膝盖处都受了不少伤。
“没什么大不了的，”乐乐开心地往周璟面前递饮料，“最重要的是我终于保护了那个女孩。”
“快把过程仔细讲给你周璟姐姐听。”秦清难得的激动。
“我不是说有个女孩被我朋友欺负吗？之前我一直是旁观者的角色，这次我没有加入他们，我挡在女孩面前，把他们狠狠推倒，就像打倒怪兽的奥特曼一样。”乐乐拍拍胸脯，“你说我厉不厉害？”
“当然厉害，我们乐乐最勇敢了。”周璟只得顺着乐乐的意思讲。她满脑子都在担心孩子伤得重不重，疼不疼，该怎么跟主编说才好。还有那个女孩，目睹暴力会在她心里留下阴影吗？
“你放心，乐乐在面对冲突的时候护住了关键部位。我刚带他去医院检查过了，没什么大碍。比起这些小伤更重要的是乐乐获得了直面暴力的勇气。他不仅保护了自己，还保护了那个女孩。从今以后无论面对什么困难，他都不会退缩，也不会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他可比我勇敢多了。”
秦清难为情地笑了笑，“也许这就是长大的意义吧。虽然没办法改变过去，但至少在孩子们面对相同状况时可以教他们正确的处理方法。而我也通过帮助别人间接地救赎了自己，不至于陷入回忆的泥淖反复挣扎。”
“其实池岷也是这样想的。”秦清接着说，“我和他能成为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经历的相似性。我们都有无法摆脱的过往，都希望通过学习帮助他人，帮助自己。但我比他幸运得多，与家庭有关的伤痛是没办法那么轻易走出来的……”
“你是走出来了，那秦晴呢？”周璟打断了秦清的自说自话，“加害者比受害者更轻易释怀，这是什么道理？”
“对不起……我还在努力尝试和秦晴接触。但她对我有很大的成见，我没办法……”
“没办法就想办法，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担责任。在这里找借口比有所行动容易多了。”周璟斩钉截铁地说，“你记着，如果不先展示你的真诚，或者无法持续你的真诚，你们的沟通是无法继续下去的。只有真心才能换真心，甚至真心也不一定能换来真心。”
“是，你说的没错。在学校怎么学习都是纸上谈兵，理论还得在实践中检验。为过去犯下的错赎罪也是一样的，不该由我自顾自地完成，不管对方接不接受。我想童年的我们最缺乏的是关于爱的教育。什么是爱，如何表达爱，面对爱，接受爱……明白了这些也就不至于在情窦初开时把爱当瘟疫一样，歪曲爱的表现形式了。”
“何止是小孩子，大人们也未必懂爱。这世上多的是以爱为名的控制，父母与子女，丈夫与妻子……一切亲密关系间都有打着爱的旗号伤害别人的事。看多了便晓得爱的不易，渐渐惧怕爱了……”周璟说。
“如果我不是真我，情也不会是真情，唯有爱自己才能爱他人。听我一句劝，你跟池岷实在太相像了。除非你能正视自己，否则你将永远无法接受池岷。”秦清说。
“这是怎么回事？”闻讯而来的主编厉声喊道。乐乐赶紧把头埋进秦清的怀里。
“吕简乐你给我出来。”
“妈，我知道错了……”乐乐灰头土脸地走到主编身边。
“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主编把乐乐调了个个儿，翻来覆去地看，“好小子，这细胳膊细腿的，没想到劲儿还挺大。人家妈妈都跟我告状来了，说你把他儿子打得跟熊猫似的……”
“那是他先动的粗，”乐乐一把拨开主编的手，气呼呼地说，“难道我就该立正挨打，一点还手的余地都不能有吗？”
主编深吸一口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在周璟以为她要发火的时候，主编发声了。
“你说得对，遇到不合理的情况就该反击，何况你还是为了保护同学。”
“您都知道了？”乐乐抬着眼看主编，似乎在揣测她是在反讽还是真的肯定自己的做法。
“老师联系过我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但我不想先入为主，我想先听听你的说法。”主编把乐乐揽进怀里，“你不是无缘无故会和别人起冲突的孩子。我是你的妈妈，无论如何都该相信你。”
“我觉得妈妈有哪里不一样了。”
“因为妈妈也在学习如何成为妈妈呀。”
“看来学习的成果不错。”乐乐肯定道。
“那你说说后面应该怎么办？”
“我知道打架不对，但他们欺负人也不对。我可以为动手的事向他道歉，但他们也该向那女孩道歉。”
“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别人教你的？”乐乐把主编说得一愣一愣的。
“不告诉你，这是男人间的秘密。”乐乐转过头，和秦清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