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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目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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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时间,周璟、母亲和弟弟聚在方桌前。周璟脑海里闪过的,全是白日里的画面。

    有那么一瞬间,周璟觉得站在天台上的人是自己。她身临其境般感受阳光直射脸上睁不开眼的刺痛感,感受风呼啸而过蒸发汗液的干涩感,感受闲言碎语蜂拥般涌入耳朵的酸胀感。

    只需张开双臂,稍稍前倾,自己的身体便会如鸟儿般轻盈,在云朵间穿梭,翱翔……

    可怕的是她竟没有抵触的情绪,仿佛天空是她注定的归宿。

    如果站在天台上的人是周璟,母亲会有什么反应?哭着求她原谅自己,还是痛斥她丢人现眼?

    不,母亲是不会觉得自己出错了的。她大概会埋怨自己怎么生了个白眼狼,对父母没有谅解,只有责怪。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滴答滴答的时间像淅淅沥沥的雨,落在汤碗里。

    下雨了,小青蛙是不是该回家了?如果荷叶塌了半边,它会不会被雨水打湿身体?

    家……家在哪呢?有屋檐的地方就是家吗?

    周璟觉得自己似乎病了,又似乎从未痊愈过。

    她的身体在超载,在亮红灯,在呐喊,在求救。

    可“成长”这个程序一旦被设定了,就只能持续运转下去。你想知道,不想知道的事情,通通会涌入脑内。

    行进的齿轮时常剐蹭皮肤,多数时候,旧的伤口还未愈合,新的伤口又覆了上去。它们混杂腐旧的情绪,在胸腔里发酵,膨胀,一寸一寸挤压心脏。

    可只要没人主动结束生命,程序就不会按停。

    它会带着参与者的意志,遵循加法的规则逼抢净土。

    周璟是这个程序被动的参与者,也是主动的旁观者。因为只有让灵魂抽离,她才会觉得,那个辛苦的人不是自己。

    弟弟的椅子摆在周璟左边,紧靠母亲的位置。自弟弟出生后,鱼腩便成了他的特供部位。

    母亲正忙着把鱼肉一绺一绺地剔下来,刮进弟弟碗里,全然顾不上一旁神游归来的周璟。

    周璟看着弟弟碗里高高隆起的鱼肉堆,心里很不是滋味。

    弟弟生病那段时间自己没空想这许多,等弟弟好一些了,这种强烈的被剥夺感又回到了周璟体内。

    原来亲情里最伤人的是不自知的厚此薄彼。

    周璟似乎目睹着自己碗里的水被舀进别人杯里,她眼睁睁看着水面越来越低,几近见底。可她不能喊,不能动,因为那别人正是她的亲弟弟,她本该主动付出关爱的人。

    周璟觉得这想法很矛盾。明明自己比弟弟大一轮,都说“长姐如母”,她该像母亲一样对弟弟百般疼爱。可她终归是姐姐,是和弟弟同父同母的同辈人,她总忍不住拿自己跟弟弟作比较。

    可笑的是,事实证明,吃穿用度,周璟样样不如他。周璟实在难以接受,仅仅因为性别的原因,家人对弟弟的疼爱会多于自己。

    也许……也许是因为弟弟生病的关系,家里人不得不多照顾他。只要弟弟好起来,一切都会变的不一样了。

    这劝慰说的,连周璟自己都骗不过自己。

    莫名的,她的嗓子眼跟冒酸水似的难受,那些沉积的委屈快要从下水道涌了出来。

    这是嫉妒的酸味,是邪恶的味道,周璟告诫自己咬牙咽下去。

    为了淹没这份酸楚,周璟只得拼命证明自己是个好姐姐,好长辈。

    她愈发努力地跟弟弟互动,以姐姐的身份自居,努力摆脱同辈人的束缚。每每弟弟有一点点进步,周璟都会抱着弟弟来到母亲面前,请他再表演一次。

    这举动仿佛在说,看,我没有辜负你的期待吧。

    我值得被赞赏,被认可,我是个好姐姐。

    当价值感与身份挂钩,思想的镣铐由内向外禁锢周璟,她仿佛困在姐姐这个角色里出不来了。

    周璟和母亲说话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当然,她们谈论的中心仅限于弟弟。

    弟弟在幼儿园学了什么新词,跳了什么舞,唱了哪首歌……弟弟仿佛周璟和母亲的沟通密令,每每提到这两个字,两个人的相处顿时恢复了自在。

    母亲露出笑容的一瞬间,周璟以为她们母女亲近了不少。可下了饭桌,两人又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母亲甚至不再关心她考试考了第几名,分数怎么样,有没有谁的单科成绩比她高。

    周璟明白了,这表面上的和睦不过是亲密的假象。是弟弟的存在剥夺了母亲的注意力,也掩盖了她们长期以来的冲突。

    他们是稳定的三角形,只要没有第四者打破,战争就暂时平息。

    这天,父亲刚进家门就兴冲冲地掏出怀里的糖果,逗弄坐在沙发上的弟弟。

    “这地方实在太小了,根本伸不直腿。瞧把我们顺意委屈的,只能窝在沙发上玩游戏。猜猜爸爸给你买了什么?是一座大大的新家,我们顺意很快就有新房子住了。”

    弟弟没有抬头,只顾着按电子琴玩具,让小星星的旋律反复响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亲回来的时间少,弟弟对父亲爱答不理的,显然不太亲密。周璟甚至觉得弟弟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候,说话的欲望有倒退的趋势。

    父亲不耐烦地扯了扯领带,将手里的糖果摔到地上,嚷嚷道:“妈的,连个茶几都没有,这破地方怎么住人啊。”

    父亲借茶几的名义撒火,看来他对弟弟的表现并不满意。也对,他可是大名鼎鼎的“糖果之王”周至诚,怎么能容许别人给他甩脸子?就算是亲儿子也不行。

    父亲的眼睛一帧帧地鉴别四周,仿佛在研究什么古怪事物,下一秒就要挑出刺来。

    母亲择菜的动作顿了又顿,菜杆重重丢进垃圾篓里,显然是在忍耐。

    一家四口落座在逼仄的客厅,一架钢琴将四人分为两个阵营,空气里盘旋着硝烟的味道,他们避无可避。

    “顺意在幼儿园怎么样?”父亲清了清嗓子,开始例行询问。

    “挺好的。老师说他的脾气好了许多,愿意接受别的小孩跟他一起玩玩具了。”母亲答道。

    “生词掌握了不少吧?句子也说得不错吧?”父亲顿了顿,“那他为什么在我面前是这个表现?”

    周璟和母亲都没有回应,她们对答案心知肚明。小孩子的表现不会说谎,他们喜欢谁不喜欢谁,一目了然。

    至于为什么,那还用说吗?你怎么指望弟弟对一个不愿花时间陪伴他的人产生好感?亲人间的信任可不是光靠耍嘴皮子就能获得的。

    “一定是病还没好全。”父亲自顾自地说道,“看来你们在家还得上点心,多陪陪他,跟他讲话,以便使他迅速痊愈。”父亲又回到了那个统筹全局的大司令角色,不慌不忙地布置起作战任务来。

    周璟在心里笑出了声。她从没见过如此理所应当的发言,只一句话就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全然将责任推给旁人。仿佛这事就是别人做得不好才发生的,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毕竟我在外面为这个家奔波,挣钱,忙得很啊。”父亲似乎注意到了话里的纰漏,又补了一句。

    说得好像挣钱只为了这个家一样,没有他们父亲就不用挣钱生活了?那些dvd,小轿车哪样不是为了满足父亲的欲望而买的?

    周璟警惕一切与“还不都是为了……”相似的句式,因为它们无一例外,都通过简单归因美化了自己的动机。

    我怎么觉得你是为了自己更多。

    周璟盯着父亲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恶狠狠地想。

    “哎呀,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办公室了。”父亲扭了扭脖子,敲了敲腰背,似乎这张沙发坐得他浑身不舒服。

    可他之前不是整天躺在这张沙发上吗,怎么不见他有丝毫不适?难道在外睡惯了软沙发,坐回家里的实木板就硌得慌了?

    既然父亲现在有钱了,要求他给自己买部手机应该不过分吧?周璟紧跟在父亲身后。

    “你还想说什么?”周至诚突然转身。

    “我……我能买部手机吗?”周璟小声说道,“我们班好多同学都有手机,我也想——”

    “人家有,你也要有吗?年纪轻轻的,不知跟谁学得那么贪心。”周至诚不耐烦地摆摆手,“问你妈去,这点小事,别来烦我。”说完,周至诚头也不回地走了。

    母亲的钱还不是你给的?你要是不许谁敢花钱?周璟靠在门背后默默地想。父亲明知自己是这个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才这样说。

    弟弟早早就睡了,没了啼哭声和吵架声的家里冷冷清清。

    父亲已经很久没在家里过夜了,似乎卧室里的那张床也让他睡不舒服。

    对此,母亲没有挽留,也没有指责。她只是默默关上房门,为自己的心上了锁。

    那间屋子也是母亲的防空洞吗?

    周璟不知道。她只知道母亲好像渐渐习惯了听从父亲的安排,从不依不饶的大嗓门变成了默默无言的留声机。

    第二天,周璟特意绕远路经过糖果屋总店,想买几袋零食给小伙伴吃。

    玻璃窗前,她看见父亲的侧脸。

    父亲正斜倚在桌上和女人调笑,边说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褶子里都开出花来。

    女人笑着笑着,脑袋歪过一边,波浪般起伏的头发滑到父亲肩上。

    父亲扶了扶镜框,一手揽过女人的肩膀,侧脸消失在酒红色头发里。

    周璟冷眼看着这一幕,双脚如抽去骨髓般无法动弹。

    如果时间能倒流,她想告诉母亲,感情和感情之间没有等价交换,她的顺从换不来父亲的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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