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做客满悦家
“家长会结束了，”母亲换了鞋，轻手轻脚走进客厅。“弟弟睡着了吗？”
口水从弟弟微张的嘴边滴落。周璟点点头，顺手一抹，轻声道：“才睡熟不久。”
“班主任刚刚全班通报了陈念好的事。这女孩可真是了不得，偷了家里的钱和别人私奔。”
这是重点吗？周璟觉得妈妈看问题的角度永远那么奇怪。难道家长不应该先反思一下平时是怎么对待子女的吗？
“你不觉得陈念好很可怜吗？”
“可怜？爹妈辛辛苦苦供她吃供她住供她上学。她倒好，非但不感恩，还伙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混混，把家里的钱卷走。你跟我说这叫可怜？”母亲从周璟手里接过弟弟，掖了一下毛毯，“我看那个男的哄骗女孩，也不是什么靠谱的东西。信不信陈念好迟早被逼得只能回来。”母亲宣扬着她过来人的经验，说完又好像没尽兴似的，接着说道：“小小年纪就知道早恋，真不像话。你可不能跟她学坏。要是被我发现你跟别的男人混在一起，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周璟被母亲的措辞吓得一哆嗦。她想起医院里见到的赫添姐姐，她的父母也是这么警告她的。
难道全天下的父母面对这样的情况说辞都是一致的吗？周璟怀疑家长统一战线联盟真的存在。
“你爸呢？”周艳华抓住怀里孩子张开的五指。弟弟扭动了一下身子，砸吧两下嘴巴，似乎有醒来的迹象。
“乖，宝宝乖，好好睡。”周艳华扭转身体，轻轻拍打孩子背部，语气是周璟从没见过的温柔。
“不知道，一直没回来。”
母亲顿时晴转乌云，面目狰狞，张口就是一通数落。周璟只得低下头盯着脚趾。
大脚趾搭在二脚趾上，放开，蜷缩，又搭在一起。这是周璟应对母亲念叨的自我排解法。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就不会为当下的话语烦恼了。
“对了，上次说给你钱去买书，书买回来了吗？”母亲突然问道。
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母亲怎么突然发问？该不会怀疑自己跟陈念好一样，骗家里的钱去谈恋爱吧？周璟的手捏紧裤缝，脑海里的思绪激烈地挣扎。
“说啊，怎么不说话？”母亲还在拍打弟弟的背部，眼睛却盯着周璟。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像一面逐渐靠近的高墙，它的阴影一点一点将自己蚕食掉。周璟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等待高墙将最后一丝光线淹没。
“没买。”周璟硬着脖子说。
“为什么？”
“太贵了，不合适。要不我把没用到的钱还给您吧。”周璟起身要走。
“哎，我话都没说完，你急什么啊。”母亲也站了起来，抱着孩子经过周璟，“别省着那点钱，对你有用的东西就买。”说着，母亲走进了卧室。
周璟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她觉得母亲不爱她，可又不是完全的不爱。比如在看书和买书这些事情上，母亲从来没有限制过她。母亲会给周璟夹菜，会给她买小笼包和豆浆油条，还每天骑单车载她上小学。周璟能从这些细节里感受到爱，她没法昧着良心说母亲对她不好。
可正是这种感受到了却还是觉得不够，想要更多却怎么都得不到满足的心情最让周璟崩溃。如果是陈念好妈妈那样只会对小孩施加语言暴力的母亲，周璟或许可以坚定地站在母亲的对立面，大声指责她对孩子的不尊重，不爱护。可母亲从没打过周璟，甚至没有对她有过物质上的亏欠。这让周璟怎么责怪辛苦操劳的母亲，又怎么面对内心纠结的自己？
周璟只觉得自己太贪心。
她贪心地想要得到母亲的疼爱，想那爱多一些，再多一些，最好像海水一样将她紧紧包围。
可……可她真的配得到那么多的爱吗？
周璟陷入了自我怀疑。
也许，也许正是因为自己不够好，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母亲才只能给予等量的关爱。
不是母亲不爱自己，是自己不值得疼爱。
是了，这很合理。周璟躺在床上紧闭双眼。
只要事出有因，她都可以理解。
翌日，课间的时候，满悦说起她妈妈回家教育她的事。
“阿姨是怎么说的？”周璟对此很感兴趣。她想知道是不是全天下的母亲都会想到一块儿去。
“她说遇到这样脑子有病的母亲赶紧去报警，让警察把她抓起来。”满悦义愤填膺，“我妈可生气了。她觉得陈念好母亲就是仗着她是大人，才肆无忌惮欺负女儿。这本质上不就是以父母的名义恃强凌弱吗。我妈支持子女反击。”
“咱爸还有其他意见。”满恪说。
“叔叔说什么了？”周璟眼睛一亮。天下的父亲也都一样吗？
“他说以暴制暴不是好方法。这件事的重点在家长自己也该接受教育，学着尊重，爱护自己的孩子，及时跟子女沟通，关注他们在青春期的情绪变化。”满恪学得有模有样。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文绉绉的我根本听不懂。”满悦跟妈妈站在一边。
“你们爸爸在家做家务吗？”周璟问。
“当然，家务家务，既然是一个家的工作，就该大家分着做。满悦扫地，我拖地，妈妈做菜，爸爸洗碗。谁都逃不掉。”满恪答道。
周璟赞许地点点头，“我真羡慕你们家，家庭氛围真好。不像我家里，一片死气沉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这一生各有各的劫难嘛。”满恪安慰周璟。
“看不出来你还挺深刻。”满悦吐槽道。
“确实没有你那么肤浅。”满恪摊手。
“你们俩真是，没说几句就能呛起来。”周璟无奈。
“那……小璟你愿意来我们家做客吗？”满悦亮晶晶的眼睛里写满期待。
“当然。”周璟一口答应。从小学到初中，周璟跟满悦认识了那么久，都只是满悦单方面地来自己家里玩。周璟想着别人没开口邀请自己，就不应该给人添麻烦，因此一直没有问出口。
满恪皱起眉头看向妹妹，似乎有些担心。满悦拍了拍满恪的手，说：“放心，小璟不是那种人。”
周璟看出了情况有些不对劲，忙说道：“如果你们觉得不方便，也可以不用勉强的。”
“怎么会呢，我是诚心地邀请小璟来我家做客。”满悦扬起了笑脸。
满恪思考了一会儿，也点点头，“如果是周璟来的话，应该没问题。”
第二天放学，周璟随着满恪和满悦来到菜市场后的一条小巷里。
巷子两边是几栋老旧的居民房。黄色的墙面上墙漆斑驳，甚至有好几处墙皮已经剥落了，裸露出一大片红砖。
楼梯的台阶很高，昏暗的楼道里几个人进去就挡住了身后砖墙透出来的光。
“小心点。”满恪提醒周璟。
“这破灯怎么又坏了。”满悦不满道，“早知道给小璟备个手电也好呀。”
“别说话，专心看路。”满恪说。
“要爬几层？”周璟问。
“七层，最顶楼。”满悦答道。
周璟这才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见两侧贴满小广告，颇为壮观的墙。除不净的胶水和碎屑在墙上趴了一层又一层。薄薄的纸张在风里剧烈地舞动半边身子，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开锁的，收破烂的，治疗不孕不育的，一应俱全。”满悦拍了拍墙壁，“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找不到的。”
周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到了。”满恪让妹妹站到一边，自己掏出钥匙开门。光线太暗了，满恪对着钥匙孔摸了半天才把钥匙怼进去。
“欢迎光临！”满悦跳进房间里，张开双手喊道。
这是一间略显逼仄的屋子。客厅四四方方的，只放得下一张木桌和一台迷你电视机。左侧是两个挂着卡通门帘的房间，右侧是窄小的厨房。屋里的光线很暗，几乎只从厨房的窗里透出一点亮光。
一阵电流声响起，灯亮了，视野突然清晰了不少。周璟一眼便望见水泥墙上整整齐齐贴了一整面的橙色奖状。
“这面墙是我和我哥打拼下来的江山，还有不少奖杯都存进箱子里了。”满悦得意地指着客厅的墙，“当然，主要还是我哥的功劳。”
装了大半杯水的玻璃杯递到周璟面前。“先坐下喝口水。我爸妈还在收拾摊子，一会儿就回来。”满恪说。
“我们不用去帮忙吗？”周璟问道。
“不用不用，他们特意交代了要好好照顾你。”满悦起身将周璟按回了板凳上。
“哎呀，这就是满悦常提起的小璟吧。”孙蔷一个箭步冲过来，将周璟一把揽入怀抱，“闺女长得真俊。”
周璟对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感到茫然。她好像很久没被长辈抱在怀里夸奖了。虽然只是客套话，但也是周璟听过最真诚的客套话。
“哎哟，你抱得人闺女都喘不上气了。”满大志赶紧拉住孙蔷，“抱歉啊，你孙阿姨过于热情了，拦都拦不住。”
“满叔叔好，孙阿姨好。”周璟反应过来赶忙问好。
“你也好，你也好。”孙蔷再次将周璟揽入怀里，“闺女真乖。”
“再不煮饭人家都饿扁了。”满恪提醒道。
“哎哟，都怪我这记性。小璟你等一会儿，阿姨马上做大餐给你吃。”孙蔷夸张地强调了“大”字，急忙冲进了厨房。
这风风火火的样子跟满悦如出一辙。
红烧肉，清炒藕片，白灼青菜，肉末茄子……饭菜摆满了圆桌。
五个人围着圆桌团团坐，虽然胳膊肘碰胳膊肘，但活跃的氛围，让人忘却了空间的局促。
“开饭啦。”满悦举着筷子振臂高呼。
孙蔷的筷子一不小心被碰到地上，满大志自然地递过自己的筷子给妻子，捡起掉落的筷子擦了擦，放到自己边上。
换作在周璟家，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景象。父亲只会责怪母亲连筷子都拿不好，或者反过来指挥母亲帮自己拿双新筷子。
周璟觉得自己家就像一个客栈，吃饭的时候三个人从天南地北聚在一起，完全没有家的模样。如果他们信奉什么俗语，一定是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你挪过去点，都挤着小璟了。”满悦指挥哥哥。
“没事，没事。”周璟将凳子正了正，往前抻了抻，稍稍离后墙远点。
冬瓜汤的热气在小小的客厅里袅袅升起。挤在一起的五个人交换彼此的体温，小小的空间一下子暖和起来。
“满悦这次考试又进步了一名，”满大志给女儿夹了一大块红烧肉，“真棒。”
“满恪也不错，”孙蔷给儿子夹了一块茄子，“这次球赛进了两个球。”
“我们小璟还是第一，超级棒。”满悦给周璟夹了几片莲藕。
大家在餐桌上相互夹菜，你碰着我的手，我截了你的筷子，一时间笑作一团。
周璟格外羡慕这个虽不宽敞却暖意满满的家庭，就像满悦的姓氏，一切都是那么和谐美满。
她愿意用所有零花钱换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可有些东西是给再多的钱也不兴交换的，比如诚挚的爱，和睦的家庭氛围。像现在一样无所顾忌地放声说话，放肆大笑的场景千金难换。
周璟的父母就不会这样大大方方地夸奖她。他们习惯了挑刺，夸奖的话说出来便掉了价。于是大家都沉默着，只在驳斥他人的时候趾高气昂地发声。
周璟觉得自己像一只蜗牛，在寒冬沿着长长的海岸线移动，路面是冰霜，海风迎着面庞拍打，无论怎么前进都看不到终点。
“小璟来，趁着汤还热，暖暖胃。”孙蔷盛了一碗冬瓜汤，塞进周璟手里。“记得要多吃点，才有力气大笑啊。喜欢吃什么跟阿姨说，下次来阿姨给你做。”
“谢谢孙阿姨。”掌心传来汤碗的温度，周璟觉得自己好像活在梦里，迷迷糊糊地以为说话人是她的母亲。
母亲将她揽入怀抱，轻抚脊背，低声说着对不起。说她不该轻易生下周璟，忽略了她的精神需求，说她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这样粗心了……母亲的体温那样温暖，一如汤碗温热的触感。
秋风顺着脖颈钻进颈窝里，让周璟从梦里回过神来。此时她正在满悦兄妹的护送中走在回家的路上。
“为什么一开始你对让我到家里做客有所顾忌？”周璟问满恪。
“因为我们有过一段不好的经历。”满悦抢先答道。
“小学的时候，满悦有个朋友说想来家里玩。玩的过程中大家还算开心，没想到回到学校她就到处说三道四，说我们家住在贫民窟，屋子里跟垃圾堆似的又小又臭，弄得满悦很难过。”满恪解释道。
“其实让我难过的不是她到处造谣害我们被指指点点，而是她作为我的朋友，有什么意见不直接跟我提，反倒背着我说我的不是，这让我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我明白你的感受。她对别人说你不好的时候，相当于她在你和别人之间选择了后者，而不是你。所以你会感觉被朋友背叛了。”
“没错，就是这样。”满悦忿忿道，“我才不在乎旁人怎么议论我。可她是我掏心掏肺，愿意露出后背的朋友，既然是朋友，不该坚定地跟自己站在一条战线上吗？”
“也许是大家对于‘朋友’这个词的理解产生了偏差。有的人把朋友放在首位，推心置腹，生死相依。有的人却觉得朋友是拿来利用的，不断打压身边的人以提高自己的地位。对朋友定义不同的两个人能成为一时的朋友，却无法继续维持友谊。”
“那对小璟来说，朋友是什么呢？”
“朋友是太阳，是从黑暗中拉我一把，将我置于光明里的希望。”周璟郑重地答道。
满悦激动地将周璟熊抱在怀里，“小璟也是我生命里永不磨灭的光呀。”
“唉……我突然想念崇明和池岷了。”满恪在一旁感叹，“怎么这周围也没个什么人给我拥抱一下。”
“你可以去抱树。”满悦指指路边的大叶榕。
“你怎么不说抱垃圾桶呢？”
“如果你愿意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傻子才会听你的话。”
“我到家了。”周璟和兄妹俩告别，迎着秋风走上昏黄的楼道。
怎么一到自己家门，背后的风就显得格外寒凉？
周璟拢了拢衣领，抓住冰凉的门把——任意门外是直达北极的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