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弟弟出生
2002年8月8日，周璟的弟弟出生了。彼时，周璟未满13岁。
母亲将弟弟裹在襁褓里。父亲，表姨围绕着这个皱巴巴的小孩手舞足蹈，一个劲地夸他聪明可爱。
周璟远远地站在一旁，内心毫无波澜。她实在看不出这个头发稀稀拉拉的婴儿有什么好看的。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婴儿身上看出他聪明的。
究竟是大人分不清现实和期待，还是他们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的孩子一定是最特别的？可他们的基因真的有那么优良吗？周璟不明白大人自信的根据。
他们也曾这样围着周璟，夸她好看吗？
大约是没有的，周璟想。从她记事起再没从父母口中听到一句夸奖。等待她的永远是“你为什么不收拾好东西”，“你在家为什么不扫地”，“你的字为什么那么丑”。这些“你”字打头的指责充斥了她的童年。
他们尖锐的眼光只盯着周璟的缺点，看不到她任何的优点。
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别人家的妈妈会给女儿编漂亮的辫子，再扎上一根蝴蝶结发带，别提有多好看了。可她的母亲从不帮她编头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是母亲的至理名言。从还在幼儿园的时候，母亲就要求她自己梳头，自己洗脸刷牙，决不能被人追在身后喂饭。
周璟从没质疑过母亲，直到看见满悦头上那又黑又长的麻花辫。
满悦的手当然没有那么灵巧，是她妈妈每天早上帮她编的辫子。今天是橙色的发绳，明天是粉色的发夹，一个星期都不重样。
周璟只能拿黑色的胶圈，将头发低低扎成一个马尾。她也试过买五颜六色的头绳，可看到那些颜色与光秃秃的马尾对比，她便觉得自己配不上鲜艳的色彩，于是又换回了黑色的发圈。她当然知道自己也能编辫子，可母亲编的和自己编的意义是不一样的，至少周璟是这样认为的。
到后来，周璟逐渐长高，原来的衣服短得穿不下了。母亲愣是没发现，逼得周璟将堪堪遮住肚脐的短袖穿了一季。连满悦都问她，“你妈妈不是会做衣服吗，她怎么不给你做一件新衣服？”
是啊，周璟都快忘了妈妈在纺织厂工作，裁布缝衣是她的拿手活了。
从小到大，有不少邻居拿着布料请母亲做衣服。母亲虽然工作很忙，但还是高兴地一一应承下来。哪怕她工作到深夜，常常踩着缝纫机，将布料向前推着推着就点头打瞌睡了，母亲也绝不拒绝他人的请求。
为什么外人的愿望会优先于女儿的呢？周璟不明白。
她晓得母亲的辛苦，于是懂事地压抑自己的情感，对额外的需求避而不谈。她以为这样会换来母亲的夸赞和刮目相看。
结果当然是否定的。她不过是成为了“拥有优秀自我管理能力”的孩子，在这个家里隐了形。
可再怎么不愿比较，处在女生的圈子里，周璟不得不注意到自己与他人的差别。每当大家聚在一起，聊到父母给自己买了洋娃娃，新鞋子的时候，她只能默默站在一旁，或点头赞许她们的玩具好看，或低头望着鞋尖闷声不响。
渐渐的，她就被排除在小群体之外了。毕竟，她也确实没什么可分享的。
周璟学着不去关注他人的穿着打扮，也刻意不去关注自己的。她常常有意无意地低头，快步避开任何可以反光的镜面。哪怕不照镜子，周璟都知道，无论是相貌还是打扮上，自己都并不出众。
无法责备他人，便只能将利刃对准自己。
于是在某个秋天的早晨，周璟来到理发店，对造型师说：“哥哥你好，我想换个发型。”
她剪去了长发，换成利落的短发。她蓄起厚厚的刘海，长长的发梢略微盖过眼睛。
这样她就拥有绝佳的借口，不用编辫子了。这样她就再也不用苦恼看见自己了。
“来，小璟，这是你弟弟，快来抱一抱他。”表姨唤来周璟。
周璟当然知道这是自己的弟弟，她搞不懂为什么表姨要特意强调是“她的弟弟”。
仿佛在逼她承认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一般。
周璟学着表姨的姿势，弯曲左臂，把弟弟的头枕在手肘处，小臂顺势托住他的背部，右手护着腰和屁股。
一阵温热的感觉从怀抱里传来，这个幼小的生命正鲜活地躺在周璟臂弯。然而，除了温度以外，周璟并没有体会到书里说的血脉相连的奇妙感。
对她来说，这个八斤多的胖小子并不算轻。还没坚持一会儿，周璟的手臂就酸了。弟弟的头慢慢从臂弯滑落，周璟赶紧半蹲着调了调手位。她生怕自己支撑不住，会让婴儿摔到地上，于是赶紧将弟弟交还给表姨。
“从今以后，你就是姐姐了，要承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父亲清了清嗓子，开启了他的宣讲大会。当然，一如既往地，这份责任与他无关。
周璟不知道什么是“照顾弟弟的责任”。这个弟弟的出世从未经过她的同意，为什么她会因此担上照顾他的责任？难道不应该是谁生的谁管吗？
“可我还在上学。”周璟拒绝道。
“上学也没什么影响。等到放学回来的时候多照看一下就是了。”父亲义正词严，像是日理万机的领导莅临现场，指点各部门的工作分配。
周璟心里并不情愿。她为什么要牺牲空闲时间去照顾弟弟？
那父亲呢，父亲负责什么，还是照常去打牌吗？
“我还要为这个家辛苦操劳呢。你都不知道，在外挣钱有多不容易。”仿佛听到周璟的疑问一般，父亲补充道。
说得好像母亲不用工作挣钱一样，周璟瘪嘴。
“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吗，为什么露出这副表情？”父亲看向周璟，眼神不怒自威。
“没有，没有，我没有意见。”周璟连忙回答。她像一个戴上面具的假人，只遵照父母的安排行事。不能说不，也不能有怨言。任何不符合他们期待的表现都会被冠以“不懂事”的名号。说到底，他们只想听他们想听的回答罢了。
她终究只是父母手中的橡皮泥，任他们塑造自己喜爱的形象。乖巧听话，最好自己茁壮成长，不要给他们添麻烦。让他们得以顶着父母的头衔，却还能逃脱父母的责任。周璟怀疑父母深知自己行为的不合理，才用这种方式掩盖心虚。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心里对我有什么意见不敢说呢。”父亲露出微笑，“有什么事别藏在心里，跟爸爸好好说，爸爸会听的。”
周璟的胃里止不住地翻涌。她似乎对父亲的“慈祥”过敏，一听到虚伪的关心就起鸡皮疙瘩。一攻一守，这场戏他们演得心知肚明。只要达成自己的目的，父亲才不管这戏剧的进程是否荒诞。
虚伪，圆滑，空口说白话，这大概是父亲的行事准则。
周璟早就对父亲失去了期待。
可明明周璟曾经喜爱过这个父亲。她曾那样毫无保留地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只因为她是自己的父亲。
她期待牵着父亲的手放风筝，期待坐在父亲的肩膀上触碰花蕾，期待他张开手迎接自己的怀抱……
每一次，她的期待都会落空。
不知是几年级的时候，老师要求每个学生带一只白色康乃馨做实验。将花朵根茎对半切开，放进不同的墨水瓶里，就能看见花朵变色。
那天晚上，周璟刻意嘱咐父亲下班回来一定要买一只康乃馨。她坐在沙发上，听楼道里的脚步声。周璟总能从嘈杂的脚步声中辨别哪一个是父亲的。对了，还有钥匙的声音。每每钥匙串噼里啪啦作响，她便知道是父亲要开门了。因为他的钥匙串比拳头还大，挂着指甲钳和挖耳勺，甚至还有折叠剪刀，从口袋掏出来的时候会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父亲推开门的时候，她就站在门口，看着父亲手里空空如也。
“我的康乃馨呢？”
“吃完饭就去给你买。”
那天晚上，周璟等到深夜，等来的是父亲在外打牌不回来的消息。于是她咽下所有请求，不再向父亲开口。
周璟终于知道父亲不会像她期待那般回应她，她选择从一开始就降低期待。
不期待就不会受伤了，周璟如是认为。
晚餐时间，周璟飞快地往嘴里扒饭。为了早早离开餐桌，再美味的饭菜，都只是味同嚼蜡。
不喜欢静默的空气，不喜欢父亲的餐桌教育，连带着吃饭都显得讨厌起来。
“那就这样吧，我先去工作了。”父亲拎着公文包，吹着口哨走了出去，连门都忘了关。
“工作，工作，一个连单位都没有的人谈什么工作。”母亲嘟嘟囔囔，随手将门一甩。
“啪”，房屋里传来一声巨响，表姨怀里的弟弟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如果此时桌上有玻璃杯，一定会被弟弟的哭声震碎的，正如周璟隐隐作痛的耳膜一样。
母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个孩子，连忙从表姨手中接过弟弟，左右摇晃了起来。
“乖，乖，宝宝乖，妈妈在，不哭，不哭。”
周璟捂着耳朵，一脸的不耐烦。她讨厌小孩不分场合，没完没了的哭声。
无论在公车上，在超市里，甚至在马路边，只要他们想哭，所有人都得配合他们听着。为什么她非要在家里忍受哭闹不可？
母亲绕着客厅踱步，不停摇晃怀中的襁褓。弟弟的哭声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发洪亮了起来。
“以后是个唱歌的好材料。”母亲夸赞道。
“家里的空气太闷了，要不还是让我抱下楼走走？”表姨转向母亲说，“你先在房里休息一会儿。折腾了那么多天，也累了。”
母亲点点头，对周璟说：“你陪表姨下去，两个人轮着抱会好一些。”
真会使唤人。周璟不情愿地来到小区的院子里，盯着榕树发呆。
过了一年，这位好友已经长出了新枝丫，甚至比去年还要健硕的样子。真应了洪奶奶说的那句，“植物的生命力远超我们想象”。
不知洪奶奶现在在干什么？周璟走近一楼右边，高高低低的盆栽将洪奶奶的阳台围得水泄不通。
挂在横杆上的衣服真的晒得到吗？周璟十分好奇。因为母亲就是以不好晒衣服为由拒绝她养盆栽的。尽管周璟非常喜欢植物，直到现在，家里的阳台还堆满了废品，连一盆花的影子都看不到。
“小璟，来，抱抱弟弟。”
周璟将还在啼哭的弟弟抱入怀里。两只圆圆的眼睛一看到周璟，立刻停止了哭泣。
“看来他很喜欢你呀。”表姨点了一下弟弟的鼻子，“小机灵鬼，还会认人呢。”
是吗？周璟对上襁褓里的眼睛。
她可没那么喜欢这个突如其来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