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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打耳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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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份开学,周璟升入了高三。每天的生活不是写题就是模拟考,老师变成了录音机反复放送知识点,昨天和今天在黑板的擦了又擦中模糊了边界。

    周璟有时会抬起头来,借转动脖子的名义发一会呆。

    刺眼的白炽灯下,同学们穿着一样的校服,摆着相同的姿势奋笔疾书。

    仿佛是一条流水线上的产物,大家削尖了脑袋往一个模子里凑,听同样的课,考同样的试,怀有同样的目标,用个性和青春置换未来。

    工业化的社会里,他们是传送带上等待质检的产品,只有符合“标准”的人能顺利进入下一个阶段。

    可达标之后的人生又是什么样的呢,会不会有新的“标准”等待他们?

    他们会不会变成游戏里的闯关者,只有在规定时间获得规定物品,到达终点才能进入下一关?

    是谁设定了这样的赛制,又是为什么他们不得不遵守?

    周璟感到无边无际的迷茫。

    她似乎被逼着赶着踏上起跑线,又在一片混乱中被推搡着向前冲。

    这是不由自主的自主,不由选择的选择。

    而周璟是丧失主体性的主体,试图通过最不特别的方式证明自己的特别——创造一张优异的成绩单。

    她渴望被认同,渴望被看见,于是她选择站在最高点,求父母分她一点目光。

    这个方法在从前一度奏效过。她曾是母亲口中“优秀的女儿”,是邻居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这一切在弟弟的诞生后已经烟消云散了。弟弟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发声,都成了远超她成绩的成绩。

    周璟感到由衷地失落与疲倦。她拼死拼活取得高分的举动又和孩子牙牙学语博取大人关注的行径有何两样呢?

    童年的蛋糕店不知何时退出了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时尚服装店。

    沿街的橱窗摆放着模特,展示当季的流行动向,示意人们要凸显自我品味,紧跟时代潮流。

    橱窗真是一件神奇的道具,里面的东西被玻璃一隔,平添了几分触不可及的味道。

    小时候的蛋糕是这样,模特身上的服装也是这样。仅供展示,让过路人看得见,摸不着,吊足了胃口。

    周璟每每路过都会远远的看上一眼。

    吸引她的不是模特身上的服饰,而是老板娘行走间摇曳的耳饰。两把小扇子在黑发间隐了又现,偶尔反射出金色的日光,仿佛手指在心尖上划上一道,让周璟心里直发痒。

    听说打耳洞有感染细菌的危险。矛盾的是她想获得戴耳饰的资格,又害怕承担发炎的风险。

    最终令她战胜担忧的是一股来自心底的反叛精神。

    越是害怕,越具有吸引力。

    渴望在恐惧中愈燃愈烈,化身火红的玫瑰将她包围……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她由衷地觉得需要做些什么换取内心秩序的平衡。

    周璟深信自己对身体有绝对的掌控权。

    她可以决定能对自己做什么,她应当决定能对自己做什么。

    打耳洞就是对身体主权宣誓的最佳开端。

    这天下课周璟扯了扯储铃的衣角,将打耳洞的想法告诉了她。

    “我能问问原因吗?是因为觉得好看,还是单纯的好奇?”储铃问道。

    “我就是觉得日子过得有点闷,想做些不一样的事。”

    “现在学习这么紧张,你还会有无聊的感觉吗?”

    “身体上的忙碌和精神上的空虚并不冲突。其实我一直觉得生活挺无聊的,不过是我习惯了这份无聊而已。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可今天是打耳洞,明天又会变成什么呢?一点一点试探身体承受的界限,非但无法消解无聊,反而会让抵销无聊的方式不断升级,在寻求刺激的路上一去不复返。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周璟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我都想试一试。不试过怎么知道结果呢?有些事光凭想象是无法说服自己的。”

    “我开始庆幸你只是想打耳洞了。只是有些事是万万试不得,也不容许有尝试的想法的。”储铃说。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放心,我还没沦落到那个地步。这么说,你同意陪我去打耳洞了?”周璟开心地靠在了储铃肩上。

    说来也怪,在父母面前她从不撒娇,可面对好朋友,她却可以像猫咪一样自然地露出肚皮,邀请别人挠痒。对于周璟来说,她们是比父母还要亲近的存在。

    “当然没问题,”储铃应道,“可惜满悦最近在集训,不然就能跟我们一起去了。”

    满悦的目标是获得进入国家队的资格,半点不能马虎。

    有梦想的人早已选择好赛道为未来拼命奋斗,只有不知梦想为何物的人才随着人潮浮沉。

    正是在这样的比较中,周璟越发觉得自己渺小。

    “你有没有觉得,十八岁是一个很神奇的数字,仿佛越过这条线,就突然长大成人了。”结伴去市中心的路上,周璟对储铃说。

    “十八岁成年只具有法律上的意义。有些人没到十八岁已经像个大人,有些人哪怕三四十岁了也还像个孩子,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是两回事。”

    “所以为什么要用年龄区分成熟与否呢?”

    “也许是因为用贴标签的方式管理一个群体更为高效便捷吧。不是有这样一句话么?‘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规则制定好了,一刀切下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出了错全是自己的责任,跟别人半分干系都没有。”

    “这样‘成年人更成熟’这种说法不就不攻自破了?毕竟跟得上社会时钟的人并不多。”

    “是呀。所谓‘成熟’的标准也不过是社会的定义。人们为了达到‘成熟’的标准不得不进行伪装。这样看来是不是真的成熟还不一定呢。”

    “走得快一点或是慢一点,不行吗?”

    “快一点倒还好,毕竟大家都在追求‘快快快’,恨不得三十岁之前就干完半辈子的活。慢就不一样了,虽然都是‘不合群’,快的人会被仰望,慢的人却会被嘲讽。除非……除非他们获得了远超前人的成就,这时就会被美其名曰‘大器晚成’。”

    “人为什么非得合群不可呢?”

    “因为‘特别’是一件很扎眼的事。这个人特立独行,不就显得其余的人随波逐流格外平庸了?”储铃笑道,“如果长大意味着不得不服从这些标准,你还愿意长大吗?”

    “以前曾经期待过,现在临近毕业,反倒觉得犹豫了。成人的世界并非如我想象般自由,反倒显得刻板和冰冷。你呢,你想长大吗?”周璟问。

    “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长大,那样就能做许多大人们宣称‘孩子’不能做的事情了。”

    “你这话说的倒有几分赌气的感觉。是不是迟老师又对你说了什么?”

    储铃最近有些心不在焉。

    以前在语文课上,她总盯着迟老师,一有问题就高举起小手,比谁都积极主动。可近来,储铃似乎在躲避与迟老师的眼神接触,总埋头默写歌词,一写就是一张纸,像是在默写什么咒语,不到最后一个标点就无法灵验。这让周璟不得不怀疑起储铃的心理状态来。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喜欢迟老师什么呢?”

    “喜欢他像风一样的声音,喜欢他说‘很好’、‘不行’的语气,喜欢他累了的时候摘下眼镜,手支在桌上揉捏眉心。喜欢他写板书时默念教案的模样,喜欢他递来作业时卷起的袖口和指腹残留的粉笔灰……心动的细节太多,以至于我无法一一说明。”

    储铃语气温柔,像在诉说一个个早已铭刻在心的场景。

    那场景很遥远,又很亲近,模糊了现实与想象,让那些从迟复口中生出的凌厉话语令人难以承受。

    “哪怕他并不如你喜欢他那般喜欢你?”

    “喜欢一个人并不需要获得对方的许可不是吗?哪怕他不接受我,我也可以继续对他的喜欢。”

    “这样不问结果的喜欢能持续多久呢?一旦脱离校园这个环境,他作为老师的光环还能维持吗?”周璟怀疑以爱情作为美好幻想燃料的可持续性。

    “我不知道如果学生时代没有终结我会不会一直喜欢他。毕竟就算我再坚持,也没有尝试的机会了。”

    “什么意思?”周璟没反应过来。

    “我听其他老师说,迟复准备辞职了。”

    “是马上要走吗?”

    “不知道。”储铃摇摇头,“我从不曾参与他作为迟复本人的生活,他是走是留也只能从别人口中听说。我只是担心一旦他选择离开,茫茫人海,我们就再难相见了。”

    “难道你……”周璟心里一震。她有预感,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将要发生。

    “你可千万别拿成绩赌气,故意考低分吸引迟老师注意啊。”周璟连忙说。

    储铃想了一会儿,抠着指甲的手终于分开,“你说得对,这不值当。”

    棉签挣脱塑料包装,窸窣作响,酒精蒸发为耳垂带来一丝清凉。

    针眼穿透耳垂的一瞬间,有些酥麻,却并不怎么疼。周璟只觉得舒爽。

    不用别人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听凭自己的感觉调遣。

    她好像通过这小小的耳洞,重新夺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银色的耳钉钉入耳垂,像在一纸协议上按了个红章。

    周璟的心自由了,躯干的某部分似乎还钉在原地。

    短暂的愉悦过后,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因为多出两个耳洞而变得有什么不同。

    “这耳钉要一直戴着吗?”储铃问。

    “最好戴一个月,防止闭合。”

    可学校不允许带耳钉。周璟心里一凉,不安感从脚底窜到头上。

    说好了要忽视规则,做身体的大人。为什么她还是会为抵触规则感到害怕?她不是已经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了吗?

    一盆冰水从头浇落脚底,原来她只是佯装成熟罢了。

    有些束缚是无形的,印在骨子里,不是假装大人就能不在乎的。

    比如心里对“听话”的鄙视,身体对“听话”的顺从。

    耳垂的酥麻感褪去,周璟逐渐适应了与酸胀共存的感觉。

    镜子前,银色的耳钉变成小扇子,在风中摇曳,周璟似乎替代模特站在了橱窗里。

    一个女孩来到她面前,双手贴在玻璃上,眼里露出渴望的模样。

    “我想成为你,我想被看见。”女孩说。

    “不,你做不到,你是不被看见的存在。就像此刻,只有我才能看得到你。”

    “不,我不要,我不要。”女孩又哭又叫,用力拍打橱窗,玻璃的震动感传到周璟脸上。

    周璟想安慰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响。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声音?

    一双手从玻璃传出,卡住周璟喉咙,“不,你才是不被看见的存在。”

    十指逐渐收紧,周璟快要喘不过气来——

    “小璟,小璟,你怎么了?”储铃的声音飘进橱窗里。

    “我怎么了?”周璟猛地睁开双眼。

    “你刚刚一直对着镜子发呆。没事吧?是不是最近的压力太大了?”

    “没事,可能是想起昨晚的噩梦了。”周璟含糊其辞。

    “有什么事就和我们说,不要闷在心里。你总是习惯给自己压力,千万不要太过勉强啊。”储铃的眼神满是担忧。

    “我很好,我可以的。”周璟扬起微笑。

    她当然可以,她不得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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