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意外
九溪市中区菜市,周记糖果铺。
周至诚正翘着二郎腿,左手拿一台天线抻得老高的收音机,右手随歌曲的节奏在大腿上打拍子。
“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曲子的尾音随着他仰天的鼻孔颤动。
“哟,老周,又在唱歌呢。”隔壁面粉店的老板搬了个小木凳坐到周至诚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说:“听说你买彩票中大奖了?”
“我倒是想啊。可我这手气,你还不知道?不就是中个十块八块的,哪来的什么大奖。”
“我怎么听彩票店的福婶说,你对号码的时候嚎得可起劲了呢?”
“这不是恨吗,恨怎么又没中。”周至诚使劲拍了下大腿,眼神里全是悔恨。“我可是倾家荡产下了好几百注呢。”
“什么?”面粉店老板瞪大了眼,“几百注?你哪来那么多钱。”
周至诚嘴角一勾,话题转移得不留痕迹。他就知道这卖面粉的蠢货肯定上当。
“还不是拿了那女人的存款?你不知道,她私藏小金库被我发现了。”
“这……这不太厚道吧。说不定那钱是留着给你女儿上大学的呢?”
“有什么厚不厚道的,结婚了就是一家人,她挣的钱再多最后还不是我的?再说了,这考不考得上大学还另说呢。”
“瞧你这话说的。你女儿成绩那么好,怎么会考不上呢?”
“我们祖上八代就没出过大学生。你指望个女娃考大学不如指望我家顺意。”
收音机开始播放午间新闻,周至诚“啧”了一声,迅速换了频道。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从喇叭里传出来,周至诚又换了一个频道,跟着唱了起来。
“也许分开不容易,也许相亲相爱不可以,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自己……”
“这不是刘德华的《来生缘》嘛,这么老的歌你还在唱啊。”
“可不是嘛,”周至诚得意地敲敲收音机,“华仔,我的偶像。你等着瞧,我要是有钱了,一定请刘德华跟我合唱。”
“你成天在这唱个不停,怎么不在家里唱啊。”
“甭提了。我家那黄脸婆,自己不喜欢唱歌就算了,愣是不许我唱。说什么太吵了,影响她补觉。”周至诚摇头,“我在那家里跟做贼似的,声都不敢吱,还唱个屁啊。”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能忍则忍吧。谁让你老婆挣钱比你多呢?”面粉店老板拍了拍周至诚的肩膀。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周至诚一把推开面粉店老板,“不就是多挣几个破铜板吗,至于成天给我甩脸子?你看她那样儿,看见我就跟看见臭虫似的,满脸写着瞧不起。”
“人家嫁给你没让你买车买房,连彩礼都不兴要,这还不够意思?你瞧这房价,蹭蹭蹭往上蹿个没完。白得一套房,你可知足了吧。”
“你是不是傻?”周至诚眼睛一瞪,“那是她爹单位的房,哪轮得到我来分啊。”
“白住了十几年,也够本了。”
“说得跟谁稀罕似的,”周至诚晃了晃架在桌上的腿,“等我有钱了,一定换个比这大十倍百倍的房子,看她瞧不瞧得起我。”
周璟赶到菜市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菜市里人流少了许多,肉摊上的苍蝇嗡嗡叫着,摊子后排的大叔脸上盖了把蒲扇,就着椅子靠背午休。
糖果铺里,周至诚正窝在躺椅里张着嘴巴打呼噜。呼噜声一浪翻过一浪,一浪比一浪高,最后打在岸边的礁石上,又恢复了低低的喘气声。
周至诚今年三十七岁,眼下长出了青紫色的眼袋,茂密的黑发里添了许多白发,但依旧英气不减。
周璟光看着这张脸都可以想象父亲年轻的时候有多帅气。她见过父亲和母亲的结婚照,当时父亲20出头,个子高高的,穿着阔形黑西装,瘦削的脸上一双花瓣似的眼睛又润又亮。母亲依偎在父亲身边,穿着红旗袍,羞涩地微笑,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周璟怀疑母亲就是被父亲那双眼睛勾了魂,才迷迷糊糊地嫁给父亲的。
他们也曾相爱过吧,周璟想。至少母亲曾深爱父亲。那样幸福而甜蜜的笑容是装不出来的。可为什么这个家会变成这样呢?充斥着哭声,吵闹声,每天都鸡犬不宁。母亲温暖的微笑再也寻不着。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周璟看向父亲的手,这双大手被晒得黝黑,粗糙,食指还缠着肉色的创口贴。那是前几天父亲去帮一楼的洪奶奶修电器的时候刮到的,洪奶奶直夸父亲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
这样朋友众多,被邻里盛赞的男人为什么就不是个好父亲呢?
周至诚睡着睡着,半边身子突然往外一倒,醒了过来,“你怎么在这?”
“我想问,您……您为什么给我取名‘顺楠’?”
“‘顺’字是排辈,‘楠’字是好听。怎么了,你对你爹给你起的名字有意见?”周至诚面不改色。
“‘璟’字不也很好听吗?”
“单名不吉利,没三个字的顺口。再说了,老祖宗留下来的辈分总不能被名字搞乱吧。”周至诚掏了掏耳朵,“真是奇了怪了,你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瞧你这清闲样,不用复习啊?那你妈怎么说你快要中考了,没时间看铺子?”
“我……我……”周璟我了个半天没我出什么来。父亲确实给出了答案,尽管这答案跟她预想的天差地别。周璟不知道是该寻个由头引发争吵,还是就这样算了息事宁人。
当然父亲也没给她思考的机会。
“我晚上还有公事要谈,你要是有空就留在这儿帮我看铺子。”周至诚伸了个懒腰,将收音机往抽屉里一锁,钥匙别在腰上。临了,又转身向周璟嘱咐道:“别跟你妈说我新买了收音机。”
晚饭时间,一家人围坐在方桌前。
“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周至诚放下报纸,双手交握,中年发福的脸上挤出了油花花的笑容。
见没有人接话,周至诚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买的彩票中了头奖,500万。”
空气沉默地沸腾着,没有人说话。
“怎么,不恭喜我一下吗?”
“恭喜,恭喜……”周璟连忙点头,手里的筷子不自觉磕到了碗边,发出一声脆响。
周艳华好像突然晃过神来似的,冷冷地说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当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周至诚嘴角上扬,“换个大房子,买台豪车,再多开几间连锁店。哎呀,还开什么店啊,我这个穷脑袋。干脆直接去环游世界,一辈子好好享福就完了。”
八点整,挂钟响了八下。
周艳华耷拉着嘴角,反复挑拣碗里的白菜。过了一会儿,她命令道:“周璟,你带着弟弟进房间里去。”
这是母亲第一次主动叫自己回房间。
出什么事了?周璟没敢问。她抱起弟弟,合上了房门。当然,没关严实,她偷偷留了个缝,好将父母的对话听得更清楚。
“你是不是动了存折里的钱。”
“都中了大奖了,在乎那些小钱做什么?”
“小钱?那是我辛辛苦苦三班倒挣来的血汗钱,你说那是小钱?”
“跟我的巨款比起来那些票子连屁都算不上。”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别转移话题。”
“啰啰嗦嗦个没玩了。又不是不还,先借来用一用有什么关系?”
“周至诚,”母亲大呵一声,“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你没中奖,那笔钱就打水漂了。”
“可我不是中了奖吗?你扯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这是原则问题,小孩读书的钱不能动。”
“什么原则不原则的,我只知道有钱就是原则。”
“你放屁。”
“你才放屁。老子忍你这个母老虎很久了。要不是没钱没话语权,别以为老子怕你。”
“嘭”的一声门关上,周璟看着母亲夺门而出。
原来母亲也会有想离家出走的时候么?她离开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神经病。”周至诚喃喃道。
一门之隔,弟弟在床上微张着嘴,睡得正熟,丝毫不受硝烟的影响。
周璟觉得这样挺好的,什么都不知道,不在乎就不会心烦,更不会担忧引发争吵的原因是不是自己。
为什么孩子没有选择降生家庭的机会呢?若他长大后看见父母整天吵架的模样,也会为自己的出生感到难受吧。如果可以选择,周璟希望自己出生在和睦的家庭,充满爱与欢笑,就像满悦家那样。
生活可真残忍,在你几乎要习惯煎熬的时候告诉你正常父母的模样,让人无地自容,平添感伤。
周璟轻轻碰了碰弟弟的脸颊,小声问候:“你好呀。”
平日里大人在的时候,周璟不敢也不好意思跟弟弟说话。她总觉得大人对孩子自说自话的样子格外傻气。
可现在周璟不怕了,因为她和弟弟单独呆在房间里,呆在这个周璟自诩为防空洞的空间里。
这里很安全,夜晚的怀抱会将他们紧紧包裹,没人会听到他们的悄悄话。
“你知道我是姐姐吗?”
弟弟蹬了下左腿。
“真的听到了吗?”周璟惊讶地看着弟弟,“你要是听得明白就再蹬一下腿。”
弟弟没有动作。
周璟有些失落地躺在弟弟身边,双手枕在脑后。
“其实我觉得哪怕你听不懂也没关系。有时候我巴不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呢。听不到父母的争吵,听不到虚情假意的关心,就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没什么不好。外面的世界多可怕呀,有很多奇怪的人,还会发生许多奇怪的事,完全不由我们控制。你知道吗?我的朋友就差点让人拐走了。”
“你为什么要叫顺意啊?每念一次这个名字,我的心就跟着痛一次。”周璟翻了个身,看着弟弟的毛茸茸的头顶,“当然,名字是父亲起的,也不是你能做主的。唉……怎么什么都不由我们选啊,这也太不公平了。”
“你说我们为什么会被生下来呢?我怎么觉得自己并没有很强的意愿来这世间走一遭?为什么不能让想出生的人出生,让不想出生的人不出生?还是……其实我们是被骗着降生的?他们告诉我们世界有多么美好,父母会多么爱自己的孩子。等我们出生后才发现,原来世界这么不公平,一切就像一场梦,一个谎言……”
“不行,我得给你改个名字。”
周璟看向窗外的夜空。今天是没有月亮的日子,点点繁星在幕布似的天空散发淡淡的光芒。
在这点点光芒背后,一定有一条无垠的星河。
“星河浩瀚,我看‘浩’字挺好。不过叫什么浩的人太多了,得挑个少见点的字。”周璟打开台灯,翻起了《新华字典》,查到浩字接着往后看。
“灏,表示水势无边际,通‘浩’。这个字不错,也有个‘景’字,正好跟我是一对姐弟名。”周璟高兴地戳了戳弟弟的脸颊,“周灏,灏灏。”
弟弟咂了下嘴巴。
“就当你同意了。”周璟开怀地笑了,“你要记得,这是姐姐给你取的名字。”
周璟翻开日记本,续写卢那的故事。
为了离开下水道,卢那白天在地下绕圈探测地形,晚上就从井盖探出头来记录到达的地方。一年又一年,卢那终于摸透了下水道的构造,掌握了每个方向的管道通往何方。
卢那发誓,终有一天要迎着阳光和微风站在地面上。
“等你长大了,姐姐带你离开这个家。”周璟对着熟睡的弟弟承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