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婚礼
春假结束，周璟回到了新章。
她的魂似乎还落在故乡云朵里，每敲一个字指尖都轻飘飘的，丝毫跟不上光标跳动的节奏。
她当初是怎么适应这里的生活的？周璟拍拍昏沉的脑袋，狠狠灌了两大杯咖啡。当caffeine成了麻药，也顾不上什么副作用不副作用了，有得喝便好。
网页新闻上头版头条大字写着“周自成小30岁女友”的字样，周璟想都没想就点了“x”。世风日下，真不知道这些花边新闻是怎么登上头条的。
谁要知道一个糟老头的桃花？
比新闻更可怕的是婚宴通知。
那些几百年不见的同学一个短信过来就是邀你参加婚礼，字里行间带着一种“让你沾沾喜气便宜你了”的口吻。周璟对此深恶痛绝。
谁知道她还等不等得到别人给她份子钱的那一天？随出去的礼金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来。能不去的婚礼周璟都以“工作忙”，“距离远赶不过去”为由回绝了。
尽管如此，有一个人的婚礼周璟还是去了。
那是她的大学同学小芳，两人做过一段时间的室友。大三那年小芳搬出去和男友同居后，不管是宿舍聚餐还是逛街，她和男友都连体婴似的走到哪粘到哪，连喝杯奶茶都要向男友请示，求他买给她，再装作被疼爱的样子夸赞男友对她真好。周璟看不懂这些情侣间“共享意志”的“情趣”，觉得怪渗人的，渐渐就和小芳疏远了。
接到小芳电话那天，周璟有些吃惊。
“小璟，你一定要来参加我的婚礼啊，我们当初那么好，我可希望你来见证我的幸福呢。”电话那头小芳嗲声嗲气，周璟脚边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不知小芳是不是把所有人都当成男友了，连说件正经事都要撒娇，生生练就了一把尖细嗓。想来这把甜嗓带给小芳的好处颇多，使她完全抛弃了原本的模样，每一个设问句的尾音都要颤抖一下，以示愿望的恳切。
周璟对这一套不感兴趣，那些虚头巴脑的问候不要也罢。她宁愿小芳以真心相邀，哪怕言语间流露出一些笨拙也没关系，反倒显得情真意切。
吸引她的是那两个字——“当初”。
这两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拉开回忆的闸门，放任过去的影像涌入脑海。
周璟记得大学注册的那天，小芳主动跟自己搭话。两人说起各自的梦想，绕着校园的林荫道走了好几圈。小芳鼓起的两颊映着夕阳的光辉，金灿灿的，格外动人。最后走到宿舍楼下，才发现原来大家住在同一间寝室。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惊喜地转圈，久久不舍得分开。
那一刻，周璟记了很久。她曾以为小芳会是比肩满天星的好朋友，没想到几个星期后，小芳就找到了更“志同道合”的室友，一同上下课，吃食堂，将孤零零的周璟遗忘在了脑后。
好在周璟很快用忙碌填满了课余时间，跟其他人一直保持不咸不淡的距离，也就将这段插曲埋在了脑海。
真心的朋友哪那么容易找到，更多的是片刻的陪伴与停留，谁说不是呢？
傍晚，周璟将印了“百年好合”的信封放在喜盘上，心里止不住的肉疼。
周璟暗暗骂自己俗气，为什么要把礼金的计量和友谊的轻重挂钩。可她确实活在以命换钱的世界里，身体的折旧以月结算，清清楚楚印在工资单上。这么想来惜命倒是个不俗的婉拒理由。
“哎哟，我们的大作家来啦。”小芳亲昵地揽着周璟的手，眼睛却盯着盘里的红包。
“大学的时候你说毕业了想开间咖啡馆，烤烤面包，养养鱼，每天闻着面包的香味起床和入睡。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吗？”周璟问。
小芳愣在那儿很久，似乎在确认周璟口中的梦想是不是自己的，“瞧你说的都是哪时候的事啊，时间太久了，我都记不清了。”
“人家是公司的老板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用做这些伺候人的杂事。”不知是谁提了一嘴，小芳捂着嘴笑开了花。
“是吗？”周璟笑道，“也许是我记错了，祝你新婚快乐。”
小芳拍了拍周璟的手背，又扬起笑脸，扯着嗓子迎向下一个来客。仿佛周璟在她眼中和其他宾客没什么不同，都只是礼金的携带者。
周璟看着小芳前后忙碌的背影，心里一阵唏嘘。周璟吃过没钱的苦头，也见识过金钱的力量，只是不知这力量如此强大，竟生生将人的灵魂吞噬，只吐出个躯壳来。
周至诚是这样，小芳也是这样，将情感关系作为换取金钱的砝码，片刻不停地算计。
周璟怀疑他们的眼睛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个个行走的标价牌。
“和他搞好关系就能赚到钱。”
“千万不能放走他，不然就吃亏了。”
“改天让他给搭个线，还愁财源不滚滚来吗？”
他们的心理活动该是这样呈现的吧？
周璟没有贬低这种活法的意思，只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习惯和行为方式，所思所想自然不同。
就像有些人喜欢吃白菜，有些人喜欢吃萝卜，只要互相不干涉，各吃各的没所谓。只是万不该让吃白菜的人吃萝卜，吃萝卜的人吃白菜，这体验感太差，世界也就乱了套了。
周璟寻着圆桌上的指示牌，在“新娘亲友”那一桌落了座。
她觉得自己不算小芳的亲友，但也确实没有写着“新娘同学”的桌子，只得安慰自己先将就落座。
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周璟经历过太多次别人都忘了，只有她还记得的尴尬。她记着很多人的好，总以为别人跟她一样也会记得。实际上，大家的回忆像个大漏勺，过了就忘了，只有记得的人会感到失落。怪不得大家都愿意向前看，谁也不愿住在回忆里守着过往。
周璟抿了一口茶，口红印在杯沿上，她用大拇指一刮，蹭掉了。
明知喝下一口的时候还会沾上印子，她还是习惯性地想要抹去。
周璟不爱参加婚礼还有一个原因——她对婚礼的情绪很复杂。
周璟知道结婚是件好事。大红的囍字，璀璨的灯光，丰盛的宴席，以及新郎新娘洋溢的笑脸，无一不在诉说着他们内心的欢喜。她本该被这火热的气氛感染，在鼓掌声和结婚进行曲里落泪，发自内心的祝愿他们能天长地久的幸福。
可她做不到。
周璟信奉物极必反的道理。她莫名觉得越是大张旗鼓地做一件事，越表明这件事快要到头了。
幸不幸福自己知道就好，为什么那么卖力地表演给人家看呢？
这想法令周璟自己都觉得晦气。大家喜气洋洋，一片祥和的，怎么自己像个冷漠旁观者，凭空生出了这样不吉利的想法？新娘新郎抱着一生只结一次婚的态度给自己一个盛大的纪念仪式，有什么不对呢？
周璟像是矛盾的集合体，一边提问，一边作答。
她觉得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因为目睹了父母的婚姻以惨淡收场，周璟对婚姻这个壳子极不信任。那套听来庄严的婚礼誓词，想来自己的父母也曾面对面郑重宣誓过。
结果呢？吵吵闹闹十几年，最后连菜刀都用上了，谁也没给对方留个体面。
周璟见过太多“问题少年”，不是丧父就是少母，表面上是家庭教育问题，其实根都烂在婚姻上。
因为不了解彼此太过草率地结婚，又因为遵循传宗接代的观念生下孩子。父母两人本就不和，矛盾非但没解决，还越闹越大。
家的横梁朽了，让屋檐下的孩子怎么健康成长？
周璟觉得结婚这件事该慎之又慎。婚姻不是万灵药，治不了男女个体的毛病。说什么结了婚就好了，生了孩子就好了，也只是以新问题掩盖旧问题。
矛盾不是消失了，只是被更激烈更迫切的问题压了下去。两个人互相忍耐，却触不到问题的里子，再怎么退让示好也只是隔靴搔痒，饮鸩止渴。
矛盾终会爆发的，它会在某个忍无可忍的日子，以比战争更惨烈的方式呈现，没有人能幸免。
婚礼上的人笑得越灿烂，周璟越觉得毛骨悚然。她为所有人的不警惕提心吊胆。就像恐怖片里响起骇人的音乐，主角一步步走近漆黑的暗门。你知道门后有危险，所有的观众也知道，就是主角不知道。他嘻嘻哈哈地把手放在门把上，你的心就跟着震颤。
他们真的重视婚姻的责任，知道夫妻关系对家庭的重要性吗？还是因为年纪到了，眼缘合了，差不多了就理所当然地迈入婚姻殿堂，凑合着过日子？
可千万不要随便生下孩子，又因为嫌麻烦而不管不顾啊。周璟撕挠着内心大喊。她不愿再看见世上有像她一样的“隐形人”出现了。
结果就是，热闹的婚礼现场，愉悦的是他人，煎熬的是周璟。别人在用纸巾拭泪，周璟在拿纸巾擦汗。几个小时下来，她像看了场鬼片，心里念着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身体重心从左屁股移到右屁股，来回折腾。
小芳的“亲友”陆陆续续坐满了周璟这桌。周璟挪动椅子，企图坐在左右两个位置的中线上。这就是她不喜欢圆桌的原因，跟不熟的人靠的太近了，难免尴尬。周璟宁愿独自坐在角落里，谁也不搭理谁，倒过得舒心。
“大家都是新娘的朋友吧？来来来，加个微信。”总有一些男士把婚礼当成了联谊，一桌一桌问要女生的微信。
“不用了吧，大家也不熟。”两个被当作目标的小女生婉拒道。
“加了微信多聊聊不就熟了么？”男人咧嘴笑着，露出一口参差的黄牙。
女生拉不下脸拒绝，只得不情愿地掏出手机，给男人扫了码。
“你也扫一扫？”男人走到周璟身边。
“我就不必了。”周璟把茶杯一放，板着个脸说。
“切，谁稀罕你啊。”男人揣着手机就往下一桌走。
邻桌的女生面面相觑，见周璟拒绝了，也都摆手说不加微信。
其实前头的女生未必愿意跟陌生男人有婚礼之外接触，可见没人拒绝，也不好意思说“不”。
换作是几年前的周璟，可能表现得跟她们一样，甚至还不如她们勇敢。但许是脾气随着年岁增长，周璟连装都不愿再装了。她想活出自己的模样，把本就锋利的棱角展露出来，那才是她真实的样子。
周璟忍不住感叹，长大了真好。
她可以选择离开家里，自己养活自己，不受父母的牵制。那些要挟在几千公里之外通通失效了，父母不再拥有控制自己的砝码——切断经济来源。也没法以“不让你上学”“对学习不好”为由让你做这做那。
周璟摇身一变成了这个家赚钱的主力，话语权牢牢握在她的手上。
新娘新郎沿着红毯走过，满天的玫瑰花瓣在空中飞舞，周围的人纷纷站起来，举起手机拍下这段画面。只有周璟坐在原位上，没有动弹。
身着厚重婚纱的小芳显然不太适应“踩高跷”走红毯，走得磕磕绊绊的。红毯也铺的不太平，几处凸起的褶皱差点让她摔了个踉跄。新郎一路笑着跟周围的人招手，显然没注意到牵着的伴侣皱起眉头。
小芳拍了下新郎的胳膊，新郎这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头，说了些什么，扶着小芳的手更使劲了一些。
还好，没有太离谱。周璟转过身，默默喝了口茶，顺手把口红印抹掉。
她的眼睛像一枚摄像头，搜寻着所有可能预示婚姻不幸的线索，印证自己的结论。
她倒宁愿是自己错了，周璟想。
伴随着悠扬的婚礼进行曲，新郎掀起小芳的头纱，在她唇上落下深深一吻。大荧幕上，新郎的眼里含着泪水，拿着戒指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新娘抿着嘴，使劲眨眼，不让眼泪弄花妆面。
周璟红了眼眶。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真心盼望着永远吧？面对这样真诚的喜悦，她有什么理由揣测别人会过得不幸福呢？周璟暗叹自己的偏执，竟将对婚姻的偏见投射到这对新婚夫妇上。
可谁不是抱着自己会是幸运儿的想法步入婚姻的？总觉得遇人不淑的事轮不到自己，荒唐的情节发展不到自己头上。跟温水煮青蛙似的，连争吵都习以为常。
婚姻就是这个模样吧？一地鸡毛，需要忍让，婚姻里的人想。
他们不晓得这世上还有水乳交融的婚姻，竟默认貌合神离是婚姻的常态。
周璟的心激烈地摇摆着。她劝自己看开些，别太较真，又害怕这奉劝会使自己也麻木起来，草草做了决定奔赴婚礼殿堂。
女方的父亲开始致辞。白发老翁对着稿子讲起女儿的故事。原来小芳在家里排行老大，底下是两个弟弟。为了弟弟能够读书，小芳早早便做起了零工，省下的每一分钱都给家里寄了回去。老翁的眼泪顺着胡子滴在纸张上，一只手捂着眼久久不肯松开。
他是对女儿做出的牺牲感到愧疚了吗？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生下弟弟？三个人的家庭不好么？
周至诚永远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周璟抽出餐巾纸，用力擤了下鼻涕。她的眼泪仿佛被台上的人感染似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该用什么消解内心的抑郁？
茶杯空了，周璟往杯里倒酒。她刚想一饮而尽，又害怕真喝醉了，出了事没人给她兜底。
为什么连麻痹自己都那么不畅快？
此时此刻周璟突然很想念满天星的朋友们。
如果他们在现场，满悦和满恪会想着法子逗她开心，崇明会一本正经地劝大家少喝酒，禁止酒驾，储铃一定会紧紧抱住她……可惜……可惜他们都不在自己身边。
周璟刚为想起大家开心，又忍不住失落起来。还真是应了那句话——“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散了的筵席要怎么再聚起来？
周璟掏出手机划了划通讯录。
“x哥x姐，小y小z”，满满的联系人名单里愣是没几个熟悉的朋友。
不会联络的联系人，算什么联系人？
周璟想打给杨絮柳，又怕杨絮柳笑她傻。习惯了众星捧月的人大概不会理解小人物的苦衷。
周璟的眼睛最后停留在一个名字上，她壮着胆子按下通话。
“喂，是主编吗？我是周璟。”她打了个嗝，赶紧把手机拿远。
“我当然知道你是周璟，屏幕上有显示来电人名字。你的声音……不对，你是不是喝酒了？”
“这你都猜得出来？”周璟大声应道。她的脑子有些懵，连“您”字都忘了用。
“这下我确认你是喝酒了。大晚上的女生一个人在外面，还喝了酒，怎么保证安全？你身边有没有信得过的朋友？算了，你发个定位给我，我马上去接你。”主编的声音远远的，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周璟笑了笑，又一杯酒倒进了肚里。
终于可以敞开喝了。
这婚礼，后劲真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