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勇敢与不够勇敢之间
陈念好离家出走后的第三个星期五，警察找到了她。
据说她当时穿得脏兮兮的，浑身是伤，差点被人贩子通过大巴车运送出境。是在路上巡逻的交警刚好查处了那辆涉嫌伪造车牌的大巴，才将车上十几名被拐卖的年轻女孩解救出来。
没人知道这短短二十一天里，年仅十五岁的陈念好遭遇了什么。
为什么跟她一同出逃的男生不见了？为什么她没有离开九溪市？又是为什么她最后会落到人贩子手上？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答案，有的只是班里班外的议论纷纷。
直到立冬后的第二天，陈念好才出现在全班同学面前。
周璟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女孩和以前全然不同了。
如果说以前的陈念好是带了些锐气的学习标兵，现在的陈念好就是自暴自弃的堕落少女。
她挑染了头发，红的，青的，紫的发束在黑发间跳跃。她不爱听课，老师一走上讲台她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她也不再跟班里的女生聊天，而是跟年级里其他不爱学习的同学聚在一起，手里夹着香烟，在烟雾缭绕的角落将打火机抛起，又接住。
她不该是这样的，周璟想。那双曾盯着她放狠话的眼睛此时已全无飞扬的神采，硕大的瞳仁里只剩麻木。
陈念好再没有指着周璟说下次考试要超越她，有的只是在偶尔擦肩的时候撞到彼此，陈念好猛地合上身体，满脸警惕的模样。
班里的同学有的同情她，有的说她是自作自受。无论如何，再没有人开口对她说一句话，连凳子都搬得离她远远的。
这样是不对的，周璟在心里呐喊。
哪怕她一时冲动做了无法挽回的选择，她已经尝尽苦头了。她是我们集体的一份子，应该帮助她重新融入校园生活不是吗？
老实说，面对那些穿得稀奇古怪，满口脏话的不良青年，周璟心里是发怵的。他们四处拉帮结派，校内校外都有不少“兄弟姐妹”，会骑着摩托车兜风，扛着铁棒压马路，惩治那些“不听话”的眼中钉，肉中刺。那是周璟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招惹的世界。
如果陈念好从一开始就跟满天星的成员走到一起，是不是一切会变得不同？他们一定会互相鼓励着成长，而不是让她一个人偏执地走到今天的地步。
可陈念好真的愿意陷入泥潭吗，还是觉得自己只配呆在泥潭里？
那些看似主动的选择往往是自暴自弃的放逐，是有一个声音在心里不断打压自己：你只配与垃圾为伍。
周璟明白这种感觉。那是悬浮在黑夜难以自持的失重感；是目睹黄土掩埋双眼的放逐感；更是汹涌的海水不断涌进肺腑，挤压呼吸空间的失控感……如果不是满悦及时出手，击破周璟坚硬的外壳，她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黑暗的迷宫的。
陈念好需要坚定不移选择她的朋友，正如周璟一样。
走出校门的时候，一阵寒风钻进周璟的脖颈，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虽然太阳仍有余温，但那抹橘红已传递不了过多的热量，更多的是作为黄昏的象征挂在天上。
今天周璟一个人回家，没了满悦和储铃边走边挤在一起古老的取暖方式，周璟抵御起寒风来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她将双手插进羽绒服外套的口袋里，用力下压，企图通过与内衬更紧密的接触获得温度。然而内衬也是冰冷的，它只能通过吸取周璟的温度反过来温暖周璟。多少有些荒谬不是？
十字路口，车辆有序等候在斑马线前。陈念好正和一群口红鲜艳，面庞死白，穿着紧身短裙，脚踏恨天高的女生围在一起。她们踩在斑马线上，横跨白与黑的界限，不时四散开来给右拐的自行车挪路，似乎并没有一旁的石墩子那般冥顽不化。
迎着夕阳的光线，女生们缀满水钻的高跟鞋闪闪发亮。那似乎是女性成熟与性感的象征，也是灰姑娘的水晶鞋一般被挑选的标志。它催促着女性快快长大，也让女性的美貌有的放矢。只是不知箭头那端是为取悦他人还是愉悦自己，也许不自觉的二者兼而有之。
陈念好站在最靠近车流的位置。
她指间夹烟，剐蹭指节，让香烟在五指间来回转动，就像上课听到无聊内容自顾自地转笔一样。她的眼睛没有直视前方，而是呆呆盯着某一处——像是对方衣服上的扣子，腰带上的孔眼，总之处于放空状态。她的颧骨随聊天的节奏上下起伏，以适时展露微笑。可那上扬的嘴角分明坚持了太久，已在冗长的对话间颤抖着摇摇欲坠。
陈念好像具披着华服的提线木偶，试图通过曲干的摆动证明自己和周围的群体同为人类。然而很明显，她对这个集体不是真的感兴趣，她伫立着聆听只是表面的敷衍，偶尔附和人群的大笑都延迟了半拍。
她需要你的帮助。
脑海里，一个声音对周璟说。
她被绊住了，仅凭自己的力量无法逃出生天，她需要你的帮助。
你可以无视陈念好，潇洒走过她身旁；也可以抓住她的手腕，坚定地带她离开。
第一个选择能让你置身事外，虽然日后回想难免良心不安；
第二个选择则指向未知。陈念好可能不领情，反将你拖入泥潭，也可能因你出手相救而被感化。
周璟，你该怎么做？
绿灯亮起，小人在黑色方框里踏步，倒数三十个数字的计时。
周璟移步至信号灯处的台阶上，目光投向圈子外沿的陈念好。
“这人在看你诶，你认识么。”
陈念好侧头看了眼周璟，背过身说：“不认识。”
还剩十五秒。
周璟走过人群的最远端，背后传来陈念好的笑声，断断续续的，像卡碟的cd机。
十秒。
发动机声响起，骑摩托的人单脚蹬地，开始前移。
七秒。
喇叭声催促路中央的周璟往前使劲。
五秒。
周璟回头，对准身侧的手腕一抓，飞快前冲。
黄灯闪烁三下，周璟拉着陈念好登上台阶。
宛若静止的街道恢复川流不息。
“吓死我了。”周璟弯下腰，大口喘气。真是拼了老命了，她体育课跑五十米都没那么认真过。
见身边的人没有回应，周璟直起身确认那手的主人是陈念好。还好没有拉错人，周璟无力地将头垂向身侧。她的魂魄还留在斑马线间，迟迟没跟上节奏。
“我有时真不知该说你什么，”陈念好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说你勇敢吧，整个人跟只兔子一样，大声说话都会吓着你。说你不勇敢吧，也没人这么大胆踩着点拉人过马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拉不动人，我不跟你走怎么办？要是一辆车突然冲出来，撞倒你怎么办？要是她们记住你的模样，下次找你麻烦怎么办？”
陈念好的声音像连珠炮，一串串打在周璟耳膜上，听得她发懵。
“来不及想了。”周璟喃喃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哪一问，还差几问没答，只听到心脏砰砰砰地乱跳，像是在后怕。算了，她的确没那么勇敢，甚至算得上懦弱，承认这一点也没什么。
“你真傻。我从来没真正融入她们，她们根本不会管我的去向。你这样无非是做了一件无用功，什么好处也没有。”
“还是先走吧，万一真追上来怎么办。我体育成绩不好，不提前跑就跑不动了。”周璟拖着陈念好的手腕往前走，陈念好则一声不吭配合周璟的脚步。
像是走了很远，远到周璟分不清站在哪条巷口，只知道商店里放着动次打次的音乐，“十元任选”“箱包打折”的声音充斥整条街。
周璟迷茫地环顾四周，心里嘀咕怎么这路上的房子长得都差不多，一点辨识度也没有。
“你最好知道要怎么回家。”陈念好说。
“抱歉啊，这条路我不太熟。但如果附近有公交车站，怎么着也能坐回去的。”周璟转而寻找公车站牌。
“我不管，是你带我出来的，你要负责送我回去。”陈念好的声音带了哭腔，说着说着，鼻音越来越重，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你别哭啊，我保证带你回去好不好？”周璟轻声安慰着，脱下书包在里层翻找纸巾。
“擦一擦，不哭了。眼泪可是很珍贵的，跌在地上就碎了。”周璟拆开塑封，将叠好的面纸取出来，一层层展开，再放进陈念好掌心。
陈念好对着纸巾用力一擤，冒出个鼻涕泡泡，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跟个小孩似的。”周璟笑道。
“我不是小孩，我已经十五岁了。”
“好好好，你不是小孩，我才是。”
远处，绿荫间的一抹白色吸引了周璟的注意力。“那儿，那儿有公交车站。”周璟兴奋地拉起陈念好就要走。
陈念好一动不动。
“怎么了？搭上公车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我不走，”陈念好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我口渴了，走不动。”
“等回家就可以喝水了。”
“我不想等，现在就要喝。”
“那你喝我的。”周璟再次脱下书包，抽出矿泉水瓶。
“我不要喝你喝过的。”陈念好偏过头去。
周璟挠挠头，有些发愁，她从没见过这么多要求的女生。满悦虽说有些调皮，却总护着自己，储铃更不用说了，她的思想比周璟成熟多了，自然是不会瞎折腾的。
“行吧，那我去便利店给你买水。”周璟还是妥协了，抓着陈念好的手却没放开。
“你不是去买水吗，还拉着我做什么。”
周璟左手攥着陈念好，右手往书包侧袋掏钱，“怕你溜走。我实在是跑不动了。”
“叫你平常不锻炼吧，身体素质那么差。”陈念好在一旁喃喃道。
“水买好了，这下可以走了吧。”周璟拧开水瓶，递给陈念好。
“等我喝完再说。”
550毫升的水要喝到几时？周璟皱眉，“边走边喝行不行？太阳要下山了，晚了就看不清建筑物的轮廓了。”
陈念好摇摇头，一屁股坐到商店前的台阶上，颇有种不喝完誓不罢休的气势。可她并没有将水灌进喉咙里，而是小口小口抿着喝，像是在品尝烈酒。
周璟明白陈念好是在拖延时间。她不想回家，不想再次面对逃离前的一切。在她的蓝图中，她本应离开这里开启新的生活。
可她又回来了，以一种落魄的方式，为众人重新认识。大家不再记得风光张扬的她，反而热衷于讨论风光张扬的代价。误入歧途的少女，茶余饭后绝佳的谈资。
周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才好。哪怕拥有强大的共情能力，没人能真正的感同身受。最终承受一切的，只有陈念好自己。周璟有什么资格告诉她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你怎么不说话。”陈念好先开了口。
“不知道说什么。”
“你应该说很多话开导我才对。”
“抱歉，我可没那么厉害。”周璟顺势在陈念好身边坐下，她也很累了。
两个人默不做声并排坐着。
远处，路灯亮了，霓虹招牌闪烁着，红白蓝三色发廊灯在半空中打转。
“你在想什么。”陈念好盯着前方，“我一直想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肚子饿了今晚要吃什么。”周璟如实回答。
“不是问这个。”陈念好有些生气地转过脸，“我是问你平常上课的时候在想什么，为什么老盯着窗外发呆。”
“教室窗外有棵树。”
“什么意思？”
“从初一升上初二，我从窗口只能看到它的树干。于是我在想，它的树冠是什么形状的，冠幅辽阔还是窄小，会长得很高吗？”
“你绕到教学楼左侧不就完了？或者上体育课的时候去瞟一眼也行啊。”陈念好不解。
“那就不好玩了。”周璟笑道，“因为不知道答案，所以才期待揭晓答案的那一天。在那天没真正降临之前，都可以无限地放飞思绪，去猜测，去联想，就像在玩一场永不通关的游戏。这不是很好玩的事情吗？”
“我怎么没觉得有意思。听起来不过是你没那么想知道答案，才弄了这么一出为自己找借口。”
“也有可能，”周璟点头，“正因为这件事并不紧急，也没多大的意义，我才可以闲适地听凭思绪遨游。若是有只狮子在身后追赶，怕是我也无法冷静下来，好奇狮子的胡须有几根了吧。”
“你真没劲，人家说几句你就倒戈别人的论点，吵都吵不起来。”
“为什么要吵呢，像这样心平气和地交流不是很好吗？”
“可我俩是死对头诶。”
“只是你单方面地这样认为而已。”
“不然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或许可以成为好朋友的同学。”周璟说。
这下轮到陈念好不说话了，周璟只得另找话题。“有一天我路过你课桌，发现作业本下埋着一本诗集。是什么诗？”
“《里尔克诗选》。”
“你愿意跟我分享你喜欢的诗句吗？”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听起来很孤独，很无奈。”周璟说。
“是啊，我觉得在这首诗里看到了自己。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你还是有选择的。你可以选择重新开始，考上好高中，远远地，远远地离开这里，再没人知道你的过去。”
“改天，改天陪我去染头发吧。”过了很久，陈念好突然说出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周璟顺着陈念好的眼光，看到了旋转的三色灯。
“好，我陪你。”周璟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