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清明
春游结束后恰好是清明假期，周璟和母亲一同前往乡下的祖屋。
这是周璟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回老家，坐在牛车上难掩兴奋。
她的眼睛随着健硕的牛尾巴左右摇摆，看老牛如何把嗡嗡作响的苍蝇驱来赶去。老牛也有不客气的时候，比如此时它正一路走一路排泄，混着青草香的牛粪味在太阳的曝晒中格外浓烈。
左右左，左右右，周璟在心里数着牛车摇摆的频率，随着颠簸的节奏晃起了脑袋。
田里的油菜花开得正艳，蜜蜂在花朵间流连。远远望去，一大片连天的嫩黄色让回乡的路变得生动起来。
母亲已怀有六个月的身孕，肚子鼓出的弧度比头两个月大了不少。碎石路上有些颠簸，母亲双手紧扶车檐，看起来有些吃力的样子。
“当年我生孩子的时候，肚子比你大多了。”一同坐在牛车里的表姨对母亲说。
“没办法，实在是吐得吃不下。”周艳华轻轻抚摸肚皮，“不过这肚子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生的时候可遭罪了。像我生周璟的时候，从宫缩到生产整整一天一夜呢。”
“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还没，距离预产的时间还早。”
“还是早点考虑比较好，省得又被你家那口子改了名字。”表姨的脸上有些不高兴。
“这哪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呢。”母亲无奈道，“我一个人在城里无依无靠的，真出了什么事也没人会替我撑腰。”
“当年我就说，别急急忙忙嫁给那个周至诚。他一个打工仔，没车没房，全靠在姑丈的纺织厂里打工过活。姑丈那么见多识广，又对底下的员工了如指掌，他说不同意这桩婚事一定是有原因的。”
“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我爸越反对，我就越坚持，哪顾得上这许多。”
“所以说你这脾气也真是，又急又犟绝不服输。反倒是耳根子软得不行，人家说两句好话就把你拐走了，让姑父气得够呛。”
“我爸都走了那么久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是我没有你的好福气，遇得上对你好的老公。”
“要不是姑妈走得早，她本应陪在你身边为你出谋划策的……”表姨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你也是个命苦的，生下来就没了妈。姑丈为了把你养大一个人在外打拼，也没什么机会照顾你……”
“快别说了，提这些伤心事做什么呢。过去了，都过去了。”周艳华吸了吸鼻子。
“哎哟，瞧我这嘴，哪壶不开提哪壶。”表姨转向周璟，问道：“还记得表姨不？小时候我带过你一段时间。”
周璟点点头，又摇摇头。她隐约记得表姨的声音，却记不清她的长相。
“造孽啊，你这眼睛长得也忒像你爸了。”表姨看着周璟的眼睛感叹道：“你说遗传什么不好，偏得了那家伙一对风流眼。”
周璟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可她也没什么可反驳的。这长相是爹妈给的，又不是她能决定要什么不要什么的。如果真觉得不好看，那也该向她父亲声讨去，对着孩子指指点点做什么呢？
“你可千万别学你爸，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也千万别学他滥情，见一个爱一个，年轻的时候不知跟多少女人处过……”
“行了行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不过都是些埋怨的话罢了。”周艳华话锋一转，聊起了去年地里的收成和邻里乡亲的近况。
“唉，就这么几亩地的东西，说整卖吧量少，机器不愿进村来收；说挑出去散卖吧，人少路远，也卖不出几个钱……眼见钱没有来路，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就剩些老人和小孩留守在家里，你说难不难？”
周璟听母亲和表姨一来一往地对话，思绪早已随蜜蜂飘到了九霄云外。
“看，是洋槐花。”突然间，周璟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路边探出头的花穗子喊道。
白色的花朵一簇一簇垂挂在绿叶间，一路上应接不暇，像是支起了一条长长的帷幔。
“小璟喜欢洋槐花呀？”表姨笑着拿起车上的竹篾和剪子，一个翻身下车，随手剪了十余串花簇。
“你要是喜欢，姨待会做槐花粉给你尝尝。”表姨将竹篾递给周璟，再撑着车体一蹬，便回到了牛车上。
周璟像花丛中的蜜蜂似的，频频点头。
“这孩子，从没见她那么兴奋过。”周艳华打趣道。
“城市里都是些高楼大厦，寸土寸金，哪能见到这些。大家都忙着赚钱，才没兴趣知道槐花粉是怎么做出来的。东西来得越快，越容易，人就活得越烦躁。所以啊，常回我们村里看看，还是好的。”
“就知道你最后想说这个。”周艳华和表妹一同笑了起来。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回到祖屋，表姨招呼大家坐下，便立马来到厨房做槐花粉。
她把摘下的槐花洗净，连同粘米一起倒进磨面的机器里。等待机器完工的同时，表姨点燃柴火，将锅里澄清的石灰水烧开，撇去浮沫，接着把槐花米糊倒进冒着热气的大铁锅里，用木瓢不停地搅拌。
只见那锅里的混合物越勺越粘稠，逐渐呈现出金黄的质地，咕噜咕噜地冒起了泡泡。
这可真像制作魔法汤剂，周璟在一旁看得入了神。
“要来试试吗？”表姨将木勺递给周璟，让她接着搅拌，自己从杂物间取出长方形的塑料筐，填满凉水，将穿孔模具架在塑料筐上。
“可以了。”表姨一声令下，将锅里浓稠的液体往模具上一倒，受到挤压的米糊从模具的小孔中穿出，落进水里变成了纺锤状的金色固体。
原来槐花粉是这样做出来的。周璟看着塑料筐里越落越多的黄色米条，心里的愉悦也快要溢了出来。
表姨捞了满满一勺槐花粉往糖水里一放，递到周璟眼前。
“尝尝表姨的槐花粉做得香不香？”
清甜的糖水带着一种特殊的焦香，配上爽滑的槐花粉，淡淡的槐花香气充斥在鼻尖。饶是周璟这样不喜欢吃甜食的人都觉得美味。
“真好吃。”要是能在夏天的时候来上几碗该有多解暑啊。周璟觉得有些遗憾。
“下次收稻谷的时候还可以来嘛。到时候想吃多少表姨给你做多少。”
“夏天洋槐花还开吗？”
“干的槐花或者槐花籽也可以做。你要是喜欢我多摘一些槐花，晒干了给你留着。”
周璟点点头，她巴不得赖在这儿不走了。
第二天一早，周璟和表姨戴上斗笠，走下碎石铺成的路，一起去水田里插秧。
狗儿追着蝴蝶跑了一路，鸟鸣声和狗叫声此起彼伏。空气里飘着清甜的溪水味，垂下枝头的绿叶青翠欲滴。
周璟使劲吮吸着乡间新鲜的空气，觉得自己的心灵都被涤净了。
隔壁的田里有水牛在犁地，一个伯伯在后边控制方向。周璟头上的斗笠有些宽，快把视线遮挡住了。于是她拼命往上抖，这才露出半张脸来。
表姨先下了田，对岸上的周璟说：“一会儿我先给你插一排示范示范，你再照着我的样子做。”
周璟点点头，迫不及待地脱下鞋袜，卷起裤腿。
脚掌一踩陷入田里，湿漉漉的泥巴从脚缝里溢出来，每抬一次腿仿佛都能牵出一大滩泥来。
周璟学着表姨的样子，弓着背，将水稻一束一束地往下按。
表姨的手脚可快了，不出一会儿就插了两三排。再瞧瞧周璟自己，连半排都没插完，苗儿还东倒西歪的。
“别着急，第一次插秧都是这样的。”远处的表姨抬起头来，冲周璟一笑。她的眼睛弯成一条缝，额上的汗水竖直滴落下来，脸上的褶子鲜活动人。
表姨的笑容暖到周璟心坎里去了。她忍不住想，如果母亲遇见的不是父亲，会不会也是这副温和而坚定的模样？究竟是人的性格生来各异，还是成长的经历促使他们定了型？
额头上的汗滴到嘴角，酷热的太阳直挂头顶。周璟这才想起忙活了一上午，是时候歇一歇了。
她缓缓直起腰，顿时觉得浑身酸痛，于是捶了捶僵硬的腰背，走到树根处，也顾不上干不干净，一屁股坐到了地下。
好久没出过那么透的汗了。树阴之下，逐渐固化的泥浆让周璟的脚心隐隐作痒。她忍不住踩了块石子就地搓了搓，不知是觉得自己太傻还是压到了什么穴位，周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远处的青山一片接着一片，放眼处尽是绿色。微风吹过，拂去一身潮气，阳光落在脸上竟也带着树叶的清香。
周璟感叹这样的生活真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随二十四节气的变化播种，收获，脚下的每一步都踏实而坚定，这是住在钢铁盒子的人体会不到的忙碌和悠闲。不像周璟，脚踩在水泥地上，思想却浮在半空中，思前顾后的灵魂总不愿落地。
周璟默默地期盼这时光过得慢些，再慢些……可清明假期还是在匆忙中落了幕。
回程的时候，周璟坐在车上回望。祖屋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隐入山林里，和棕色的树干融为一体，最后消失在一片碧绿中。
周璟似乎仍未意识到，她那缤纷的梦在一片绿色中画上了句点。